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杂忆

张传桂

<p class="ql-block">  1976年9月9日,毛泽东主席逝世后,全军进入战备状态。图为我们通信连女兵排在战备执班。后排带班者为一班长张淑英。</p> <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我从小就喜欢读书。尽管那时农村最缺的就是书,可还是想方设法找书读。若不是有那点杂书、闲书作底子,我以初中的水平去读北大中文系,那还不知道有多苦。</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进入大学后就更喜欢读书。可刚入学时北大最缺的也是书,图书馆的藏书不开放,新华书店里摆的尽是“三突出"。没办法,还得找书读。开始是悄悄找熟悉的老先生们借书看,后来在琉璃厂找到了一家古旧书店,进进出出,连买带看就是一年。再后来,学校开放图书馆,那真是有点时间就泡在里边,如饥似渴地又读了一年多的时间。</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大学毕业回到部队后,自认为是个爱读书的读书人。搞的又是文字工作,加上那时除去几部老影片就没什么文化生活,读书简直就成了一种习惯,一种享乐。可惜的是,部队不是大学,好看的书、想读的书真可谓是奇缺、奇缺。那时也号召读书,但是只能读马、列和毛主席的书。那时还时不时的发书,但发给的都是"学习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理论"之类的书。不可否认,人们需要理论,也离不开政治。但是,别说是一位爱读书的读书人,就是一位平常的文化人,或是没什么文化的人,他们的精神文化需求也不能仅仅局限于某种理论。若不然,你就无法解释,为什么就连唱大鼓书的盲艺人都能挣得一碗饭吃。</p> <p class="ql-block">  毛泽东文艺论集。</p> <p class="ql-block">  没有书读,就找书读。 始皇焚书坑儒,都未能烧尽天下的书。只要留心在意,就可能找到好读的书。果然,有那么一天,我在直工处仓库里清理废旧物品时,发现墙角有一堆落满了灰尘的废旧印刷品。我的潜意识告诉我,这堆废纸里可能会有好东西。这是因为,我曾有过类似的经历。在北大读书时,有一次去五院(中文系办公室)清扫房间,我在一个积尘老厚的旧书橱里,发现了几本积尘老厚的书。拿起其中一本用嘴吹去尘土,原来是一本北大中文系编印的《毛泽东文艺理论》。那书是1962年印的,用的是那种又黑又脆的劣等马粪纸。尽管纸张太差,但内容却很宝贵。当时,正开着毛泽东文艺思想的课程,授课老师心有余悸,教材写得很单薄。有我拣到的那本书做对照,真是获益多多。没想到,时隔数年之后,我又在直工处的仓库里重复了往昔的经历。我轻轻拂去那岁月的封尘,一份份、一页页地细心翻阅那些发黄变脆的旧文件、旧材料。突然,一份蜡刻油印的旧材料呈现在我的眼前,字迹有些渍糊的标题是:《金门战斗失利的主要原因及教训》。我的心头一阵狂喜,强行忍住细读下去的欲念,继续往下翻。又是一份蜡刻油印的旧材料,又是一行有些渍糊的标题:《第五次战役失利的主要原因及教训》。</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如果用"如获至宝"形容我当时的感觉,可说是。并不过份,金门战役,是存于我心中多年的一个疑问,一个悬念。在家时,就曾隐约听到过有关金门战役的传言。因为1945年和1947年两次大参军,我们村上及周围村上许多人参加了人民解放军,他们随解放大军一直打到福建,在解放金门的战斗中有人牺牲,有人失踪,也有人被俘。牺牲的当然是烈士,失踪的也享受烈士待遇。最慘的是那被俘后又放回来的,屁股上被烙铁烙有"俘虏"二字,不但部队不要,回家种地还要受改造。知道解放军攻打过金门,又知道国民党还占据着金门,在心里,在感情上,总觉得这是一个矛盾,一个疑问。