夕阳西下,有一片云彩正飘向天涯!

百年水车

<p class="ql-block">  “母亲”在黔北地区的语言环境里一般都称做“老妈”。我的老妈生于1942年,农历壬午年,属马,今年82岁。老妈很普通,就像天底下千千万万个母亲一样,普通得就像路边的一株小草,或者海边的一粒砂砾。从小被娇宠溺爱的母亲用她那瘦弱的肩膀扛起了为人母亲的那份责任:她外柔内刚,吃苦耐劳;她心地善良,怜悯弱者;她只会节流不会开源,把“计划开支,量入为出”发挥到近似于苛刻自己;她从口中抠出来的那件军大衣为我抵御了人生路上的一个又一个严寒,温暖着我前行的每一个脚步,让我自律前行,从工人逐渐成长为干部并考取了高级职业资格,退休在即。 </p><p class="ql-block"> 老妈很小的时候跟着外公外婆从四川逃荒到邻近贵州的一个小县城定居下来。老妈家自我外公的爷爷辈开始便是靠给他人做裁缝生活,也算是裁缝世家了,只是外公嗜酒如命,可以在冬天里穿着短裤就着一碟黄豆下酒,把挣的钱大部分用去喝酒了,家里连一床像样的棉被都没有。外婆先后生了十二个子女,最后只活下来最小的我老妈和比她大一岁多的舅舅,老妈自然成了外婆的“心头肉”,娇宠溺爱有加。</p><p class="ql-block"> 我小时候,老妈时常提到她的一对双胞胎哥哥:抓壮丁的把不到八岁的双胞胎哥哥抓去后要外婆拿钱去赎,待外婆东拼西借将钱送去却只见到双胞胎哥哥已经在楼梯上一边一个上吊自尽了,他们心痛外婆,知道外婆已经很苦了,外婆为此差点哭瞎了眼睛。</p><p class="ql-block"> 解放后,家里再穷外婆还是送老妈去了学校,老妈先后读过县一中,后又转到县卫校,正常毕业的话老妈将是一名教师或一名医师,谱写另一种人生。只是那时候读书实在太苦,文化课没有上多少,大部分时间都用去做“社会实践”:支农、去几十公里以外背运粮食等等,加之老妈因被外婆娇宠,从小胆小,遇事说不出话,总有同学爱欺负她,外婆知道后实在心疼的要命,便做主给老妈办理了休学手续,这一休学便没有了下文,老妈终于没能再回到学校。</p><p class="ql-block"> 渐渐长大后的老妈接过了外公外婆的手艺,进了解放后成立的集体缝纫社做了一名缝纫工,舅舅成家之后便分了家:外公随舅舅生活,外婆和老妈生活在一起。</p><p class="ql-block"> 老妈二十岁那年,小县城来了一支地质队,经人介绍老妈与父亲相识后不久也成家了。老妈人生的第一张照片就是认识父亲后照的,没有外翻衣领的衣服,老妈就用一小块白布做了一个假的外翻衣领,还显得挺洋气的。那时候地质队没有固定的基地,工作在哪里,户口和粮食关系就随迁到哪里。</p> <p class="ql-block">  我出生于文革开始的那年,父亲单位闹两派斗争,父亲为了保住单位的公章把公章缝在身上走遍了大半个中国,好几年没有给家里寄过生活费。</p><p class="ql-block"> 文革中,各地搞运动,大量田地荒废,饿死人的事时有发生。为了活下去,老妈每天凌晨四点左右便不得不去到两公里以外的水田边将一天生活所需的水挑回来,去晚了就没有水,要到更远的地方取水。之后,老妈便开始了一天枯燥乏味的缝纫工作:裁剪、缝纫、订扣眼直到深夜。外婆由于眼睛看不清东西,基本上就是照顾我和比我小两岁的妹妹。</p><p class="ql-block"> 我儿时的摇篮就是外婆的背,在外婆略显佝偻的背上长到六岁。六岁过后那年的春天,外婆因一场感冒离开了我们。外婆走的时候,因为联系不上父亲,老妈在街坊邻居的帮助下让外婆得以入土为安。老妈说我在外婆的坟头哭得很伤心。