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星枢//黑 眼 晴(中)

李东川

<p class="ql-block"><b> 【丛林深处】 李东川摄</b></p> <p class="ql-block"><b>你看到过那双如一汪清潭般的黑眼睛掠过的那丝疑惑吗,当那双带有蔑视与鄙视的黑眼睛死死盯着我时,我失去了与它对视的勇气。!——编者的话</b></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事情还是因这个小品引起:</p><p class="ql-block">演出获得了极大的成功。那经久不息的掌声使我们拔得了全市头筹。接下来理所当然我们便代表本市赴省参加竞选。抽签结果第二天上午的第三个节目就是我们,于是又认认真真排了两遍。导演满意。我特意切西瓜让大家吃,说吃完西瓜再排最后一遍就休息。这时我去了下洗手间,回来演校长的演员告诉我文联主席(因李局前两天真的被编剧说准了调任组织部副部长兼人事局局长,环保局长又尚未到任,故由县文联主席担任领队)把导演叫走了,导演临走时说大家等等他马上就回来。马上,十分钟过去了。又是个十分钟。扮演喜欢的黑眼睛都快躺在沙发上睡着了导演才回来。一进门就气呼呼地嚷:“改戏?戏是随便改的吗?明天不演好了!“我问发生了什么事?导演说你去问领队。喜欢瞪大眼睛注视着发生的一切。</p><p class="ql-block">没等我去,领队来了。他说某领导打来电话,说有人感觉小品里那张画失于偏颇,有否定市里整个环保工作的倾向性问题。同时我市市长刚刚调任省领导不久,就更应该避开影射之嫌。鉴于此,责成我们修改剧本。我问是哪位领导?市里的还是县里的?他说你就别多问了反正能管着你我的领导就是了。领队随说着随向我使眼色。我明白他的意思。在这个代表队里我是扮演市长的演员,但我又是剧团的团长。显然是想让我配合一下,帮助做做导演的思想工作。</p><p class="ql-block">我怎么办?</p><p class="ql-block">导演是个小青年。毕业于戏剧学院导演系的硕士,思想既开放又单纯,工作热情却又极好激动,眼睛里只有戏没有别的,这就不可避免地陷于艺术之外的一些麻烦。他态度很坚决,说他一向尊重作者的著作权,除了本小品的编剧本人谁也没有权利擅自改戏。</p><p class="ql-block">我当即给编剧打了电话,想不到竟然被他给结结实实教训了一顿:“我问你,你是什么人?你是剧团团长啊,你是搞了大半辈子戏的人。戏是什么?戏是艺术,是审美,她直指美学,人学,哲学乃至神学。怎么给你们给庸俗化为儿戏了呢?”</p><p class="ql-block">我急忙解释说“问题是——”“我写的戏一点都没有问题,有问题的是他们”,他立即打断我话说“是他们——包括你把形而上给搞成形而下地物化了。黑眼睛是什么?庐山白鹿洞书院那幅朱熹的楹联知道吗?‘日月两轮天地眼;诗书万卷圣贤心’,那不是喜欢这个小女孩的眼睛和心,那是天眼!是天心那!市长又是谁?那只不过是缩写了的现实社会主宰者具化了的象征。好了,我不想再给你对牛弹了!”</p><p class="ql-block">那边把电话挂了。这下我这个团长可作了难。我作为戏剧人理所应当支持甚至保护他。但又无论如何不能给县市领导、剧团,当然也包括我这个剧团团长自己找麻烦。我发表意见:“不行就放弃参赛算了。总之是不能惹事。”导演不同意,他声明根据他的理解此小品完全没有否定什么人或什么工作的意思,更无影射什么的想法,做为一件艺术品从艺术的角度在反映生活也是无可厚非的自然。如果说作品在否定什么,那就是对整个人类某种行为的否定:好端端的一个地球被人类弄得都无处不毒了难道还要去肯定吗?导演越说越激动,唾沫星子满天飞:“退一万步讲,对剧中的市长我个人认为倒是个不错的市长,不好不会去看他的母校这么有人情味,不好不会看到画时有那种反应,换一个现实中的试试?别说还向孩子敬礼不大发雷霆才怪呢!团长您说,您不是也是这样理解您扮演的角色的吗?” “是的。我觉得市长这个人物还是不错的。”我点点头。 导演在这里激动,领队却一动不动冷静得很,低头抽烟一声不吭。我深知这位文联主席的苦衷。他搞了一辈子艺术,对发生的事洞若观火,可他硬是不拍板,看来他还是要我拿来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我不屑于同那个不谙世事的导演争吵,提出了具体的解决办法:“说一千道一万上面是担心影射之嫌,所谓的”嫌“处无非是市长调到省里,这还不好办,市长调到省里改为退休不就全妥了?</p><p class="ql-block">这样剧情未动立意不变一切都不受影响。导演笑了:“团长不愧是老戏油子,你这才叫“编”剧呢!