</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参军后,我一直想解开这个存于心中多年的疑问。我曾悄悄问过几位老兵,没想到他们反而对我的疑问产生了疑问:什么时候打过金门?原来,他们根本就没有听说过这会事。可以说,当时部队中的绝大多数基层官兵,根本就不知道,我军还曾攻打过金门。终于,我可以解开存于心中多年的疑团了。仅仅标题中那"失利"两字,就足以撼人心魄,让人沉重得透不过气来。接下去,我看到的是一场血与火的恶战,是我28军及31军、29军各一部共9000余攻金部队大部牺牲其余被俘的惨烈事实,是对敌情掌握不准、缺乏气象知识、输送船只不足等教训。疑团解开了,我的心情却更加沉重。几页尘封的旧纸,在我胸中燃起了一股难忍的仇恨。作为一名军人,我心中升腾起一种强烈的欲念,希望有一天能够再战金门。</p> <p class="ql-block">  金门战役照片。</p> <p class="ql-block">  那份《第五次战役失利的主要原因及教训》,则让我第一次了解到了我志愿军在第五次战役中失利的有关史实。其中,关于"礼拜公式"的提法印象很深。当时,由于美军的空中封锁,我军后勤补给十分困难,每次战役发起时,部队只能携带一个星期的弹药和粮草,美军称之为"礼拜公式"。第五次战役发起后,美军有计划地后撤,诱使我军深入。待到我军粮弹将尽时,美军突然实施猛烈反击和左右包抄,致使我军遭受重大损失。尤以60军之180师,因未能突出重围而整师被歼。本来,天下没有常胜的将军,自古胜败被视为兵家常事。一时一地的失利,丝毫无损于我军的光辉形象。可是,在那个只准唱赞歌的年代里,象这类我军失利的战例被作为禁忌。不用说在正规场所不能讲,就是在私下也没人敢提。一支部队,不能真实地了解自己的历史,只知道过五关斩六将,不知道败走麦城,又怎能吸取历史的教训,从战史战例中学习战争?我们这代人中,许多人是到了90年代,当兵都二十几年了,才知道有个金门惨败,有个五次战役失利。这,应该说是历史的悲剧。和许多同龄人相比,我应该说是幸运的,因为我喜欢读书,也喜欢找书。</p> <p class="ql-block">  志愿军第五次战役照片。</p> <p class="ql-block">  凡是喜欢读书的人,大概都曾有过千方百计找书看的体验。特别是在那个没有多少书可看的年代里,为了得到一本好书,有时可说是用尽了手段。我曾经有过多次"赖"的经历。所谓"赖",就是借到好书后,看完赖着不还,想靠时间冲淡书主人的记忆,然后将那书留归自己。1969年初我们在屏南县支农时,住在县委招待所。因为周围没有住户,也就没地方借书。很巧,县委大院里的一个小男孩,常跑来趴在窗户上看我们操作无线电台。我灵机一动,让他回家拿本书来看,只要能拿书来,就让他进屋看看那电台。他听后高兴得要命,不一会儿的功夫,就将一本书递到我手中。我一看那书名,就激动了老半天。那是一本《人猿泰山》,是解放前翻译出版的,繁体字,竖排版,纸张已经发暗,封面也已严重磨损,又脏又烂。我是第一次看到这类似神话、似传奇、似科幻而又真实感人的故事,那撼人心魄的非洲丛林,那被丛林中的猩猩养大的人猿泰山,那从现代城市文明社会走向人猿泰山的琴痕小姐,那文明社会的尘嚣与原始丛林的宁静之间的碰撞,让人读来连连叹息。我爱不释手地看了三遍,没有还,又让他拿来下册。又看了三遍,还是不想还。没想到,那小子记性特别好,见我一遍又一遍地看,就是不想还,便说他家里大人催着要。我眼看赖不过去,只好忍痛还掉了。</p> <p class="ql-block">  《人猿泰山》。</p> <p class="ql-block">  我还有过几次"拿"的经历。所谓"拿",就是看到好书后不打招呼将书拿走。说得难听些,这也算是"偷"。小孩子偷瓜摸枣不算贼,读书人偷书也不应算是贼。1975年秋天,将军山大演习时,我随工兵营住在一户侨属家里。那是一幢五层楼,钢筋混凝土框架结构,建于抗战之前。