</p><p class="ql-block"> 外婆走后不久,父亲把我们接到了他上班的新工区梵净山脚下的一个小镇——印江县木黄镇一个叫芙蓉坝的地方,户籍和粮食关系也一并迁移。那时候户籍和粮食关系就是命啊。</p><p class="ql-block"> 由于没有基地,地质队的家属子女以家为单位像星星一样散居在当地农民的家中。父亲在工区工作,一个星期回家休息一天。到了芙蓉坝之后,老妈失去了工作,成了真正意义上的家属。一年后,有了弟弟。</p><p class="ql-block"> 因为文革,那时候的国民经济几乎到了崩溃的边沿,物资极其匮乏。居民还好,每个月每个人有二两菜油供应,不管高粱、玉米还是小麦还能按定量供应,大米极少。当地的农民家里唯有过年的时候才看到锅里参有少量大米,平时基本上是地里有什么就吃什么:红薯、土豆、烂菜叶,甚至连地里用来做猪食的红薯藤也一碗一碗的用来裹腹。房东家比我小两岁的男孩财财除了冬天穿件不见本色补丁摞补丁的棉衣外,其他时间都是赤脚赤身的。财财光着满身有疮有疤的身子挺着极不协调的大肚子端着一碗红薯藤边吃边哭的情景总在我大脑里挥之不去。</p><p class="ql-block"> 老妈时不时会把我们吃的饭给财财和他年迈的婆婆送点过去,然后换点红薯土豆回来用柴火烤得香香脆脆给我们吃。那时候不懂事,时间长了还真有点恨财财。</p><p class="ql-block"> 好在老妈在集体缝纫社上班时总是起早贪黑的加班,小县城一些领导和管事部门的人送来缝纫的衣物总能够及时或提前做完,所以在当地的人际关系还不错。离开小县城之前的大半年时间,老妈用购粮本去购粮,粮站站长都不在粮本上下账,待离开小县城时领走了一家三口“余下”的几百斤全国粮票。</p><p class="ql-block"> 在芙蓉坝的三年,每到过年前,当地老乡也有杀年猪的,那时候的年猪最重也就一百七八十斤,“二指厚”的膘。听说哪家杀年猪,老妈便拿着全国粮票悄悄地去换点肉和油回来,三斤全国粮票是可以换上一斤“宝肋肉”的,一家人便欢欢喜喜地开始做过年的准备啦。</p><p class="ql-block"> 地质队三位会点缝纫的家属阿姨自发成立了一个缝纫小组对外做点缝缝补补的事,那时候能做新衣服的人家并不多。弟弟刚刚半岁的时候,老妈便背着弟弟去到三公里外的临时缝纫小组做点事情。农村学校放学早,我放学后到老妈那里把弟弟背回家,然后踩到凳子上在农村那个大灶头上开始洗锅做饭,说是做饭,多数时候就是把苞米面什么的淘过水之后放在锅里用小火焖熟即可。</p><p class="ql-block"> 天擦黑的时候,老妈回到家里,看我被柴火熏成的“花猫”样,总会忍不住笑出声来,之后便打水给我洗脸,找回在外面疯玩的妹妹,一家人开始吃饭。</p><p class="ql-block"> 文革结束后的一九七五年,父亲所在的地质队在历史名城遵义市有了固定的基地。当年的金秋十月,父亲单位的“老解放”走了两天将我们一家人和全部家当——几口箱子和一些做饭的柴火送到了遵义,住进了基地新建的两居室有厨房没有卫生间的砖混结构平房。</p> <p class="ql-block">  到了“喝水都要钱”的陌生城市,老妈一开始在家里偷偷地帮别人缝补衣物挣点角角钱补贴家用。每每做完缝补的活,老妈总是开不了口说工钱,别人拿多少算多少,从不与人争执,感到委屈时便一个人悄悄掉泪。有一次,一位伯娘一年前给小孩做的裤子拿来让母亲给放边加长,做好后没拿钱不说还把推说是母亲给她做短了,母亲为此落了好几次泪。后来老妈干脆放弃了在家给别人缝补衣物讨要工钱的活加入到了单位成立的“五七家属队”:下砖、和灰浆、抬预制板等,真的想不到身材娇小的老妈哪来那般的毅力坚持了五六年,直到家属队解散。