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山沟｜唐迺泳

清华1928女生汇

【小编的话】作者在文革中被分配到正在兴建中的冶金部902厂工作，厂建在宝鸡市的深山沟中。。。

「文章仅代表作者个人观点，不代表

「清华1928女生汇」的观点。」

　　1968年间，清华两派有理说不清，就大打出手——从铁棍和自制长矛起，直升级到真枪实彈。 伟大领袖見打不出什么结果来，就在7月27日派了一～二十万工人开进清华园，把那僵局化解了。当时北京市革委会主任是谢富治，立即下令滞留于北京的66、67、68三届大学毕业生于9月底前全部离开首都。

8月底，我与同班同学李平全、刘成茂同车去了宝鸡，要赶在9月1日前到九O二厂报到。分到该厂工作的还有程观仁同学，但不知何故，他被选中先去东北农场改造一年，固未能同行。当列车驶过咸阳、岐山时，不知不觉间就想起了那个出师未捷身先死的诸葛孔明，后又想起了那个明修栈道暗度陈倉的韓信，心中直有一种莫明其妙的失落感。

　　九O二厂在宝鸡市区设有一转运站，为职工进出市区提供方便。到了轉运站，才知同车到宝鸡的还有北京钢铁学院的几个本科毕业生和一个研究生。那研究生姓袁，名鸿鸣。陈倉雁至，那名字不仅富有诗意，还十分合时。后来他被提拔为二车间一段段长，成了我的上级——這是后话。

轉运站的管理人姓苗，見來了那么多的新职工， 就给干部科打了电话。等不多时，就來了一国产的解放牌卡车。于是众人把行李装上车后，爬上卡车，就沿着渭河岸朝東向厂里进发。那正是夕阳西下时光，左手间是渭河， 浊浪滚滚；右手间是一川平原，一望无际。 渭河北岸， 远处是炊烟袅袅的高塬；那南面，远处却是高入云霄的秦嶺。 回首見那長河落日的雄浑景像，一种悲壮的感觉，不由自主地涌上心頭。

　　到达厂部，已是晚饭时光。干部科來人，借给每人一付碗筷，就帶着我们去了职工食堂，排隊买了饭菜——只是镘头青菜。那些年，人人都忙着把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极少有空种地养猪的。

吃完饭后，从干部科处得知，李平全和我被分到零二车间，刘成茂去零三车间——那两个車间， 都建在深山沟里。

我们当夜就进了山沟，我和金七、武希哲被分到朱应龙先生住的宿舍。朱先生是中南矿冶六五届毕业生，为人十分热情。我们一見面，他就自我介绍了一番，说他原是厂革委委员、厂级领导，只因与厂里广播室的一个女同志稍稍亲热了一些，就被下放到零二车间。车间主任叫李树德，是解放前参軍的红小鬼，五十年代上大学进修过几年。他们俩同掌车间大事，但李对材料加工不很熟悉，所以管理车间的重任就落在他头上了。能和车间领导同住一室，自然是十分荣耀的事。

当时二车间的主力都在北京有色院701所学习锆2合金管材的生产工艺。在山沟的留守人員不多，都忙着准备试生产。分到车间的技术人员大多是搞工艺的。像我這种号称学金相的，当时也真的是百无一用，于是朱应龙就把我和武希哲都分到了酸冼组。被分到酸洗组的，不仅是清华毕业生，后來到车间报到的北大的陈学源，天津大学的翟竹林及科技大学的张维鸿都被分到了酸洗组。凡是名牌大学毕业的，都被分到酸洗組工作! 想到要与氢氟酸及发烟硝酸打交道，自然令人心寒。 但当时並无生产任务，整天只是闲坐。况且酸洗组人員享受甲级劳保，冬穿呢子夏穿绸——尽管那呢子有些粗糙，扎得皮肤真痒痒，那绸却是真絲，溅上浓硝酸，不穿孔，只留一个黄斑而已。

　　到厂沒几个月，锆2合金管材的试生产正式开始。 管材生产的第一道工序是挤压，在配备有六百吨挤压机的一工段进行，于是当时任酸冼组長的科技大学毕业生张维鸿就把刘招祥、刘振华、我和转业军人小于分配到一工段，任务是把挤压成型的管坯的铜包套冼净，便于磨管小组把管坯内外表面的缺陷清除，然後送二工段进行深加工。我在02-1工段刚用发烟硝酸洗了一、二次管坯， 就被调出了酸洗组 。 一打听，才知道是主管轧管工艺的技术員刘振球，力主成立一个锆管性能組，以便随着工艺流程取样、观察管材的金相组织和机械性能的变化。车间共抽调了四人，组成一个小组。小组人员除我和武希哲外，还有北钢的卢其超和兰大的徐尚照。 后者是教授的女儿，長得端庄，眼睛大而明亮，見人总是笑眯眯的。于是在卢其超坚辞不当组长后，我们三人也就一致推举她当了组长。到了性能组，那呢綢服装就得交回，换成了不是很神气的蓝布工作服。 等我重新享受那呢綢待遇， 已是七年后的事了——那时反击邓小平掀起的右倾翻案風，我莫名其妙地就随着邓小平同沉浮了。