日本鬼子的飞机曾将一颗炸弹投中此楼,从楼顶穿透五层直落楼底,好在没有爆炸。我们进驻时,通天的炸弹窟窿依然如故。我住的那个房间靠近东家的伙房,去伙房打水时,发现碗橱顶上放着两本书。拿下来一看,上边有一层厚厚的灰尘,拂去灰尘一看,一本是《孟丽君》,仿纸,木印,线装。另一本没有封面,粗粗一翻,似是互相关连的三篇:《高空遇险》、《无名岛》、《荒岛上的人》,后来才知道,此书叫做《神秘岛》。这份意外的收获,真是叫我欣喜若狂,跑回房间将门一关,便一口气看到开饭。说来惭愧,我自认为是个读书人,也自认为读了不少的书,但从这位侨属家的厨房里"拿"走的这两本书,却又是我未曾看到过的。若干年后我才知道,孟丽君的故事虽不能说是家喻户晓,可也是流传颇广。至于那《神秘岛》,乃是《海底两万里》的续集,是西方早期影响极大的科幻小说。所以说,至今想起那艘海底旅行两万里的"鹦鹉螺"号,我还会对自己知识的浅薄生出几许无奈。</p> <p class="ql-block">  《神秘岛》。</p> <p class="ql-block">  《孟丽君》。</p> <p class="ql-block">  说话间,便到了1976年的10月。当时,我刚刚到任通信连副指导员还没几天。我是1976年初被任命为通信连副指导员的,因为在直工处报道组从事新闻报道工作,所以直到9月初才到职。"副连长萝卜大葱",指的是副连长分管物质生活、后勤保障。"副指导员锣鼓叮咚",指的是副指导员分管文化生活,宣传鼓动。通信连已经有副指导员,是我的战友王学飞,65年的老兵。我来以后,通信连政工干部便成了双副职。所以,我也就没有太多的事做。连指导员隋培民也是我的战友,66年的老兵,他为了发挥我的特长,让我分管连队的图书,而让王学飞继续分管锣鼓。</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连里的图书,那真正称得上是"图书",除去几本画报,就是一摞连环画册。喜欢读书的人,自然更加重视文化建设。恰巧,直工处的文化干事凌荣为了支持我的工作,特意拨给我一笔经费,并介绍我去福州新华书店内部批发部买书,说是那里有好书。没想到,我带着文书杨冬根跑到福州一看,虽然说是内部批发部,可除去《西沙之歌》之类糟蹋中国小说的"小说"之外,没有多少值得一读的书。乘兴而去,败兴而归。</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在通往连部的路上,迎面走来了一排长付红。她大老远就冲我笑,没有笑出声,却满脸都在笑。开始,我还以为她笑我出了什么洋相,可摸摸帽子、整整军装,一切正常。看我这般举动,她笑得更开心,紧几步迎上来悄声对我说:"告诉你一个特大特大的好消息,江青他们四人帮被逮起来了。"</p> <p class="ql-block">  我们通信连的女兵们,前排右一为排长付红。</p> <p class="ql-block">  从此,可读的书渐渐多了起来。可是,要想找到真正的好书、新书,还得下番功夫。这是因为,冰河刚刚开冻,多年的禁锢不可能在一个早上消除。于是,在社会上,包括在部队里,便开始以传抄的方式,秘密的流传一种手抄本。自从“文革”开始以后,除去革命样板戏及《金光大道》等及少数文学作品以外,原有的文学作品几乎是都成了封资修的大毒草,要么焚毁,要么禁忌,这不让看,那不让读。但是再禁,也禁不了思想的碰撞和青春的躁动。这“手抄本”,就是在那种环境下出现的。</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现在的年轻人可能不懂,这“手抄本”就是不让在世面上卖、摆、传、发的书,用手抄的形式在民间流传,特别是在年轻人当中流传。那感觉有点象搞地下工作,一传一,还是单线联系,十分的隐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当时的“手抄本”,比较著名的有《第二次握手》(又名《归来》)、《一只绣花鞋》、《少女的心》等。