</p><p class="ql-block"> 老妈常常说过日子就是要“量入为出、看菜吃饭”。父亲或许是觉得文革期间带着公章跑遍了半个中国,对家里没有尽到责任有些愧疚家人,为了多一点津贴,父亲要求从单位二线科室调到了生产一线工作。那时父亲一个月有60多元的工资,给家里带去50元,余下10多元便是父亲全部的生活费用。</p><p class="ql-block"> 收到父亲按月带回的50元钱,老妈首先去粮站把一家人的口粮买回家,余下的便是老妈和我们三兄妹当月吃穿用的全部开支。老妈不会轻易开口向别人借钱,她知道这个月借钱后到了下个月会更加“难过”。那时候,商品都是凭票供应,柒角伍分钱一斤猪肉,一个人一个月凭票只能买到一斤。记得有一次到了月末,为了让我们吃到那斤猪肉,老妈找了好几户邻居借钱却终归未能借到,那时候别人也穷但更担心你还不起啊。</p><p class="ql-block"> 刚到遵义的那两年,经常有四川的小孩背着泥土烧制的泡菜坛扒火车到遵义来换粮食,一个泡菜坛换五斤左右的包谷,换到粮食后,马上扒火车赶回四川给家人送回救命。大大小小的小孩五六个一群,七八个一帮,最小的只有六七岁。只要他们从家门口经过,老妈总会弄点吃的给那些小孩,前前后后换回的七八个大大小小的坛子装满老妈做的泡菜、渣海椒、莽海椒、水豆豉、霉豆腐、大头菜等等,那就是一家人一年四季的下饭菜了。</p><p class="ql-block"> 老妈的缝纫水平和手工针线活真是不错,直到我高中毕业离家出去读书,三兄妹穿的衣物全是老妈自己做的。记得上初中时老妈给我做了两件四个兜的黄色上衣,每天干干净净的穿着去上学,很是让同学们羡慕。初中快毕业的时候求了老妈好久,老妈才花了3元钱给我买了一双“白网鞋”。</p><p class="ql-block"> 进入高中那年我染上伤寒病,小妹同时患上急性黄胆性肝炎,由于没钱住院,兄妹俩只得窝在家里吃药。看了病拿了药生活便更是揭不开锅。为了我们,老妈硬是天天用眼泪逼着父亲、一位几十年党龄的老党员向单位递上了他一生中唯一的一份“困难补助申请书”。</p><p class="ql-block"> 八十年代初,因病休学两年后我总算高中毕业了,以地区第一名的成绩去了省地质学校学习。学校所在地很开阔也很荒凉,转眼冬天到了,我只有一件三色棉线编织的线衣和一件同样的背心,寒风像露出獠牙的怪兽,好冷啊,加上从小营养不良抵抗力差,终于病倒了。因为没有御寒棉衣,断断续续感冒四十多天总是好不彻底,后来开始流鼻血,有一天鼻血从上午一直流到下午,七、八个小时,校医给我的鼻孔里填入好长的棉纱后,同学把我送回宿舍后上课去了。一个人静静地卷缩在宿舍冰冷的床上,血仍然没有完全止住,偶尔会从口腔流出一些,那一次,我真的以为自己就那样昏昏然地去了,就像卖火柴的小女孩那样安详的走在那个圣诞夜的路上。</p><p class="ql-block"> 第二学年冬天快到的时候,老妈托人给我带来一件军大衣,30元一件。后来听说,老妈自从知道我在学校生病那事后,硬是从家里最低的生活费中每月抠出3元钱,整整攒了十个月。多年过去了,每到冬天我就会不经意想起那件军大衣,那件军大衣总会在每一个寒冬里给我带来无尽的暖意。</p> <p class="ql-block">  工作四年后,我成家了,一年后有了儿子。妻子中师毕业报到便分配到一个偏僻的山乡中学教书,我当时的工作也是长期在野外,儿子从四个月大直到后来考进大学,一直在爷爷奶奶的呵护下成长。