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过后

恰恰

<p class="ql-block">大雨滂沱,记不得这是第几天了,她觉得有生以来,从没见过这样大的雨。当做厕所的旧猪圈前天已被冲塌了半截,剩下的半截土墙也正在一点点被冲逝。</p><p class="ql-block">西南方向的枪炮声不像前几天那样震耳欲聋,却也像爆豆子一样此起彼伏。她的心里仍是惶惶的,纳鞋帮的手抖动着,针脚忽大忽小。她放下手里的活计,打算去灶屋烧水。</p><p class="ql-block">前些天,庄子里住满了部队,自家也住了好几个兵。看他们每天急匆匆地出出进进,她的心里就开始惶惶,胸口像揣着好几只兔子。</p><p class="ql-block">三个月前,她唯一的儿子当兵走了。此时,儿子又在哪里呢?想到这里,她的心像被一只铁手攥住了一样,一下被挤榨得生疼。</p><p class="ql-block">如今,家里只剩下两个十几岁的女儿。女孩子们都胆小,这些天比闪电霹雳更可怕的爆炸和轰鸣声把她们吓坏了。不论白天黑夜,激烈的枪炮声此起彼伏,飞机在头顶上嗡嗡地穿梭,刮得屋顶哧哧作响,窗户纸都震破了。她们一个个小脸蜡黄,心嘭嘭地要跳出喉咙,整天捂着耳朵,像受惊的兔子一样躲在东厢房里,袜子底也不纳了。每天天刚傍黑,她就让她们上炕睡觉,说:睡吧,睡着了就不害怕了。</p><p class="ql-block">此时天已暗下来,大雨还是闷头向下浇灌。来到院中她发现,猪圈那边的水又往北屋这边漫溢。院子里一片浑黄,弥漫着鸡粪腐臭的气息。她知道,一定是西边的阳沟又堵了。</p><p class="ql-block">她家位于庄子的西北角。庄北是一道几十米宽的天然堑沟,暴雨之下,沟里的水早已漫平,就像一条护城河,倒让她觉得多了一分安全感。庄西则是一大片杨树林,树梢已经窜到了半空,再过两年就会长成一批好木材,这是财主于大个子家的。阳沟口如果被一些小木棍和柴火杂叶拦住,水流不出去就会倒灌,她必须冒雨出去清理。</p><p class="ql-block">她穿上那件蓑衣,蹬上胶靴,一双尖粽子样的小脚就像踩进了两只小船。她去门楼拿了那柄和自己差不多高的铁锹,一路柱着,跌跌撞撞地来到了西墙外。</p><p class="ql-block">出了家门,她才发现,枪炮声不知什么时候变得稀薄了,但声音却更加凌厉,也或许是狂风变小了。</p><p class="ql-block">她一眼就瞧见自家的柴草垛歪倒了。这也难怪,每次让小女儿去取柴,她都从一个方向抽草,小孩子不知道转圈抽,从一侧底部抽得次数多了,就在草垛上抽出了一个大洞。平时用草扇子盖着,看不出来,一下大雨,头重脚轻的草垛就歪倒在地,小麦秸制成的草扇子也塌拉下来了。</p><p class="ql-block">好像,她看见草扇子动了一动,她想,大概是谁家的小狗小猫躲到里面避雨了。她用铁锹拨开堵在阳沟口上的杂物,又扒拉着周边的淤泥和碎石,这时,她听见一个低低的声音从草垛里传来:大娘,您别害怕,我不是坏人。您能给我一口吃的吗?</p><p class="ql-block">她心跳得那么厉害,胸口里发出急促的砰砰声,双脚像是陷进沼泽里,动弹不得。脑袋变得昏沉沉的,手柱着铁锹才没有晕倒。</p><p class="ql-block">大前天,后边的壕沟里漂过来一具死尸,听说是从打仗的柳河一带冲过来的,已经泡得发胀,庄里几个老伯把那具尸体打捞上来,埋在了庄西的乱葬岗子。她听说了这事,吓得一夜没睡着。</p><p class="ql-block">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她慌里慌张就想往家里逃。