可是你想过没有,没有编剧授权我们无权擅改剧本,这可是合同上写了的。”领队说编剧那边事后由领导上处理。我做为领队同意团长的意见。他立即到外边用手机作了汇报,回来说就按团长说的办吧。</p><p class="ql-block">一点副作用都不会出。我说神仙也没这么大本事趁早打道回府算了。</p><p class="ql-block">文联主席点上支烟又扔给我一支,以一种我从没见过的忧郁叹口气说:“你想过没有,如果这时候又突然弃权不演,人们背后会怎么猜测议论呢?所以事情到了这份上了只有一条路就是演,而且还得半点副作用没有的演好。演好首先得改好,改好是关键。改不好不演照样惹事”。</p><p class="ql-block">我一听就火了,也顾不上主席不主席了说“这不是赶着鸭子上架吗?总共还剩个把小时了你让我们怎么改?干脆你拿把刀把我杀了算了!”</p><p class="ql-block">主席也不火,倒微微一笑说“怎么改拿出你的本事来,你是老戏油子关键时帮编剧和导演一把”。</p><p class="ql-block">一说这我更气,说“你们当领导的只要别想那么多就什么事也没有了”!话一出口主席脸上肌肉一阵颤动。我想糟了他非得翻脸朝我来上不可。谁知他却什么也没说,只是低头抽烟。一口接一口。我真佩服他的涵养竟修炼到这等境界,这样的难堪窘境居然能脸不变色心不跳。最后他把半截烟一扔看着我说话:“你还嫌别人好激动我看你就够呛,我想领导上的意见是对的,如果真的你改好或演不出,到头来真正承担责任的不是我而是你这团长,这活是你接的,编剧导演都是你请的。我这个临时拉来领队的反正把领导的指示跟你传达了。怎么办,办不办,办好办坏,立功受过都是你团长的分内的事。”说完甩手走人了。</p><p class="ql-block">我被气坏了,正想大骂他两句,黑眼睛跑了来,本来就嫩白嫩白的小脸,一化妆更白嫩得可爱,越发衬托出眼睛的黑亮。</p><p class="ql-block">“伯伯伯伯。快该咱了,您怎么还不准备?真急死人了!”她象舞台监督似的在催场呢!我一下情绪突变:演,就冲这孩子也一定得演!</p><p class="ql-block">可演也得有个演法,剧本还没改呢!我望着喜欢的黑眼睛心中好愁。</p><p class="ql-block">“有了!”突然间我眼前一亮来了灵感地吼道:“去他的市长吧倒霉就倒在他身上,降他一级,市长改为县长!”</p><p class="ql-block"> “高!一字之差一切担心麻烦全免。不愧是剧团团长!”还没走远的文联主席折回来拍拍我肩膀。他也不再和我与导演商量,直接对演员言简意赅做了交待。演校长的是没有问题,只是黑眼睛让人担心,她毕竟是孩子,尽管仅一字的改动,大家还是担心她出差错。</p><p class="ql-block">“记住,市长改为县长。千万千万记住,千万千万别叫错了。”在台侧候着上场时我又嘱咐一遍。</p><p class="ql-block">“伯伯,市长和县长有什么不同?”黑眼睛突然问。</p><p class="ql-block">“其实也没什么不同。”我回答。</p><p class="ql-block">“那为什么要市长改为县长?”黑眼睛直盯着我的眼睛追问。</p><p class="ql-block">“噢——市长比县长高两级,管的事比县长多很多。”</p><p class="ql-block">“也就是说市长比县长官大是吗?”他依然盯着我的眼睛看我,我看到她这时的黑眼睛更黑更亮了。</p><p class="ql-block">我没有回答。她也再没问什么。至于台词为什么改,没问,平时她可是最爱问为什么的。</p><p class="ql-block">第二个小品结束,大幕拉死。再拉开就该我们上场了。这时黑眼睛又抬起头看着我:“伯伯,市长改为县长又是您的主意。”我心里一阵发慌,赶紧说:“就要上场了,酝酿好你自己的情绪。”</p><p class="ql-block">黑眼睛低下头,不再说话。</p><p class="ql-block">演出开始,一切顺利,演校长的毕竟是老演员,与我配合得不错,我自己的戏也自信应付得过去。黑眼睛捧着红领巾上场了,与上次演出相比,脸上严肃有余活泼不足,竟一点孩子气没有。一定是由于临时改词造成的紧张。</p><p class="ql-block">都是那个该死的市长!</p><p class="ql-block">献完红领巾,我问她叫什么名字?她回答了,倒是平静但往日的响亮却大为逊色。</p><p class="ql-block">“让我们握握手好吗?”,“喜欢。我好喜欢。”台词倒一字不差可缺乏热情,因为第二个喜欢说得很勉强。</p><p class="ql-block">下面的戏循序进行,一切没错,但也一切没有声色。