</p><p class="ql-block"> 记得有一次我因公从野外分队回到大队部,一身风尘跨进家门,看见父亲抱着我的小儿不停地来回走着、哄着,体弱的母亲满脸倦容地静坐一旁。儿子感冒发热已打了好几天的“氰霉素”了。第二天,我抱儿子去职工医院打针,母亲非要同去,就要注射了,仅几个月大的小儿看见注射器竟知道紧紧地把头埋进我的怀中,我终于没了勇气,“老妈,还是你来抱吧,我去一下卫生间”,我借故离开了注射室。我在卫生间听到儿子沙哑的哭声还是没忍住流下了眼泪。</p><p class="ql-block"> 儿子自从初二年级开始接触网络游戏之后完全变了,儿子每一次逃学,爷爷奶奶便会满世界寻找,夜深了,一家一家网吧地寻找。儿子从13岁的少年到20岁的青年,总算是走进了大学,七年。老妈在七年里对孙子劳心劳力的寻找中渐渐地满头银发了。</p><p class="ql-block"> 虽然生活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大半生都在为生活劳心,但老妈也算是一个福人。父亲对老妈很迁就,一起生活了几十年,真的没有看到或听到父亲对老妈说句重话。老妈每每为一些“鸡毛蒜皮”的琐事生气就会埋怨当初外婆给她办了休学后现在自己成了“吃闲饭”的人,想着想着就会一个人落泪。被老妈的眼泪“折腾”了大半辈子的父亲,遇到老妈不开心的时候,总是假装不知原因并设法让老妈尽快“阴转多云”“多云转晴”。目前,八十多岁的老爹身体还算不错,寸步不离照顾着患有老年痴呆症的老妈,那相濡以沫的温馨画面就是人间最美的风景。</p> <p class="ql-block">  托福党的政策,多年前给老妈补缴了居民养老保险后,现在每个月可以领到两千多元的养老金。记得养老保险办下来的那天,老妈打电话给我说:我下个月开始有“退休金”了,我要给孙子攒点钱结婚,语气中饱含着激动和自豪。我说不要她攒钱,只要她开心就好。老妈很生气地说:不要你管,呵呵。</p><p class="ql-block">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人,总要经历一些事,才能逐渐成长和稳重,当你可以心平气和地审视过去的岁月时,或多或少你都会有些感悟、有所收获。</p><p class="ql-block"> 进入这个冬天后,八十多岁的老妈身体每况愈下,一个多月来没有吃进多少东西,手开始发抖,间歇还有些胡言乱语,我们总是变着法子想让老妈能够多吃一点,我知道,患老年痴呆多年的老妈已经活成了一株植物,或许正走在与天国的外婆团聚的路上了。</p><p class="ql-block"> 与父母的缘分只有今生,没有来世,父母为我们无私付出的点点滴滴,我们都应该用一生去铭记,用我们的成长和陪伴,在岁月的长河中表达我们对父母无尽的感激与敬爱。</p><p class="ql-block"> 如果有一天生你养你的两个人都走了,这世间就再没有任何人会毫无保留的真心真意地疼爱你了。</p><p class="ql-block"> 祈愿人的生命终究会以另一种形式存在于空间无界的宇宙,夕阳西下,残阳如血,天空中,有一片云彩正飘向天涯…</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百年水车2025年元月于贵阳</p> <p class="ql-block">作者:百年水车,男,侗族,60后,央企员工,现居贵阳,文字俄罗斯方块业余玩家。创作有短篇小说、小小说及诗歌200余篇(首),多家报刊和网络平台发表过作品。</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