那锆2管材是反应堆中核燃料的包套材料，堆中的热交换介质是高温高压水，其服役环境相当严酷，对其高温机械性能和耐蚀性能要求也就极高。在试生产过程中，发現终点产品的高温屈服强度不稳定，但检查金相组织，没发現任何问题。我怀疑有色院摸索出来的退火規范有问题， 就把這疑点向厂里技术处的負責人、时常到车间蹲点的工程師程敏汇报了。 他支持我们做试验，用X光衍射法监測管材在退火时的再结晶过程。

我65年9月后就紧跟毛澤东，忙着搞革命了——先是扛着槍、雄纠纠气昂昂地踏着正步走过天安门，随即到平谷县搞四清，直到次年清华乱作一团时才匆匆趕回清华参加文化大革命了。所以只上了三年课，没学过X光這门课。 但只要记住金属的晶面距和X光的波长及入射角的正弦有关，X光在金属物理中的应用是不难掌握的。 我又酷爱数学，常用矢量的点积和叉积來计算晶面间的夹角大小和交线的走向。 因此，标识X光衍射图案，並非难事。

在实驗过程中，程敏轉给我一小袋英文技术资料。袋上打着绝密两字，里面装的是一张張照片，10 x 10 cm 大小，显然是从微型胶卷放大而印出。上面记录的都是锆2合金的技术数据。拿着那些照片，我的眼前不由自主地浮显起盧森堡夫妇在铁窗后的形象来了。

　　实验结果表明，有色院制定的退化温度低了20度左右。退火后的組织再结晶不完全，所以管材屈服强度不稳定。出現這类事，是不能全責怪有色院的。 核潛艇的設计单位曾询问有色院，能否把锆2合金的高温(450C)屈服强度提高到14kg/mm2——有色院作出了肯定的回答。核燃料包套管在腐蚀性极强的熔融金属中服役，常年受高能粒子幅照，自然应受完全退火，以免性能快速退化，影响反应堆的結构稳定性。厂里把這一技术报告交给了设计单位后，他们随即修改了设计标准，並高度赞扬了我们小组的"主动精神"。

当时正是文革后期的三、五、六运动阶段，中共中央连连发出文件，在全国范围掀起打击现行反革命、反贪污盗窃、反投机倒把的群众运動。 二车间共800余人，当时抓出阶级敌人20余人。 其中除一、二个耐不住寂寞，和别人老婆睡觉的坏份子外，其余都是莫明其妙地成了反革命份子的。 那个年代，报纸上版版印有伟大领袖的像，厂里车间又经常开会。有些人坐地时就把报纸垫在屁股下; 也有人用报纸包鞋的——這些当然是现行反革命行为。 还有两个轉业軍人，生产中出了事故、废了产品，市里公安机关立即就来了人，将他们五花大绑抓了进去。遇到這样的大事， 厂里总是先要在山外开大会的，我们也就坐卡车出山参加大会。

当时车间的革命形势一片大好。美中不足之处是，按照那个"95% 的群众是好的"最高指示，阶级敌人应占 5%。 一个800人的车间，只抓出了20多个坏蛋，革命应是极不彻底的! 有革命工人去车间办公室，责问领导: 性能組知识分子成堆， 难道就没有一个坏蛋? 此话传到我们耳里，感到害怕的豈只我一人而已! 我们的組長，男朋友去了农场劳動，晚上常去办公室给男朋友写信。不知为什么，她写情书还打草稿。一次，她把草稿忘在办公室里了；第二天记起此事，早早地趕到办公室寻找，那草稿已不翼而飛， 直吓得她几天都睡不着觉。 幸好，那好事者没把那草稿交給车间领导。我可没有她那么运气，在看了阿尔巴尼亚的影片“宁死不屈后”，在食堂饭票后写了一首打油诗；一个月后，工段主任把我叫到他办公室，让我看那张飯票，问道: 是你写的罢。我大吃一惊， 不得不承认是我的塗鴉。他对我语重心長地说，幸好你写了"題宁死不屈"五个字， 否则事情就难办了!

我至今还坚信，我们小组能安然度过那三、五、六运動，是因为核潛艇设计单位对我们小组的表扬——它是我们小组的护身符。

重新编写旧作于2024年11月 多伦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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