这时草垛里又说话了:大娘,我是正规部队的,我腿受伤了,掉队了。</p><p class="ql-block">她这才意识到,这是一个伤兵,是和儿子一样的兵啊!于是,她柱着铁锹,扶着杨树,来到了垛前。只见草里斜躺着一个年轻的士兵,看样比自己的儿子大不了几岁。他说:我和部队走散了,已经一整天没吃东西了。</p><p class="ql-block">她一下想到,前两天南边村里也来了一个掉队的士兵,是个八路。村里有人到镇上告了密,不到半天功夫,八路伤兵就被国军谍报队杀害了。窝藏八路,是犯王法的,寡母孤儿的可怎么担得起啊!</p><p class="ql-block">可看到眼前这个和儿子差不多大的孩子,黑乎乎的血污和着泥巴裹在身上,她却不能不管。</p><p class="ql-block">她默默打定了主意。不知道哪来的那股子力气,她伸出一只胳膊,把伤兵扶了起来。她给伤兵弄来一根木棒当拐杖,让伤兵穿了蓑衣,自己只戴了一顶苇笠。于是,一高一矮,一老一少,两个人,六条腿,互相搀扶着慢慢向家里挪去。</p><p class="ql-block">她把伤兵藏到西屋的柴草堆里。这些柴草虽然没有淋雨,但摸起来好像要出水一样。她去北屋取了家里那只最大号的蓝瓷花碗,泡了满满一碗热乎乎的煎饼汤,看着那个伤兵一口气吃完了。</p><p class="ql-block">从外面看,西屋仍是从前杂物间的样子,屋门上虚挂着一把锁,伤兵去厕所可以从门板上面伸手出来取下锁。</p><p class="ql-block">两个女儿只是在伤兵离开的那天才第一次见到他。转眼九天过去了,伤兵的腿伤已经结痂,一瘸一拐能走路了。</p><p class="ql-block">他从背包里取出一条叠得整整齐齐的军裤,还有她从没见过的四张纸币,递给她说:大娘,我无以为报,这条裤子给您改改穿吧。</p><p class="ql-block">她磕磕巴巴地说:你还要去找部队呀?你娘在家不定多担心你呢!听大娘劝,回家吧!孩子。他坚定地说:我得去打仗。您放心吧,大娘,将来我一定会回来看您的!</p><p class="ql-block">这场战役结束后,不绝不休持续七天七夜的大雨才戛然而止。听说双方都死伤无数,柳河两岸尸骨成山,鲜血把柳河的水都染红了。</p><p class="ql-block">她把那条军裤和四张纸币小心翼翼地藏在木箱子里,外面上了锁。心里还是忐忑着,不知道拿这些东西怎么办才好。终于,她找来了两个要好的邻居一起商量。她们知道她曾经救过一个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来头的伤兵,藏在家里近十天,都惊得半天合不上嘴。</p><p class="ql-block">东邻于家三嫂压低声音说:你真大胆!这些东西留着是个祸患啊!这种北海票听说南营子集上有人偷着用,当官的知道了要抓哩!南邻吴家二婶也紧张地附和着:你赶快放进炕灶里烧了,把裤子和钱都烧掉,千万别让人家看见。</p><p class="ql-block">她把四角纸币放进炕灶烧了。看着那么好的裤子,她哪里舍得烧掉呢?她狠狠心,用剪刀把裤子剪成了布片,熬了小半锅浆糊,在面板上铺上碎布,刷上浆糊,制成了纳鞋底用的悫子。</p><p class="ql-block">四十年后,八十多岁的她看电视,有时看到某个镜头,就会若有所思,口里念叨着:那个伤兵后来不知道咋样了,是回家了还是又回了部队?他还活着的话,如今也有六十岁了吧。这样的话,她一直念叨到九十多岁高龄临终之前。</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谨以此文献给我的外祖母</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