我意图加强气氛,脸上的表情与语气特别到位,但她的台词每次唸到“伯伯”时吐字都含含糊糊。上次演到这里,她小辫一甩令满座皆惊。象“您”字说得亲切而又发自内心,“伯伯”两字响亮而豪壮。这次怎么了?整句台词都说得勉强敷衍,没有丝毫的热切和向往,是忘了词还是怎么的?说:“喜欢喜欢你”时后面的“喜欢”那两个字竟然音量都变得很低。</p><p class="ql-block">戏只是机械地往下进行,没有一点活力和感觉,当然也就没有对观众的吸引力。但我还是硬着头皮演下去。我以我多年的舞台经验迫使自己进入角色,并竭力引导孩子进戏。努力没有白费,台上台下的气氛还算好起来——毕竟剧本的吸引力在那里,我悬着的心总算放下,当演到“不,伯伯说的都是书上写的。老师说我这是写生。写生就是你看到什么样的就画成什么样子的。所以,天空是灰的,小河是黑的,大山是黄的。不是吗伯伯?”时,音乐骤起,随着孩子这句石破天惊的诘语,当大提琴奏出的“A弦咏叹调”一个长长的拖弓将情绪托到一个令人凝固的程度。在长达十八拍的整整一个大乐句里,我始终在一种心灵的冲突中紧紧注视着孩子的眼睛,她也望着我,与我对视。这时做为县长的我的眼睛里应该是意想不到的惊异、难以接受的尴尬、无可奈何和痛苦万分的纠结与羞愧。形体在那里不动内心却翻江倒海,因为县长想不到在孩子的眼中世界竟是这个样子的,并且自己也第一次发现是这个样子的;县长一分钟前的自我感觉良好状态立即被巨大的沮丧所替代;同时对自己留给江东父老的竟是如此的失败而无地自容。与我恰恰相反,她的眼睛里应该仍然是一片如镜的湖面,一洁见底的清泉,她对因她而起的我内心的波澜一无所知。因为她说的话对她来说太自然太平常太正常了,所以她的眼睛里我所有的她一点都没有,也正是她眼睛里那什么也没有的平静安宁才更引起我内心的百般苦辣!</p><p class="ql-block">可是——可是这回现在的我——我心里连一点点一点点我扮演的角色——县长的影子都没有了——完全、完完全全回到了我此刻的自己!——尽管也是尴尬和羞愧——因为我从孩子的黑眼睛里看到的已经与前完全不同——我此刻看到的是从黑眼睛里放射出来的是刺眼的、她还不会掩饰的失望——是自然流露出的蔑视与鄙视!在这样的刺激下我早已经完全完全忘了此刻我是舞台上的县长——而真的是我自己了!于是我不得不但却是僵硬笨拙——更准确说是颤抖的右手!</p><p class="ql-block">可她的黑眼睛却还在盯着我不放。黑色晶亮的瞳孔里还映出一个影影绰绰的小人!</p><p class="ql-block">哦,真是令我畏惧的黑眼睛啊!</p><p class="ql-block">比赛结束回县里的车上,喜欢再也没有此前从市里回去时的喜欢,也不一路粘着我讲故事的活泼可爱,而是坐在一边不时地拿眼斜看我一眼。而我,是从内心里惧怕再看到她的黑眼睛了!</p><p class="ql-block">可是人算不如天算,事情仍并没有到此为止——</p> <p class="ql-block"><b>邹星枢</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15px;">1946年生于济南故郡黑虎泉边,性喜清涟而不耐浊浑。一级编剧。省级以上专业期刊及剧院发表和演出20余部大型舞台剧目。其中《合欢》、《这里曾经有座小庙》、《酒韵》、《红雪》、《戏剧系戏剧》、《思乐园游艇》均在国家中心期刊《剧本》面世;作品三次做为中央戏剧学院和北京电影学院教学舞台和毕业大戏正式演出;《绿帽子》由五十年代毕业于前苏联鲁娜塔尔斯基戏剧学院的著名导演张奇虹女士亲自执导,北京人艺、国家话剧院中央戏剧学院等艺术家在北京公演。 作者一直恪守的是:无论世风如何日下,投稿、评奖、评职称绝不走关系,守住了一个作家应有的自尊与品格;而感到最为幸运的是有些作品还能触动人的神经甚至灵魂。此外中短篇小说评论散见于《雨花》、《钟山》、《清明》、《百花洲》、《影视文学》等文学期刊或报纸。拍摄播放六七十部集电视剧。晚年精选作品有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随笔、剧本集等150 余万字。作者所有作品刻意追求的,无不是尽力摆脱意识形态分歧的思维定式,努力尝试探索共同人性中爱与善的张扬和人性中恶与丑乃至于仇恨的批判、以及人类更为久远的价值观、人的尊严以及生命的权利,至今致力于人的灵性和精神的探索。作者将自己界定为:“致力于非娱乐性精神欣赏愉悦作品的非主流边缘剧作家。</b></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 2025年1月9日</b></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