尤其是《少女的心》,是那个年代的青春记忆。在那个遥远的年代,在某一天,我突然间接过朋友传过的一本神秘的“手抄本”,那就是《少女的心》。那是一位神秘的年轻女孩,用自己独特的方式记录下自己内心世界的宝藏,记录下少女内心的悸动,以及这个世界给予她的痛苦、欢乐和希望。尽管时光已经流转了那么多年,但我敢肯定,那个年代留给我们的手抄本《少女的心》,会永远成为我们记忆中珍贵的一部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拿到“手抄本”以后,总是小心翼翼,分享对象极少,仅限于警卫连连长王福清。王福清是山东垦利人,1969年入伍。我从北大毕业回到部队以后,我们俩就成为了好朋友。为了将手抄本留下来,王福清让他们连的通信员王效义秘密抄写。王效义是山东寿光人,1975年入伍,聪明机灵,忠实可靠,写得一手好字,曾经跟我学习新闻报道,是我的徒弟加好友,是我和福清绝对信任的人。王福清后来转业到山东省公安厅滨海公安局,在经侦支队长(副县级)任上退休。王效义后来退伍去了胜利油田,从普通工人做起,一直干到<span style="font-size:18px;">胜利油田党校副校长(正处)退休。</span>我们三人的友谊,保持至今。</p> <p class="ql-block">  “手抄本”《归来》,又名《第二次握手》。</p> <p class="ql-block">“手抄本”《少女的心》片段。“手抄本”《一只绣花鞋》片段。</p> <p class="ql-block">  而出版界的人们,也准确的把握住了读书人的迫切需要。他们因应形势,想出了一式妙招,出"内部"书,内部出版,内部发行。出来后,没事便大家公开读,有事便说是内部参考。我的同乡战友栾青松(潍坊人),和一批高干子弟玩得挺熟。通过他,我开始源源不断地读到新出的内部书:《战争风云》、《第三帝国的兴亡》、《战争年代的总参谋部》、《回忆与思考》,等等。这一批反映二战的书,史料之丰富、翔实,气势之磅礴、恢宏,对我来说之新鲜、新奇,简直让人有点瞠目结舌的感觉。这时,我才发现,自己过去对二战的了解,还不及十之一、二;或者说,诸多重大的,带有决定性的军事活动、政治活动,如欧洲第二战场的开辟、诺曼底登陆,等等,过去根本就不知道。当然,也就不知道纳粹法西斯和日本军国主义产生的根源及背景。我就知道苏联红军,知道斯大林,知道保尔、知道卓娅。对朱可夫元帅的军事奇才和为打败法西斯做出的卓越贡献,我竟都感到陌生。读史,是为了以史为鉴,是为了吸取历史的经验与教训,是为了从历史中汲取智慧和力量。可是,我们从小学到中学到大学所了解到的二战历史,包括抗日战争的历史,是多么的不全面,或者说是多么的片面。不全面的历史,便不是真正的历史。以此传世,岂不误人子弟?</p> <p class="ql-block">  《第三帝国的兴亡》。</p> <p class="ql-block">  《战争风云》。</p> <p class="ql-block">  随着对历史真相的了解,也随着禁锢的逐渐消除,我装进肚里的那些新鲜东西,便忍不住要往外倒一倒,有一种不吐不快的感觉。于是,我的办公室和宿舍,成了战士们常去的地方。一闲下来,便有人来缠着讲故事。我发现,战士们的知识是那么的贫乏,对历史,甚至是对一些常识性的东西都一无所知,对什么都感到新奇。他们太单纯,纯得近乎白纸。面对他们,我萌生出同情之心,也萌生出一种责任,尽可能地满足他们的要求。将自己知道的东西,告诉不知道而又感兴趣的人,也是一种极大的乐趣。</p> <p class="ql-block">  《回忆与思考》。</p> <p class="ql-block">  《战争年代的总参谋部》。</p> <p class="ql-block">  再往后,书就越来越多了。读书再也不用抄,不用找了,而是要细心的挑选了。对读书人来说,选书又是一件极大的乐趣与满足。</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