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哥 的 江 湖

樱花雪

四 哥 的 江 湖

李 福 信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一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江湖。

商贾的江湖，是觥筹交错，是潮起潮落，是哪里有奶就是娘。

政客的江湖，是厚黑手段，是胜者为王，是虚情假意暗弓张。

股民的江湖，是上交深套，是绿了芭蕉，是独上高楼断人肠。

文人墨客的江湖呢，是曲高和寡，是人间词话，是西窗烟雨话苍凉。

只有四哥的江湖，在乡间，在山野，与大多同龄人的江湖一样，不太平坦，不太宏大。但，四哥的江湖，纯净清新，亲切亲情，乡愁悠长，有趣有味，放得下你我，容得下他她。

在四哥的江湖里，没有惊涛骇浪，没有尔虞我诈，却有路不拾遗，也有美丽如花。

四哥的那个江湖，在挨到广西桂林的一个小地方。

那个江湖，叫做鲤溪，叫做崀山，也叫做了新宁。



二

四哥的江湖，叫鲤溪。

鲤溪有山有水，一年四季，有鸡鸣狗吠，有炊烟升腾，路过的旅人不想走，在外的游子总思归。

鲤溪的人家，爱元宵，爱清明，爱端午，爱中秋，在那些个捉襟见肘的年月里，四哥的父母一辈，总把一个个节日，过得如花一样，味道无比，让四哥和同龄的伙伴们爱得不得了。

最爱的，自然是过年了。

　　

前几天是腊八。四哥的江湖里，过了腊八，年就来了，四哥和同龄的伙伴们就开心，就高兴了。

腊八再过去，屈指一数，就二十几了。

这时，距过年也就越来越近了。忙碌了一年的大人，开始热热闹闹地准备着年货，小把戏们就欢欢喜喜地扳着指头，满心满意地盼着那个热闹的过年。

走在鲤溪的沟沟坎坎，走在崀山的旮旮落落，走在新宁的大街小巷，总会听到带孙辈的婆婆、穿叉裤裆的小孩，在哼唱着年谣，“二十一，莫着急；二十二，下城切（去）；二十三，城里东西尽你担；二十四，敬灶司；二十五，打豆腐；二十六，酿大酒……”。

“大人望种田，小孩盼过年”。于四哥的长辈来说，过年的真正意义，是在年前十多天左右，是在过年回家的路上，是在和家人上街办年货的时候，是在除夕的前一天，是在团圆守岁的那天晚上。

在大人心里，一旦过了年，过了初一初二，就没了那一股年味了，就又盼着种谷种田了。

但四哥和吸溜着鼻涕的小伙伴却欢喜得不得了。因为过年，大人高兴，也图吉利，不会因为要扯猪草少了挨母亲的骂，不会因为要上山砍柴少了挨父亲的打。因为过年，要讲客面，要聚福聚财，当然有新衣服穿了，就是再缺吃少穿，也要把那一身没有补丁的旧衣服，洗濯得一尘不染，晾晒得太阳芳香，穿上它，挨家挨户拜年去，看哪个装回来的瓜籽糖果多。

三

四哥的鲤溪，紧挨着梅溪。

鲤溪在湖南，梅溪在广西。

这里，夏天凉热，冬天雪冷，是故斯地斯人，爱燃着火盆，呷饭喝米酒，围坐侃大山。逢年过节，上梁嫁女，最爱亮着几盆火红的炭火，大块呷肉，大碗喝酒，围炉夜话讲古，酒酣耳热吹牛。

四哥家的小狗，一边捡食着火盆边的鸡肉骨头，一边摇着尾巴钻来钻去，像四哥过年一样，开心得不得了。

那个架在火盆上的火锅，鸡肉倒进来，肉丸倒进来，油煎豆腐倒进来，红薯粉丝、霜打白菜倒进来，反正一锅煮，炭火融融，热气腾腾，十几双筷子抢着夹。米酒呢，从中午喝起，要喝到太阳下山，月亮升起，舌齿打锣，月冷星稀，方才打着饱嗝，东倒西歪散席。

杀了猪，呷了肉，喝了酒，女人麻利地收拾完酒肉残局，就要开始打糍粑了。

打糍粑要先蒸糯米饭。刚蒸出来的糯米饭，沁香诱人，妈妈刚舀出来，四哥就迫不及待的抢着用手抓一坨塞进嘴里，那味道无比的感觉，总让四哥想念不已。

打糍粑既要力气，更要技术。没有力气，几棰下去就会手软腰酸，举不起粑棰。光有力气，没有技术，就会将粑棰砸在粑棰上或粑窾上，手会震得生痛，粑棰也会打枇，稍不注意，打得半绵不绵的糍粑会随着粑棰飞上天，落在地。

“二十八，打糍粑“。鲤溪的人家，过年都要打糍粑，寓意着一来人发，二来财发。堂屋里，灯光下，大家围着粑窾观阵，只见力气汉将粑棰高高举过头顶，一棰领一棰跟，一棰起一棰落，棰跟着棰举，棰贴着棰下，上下翻飞，此起彼落，在“嘿、嘿、嘿……”的力气声里，在“嘭、嘭、嘭……”的捶打声中，一脸盆香香甜甜的糯米饭，就被捶打成一团团绵软柔腻、清香四溢的糍粑了。粑棰缠绕，举到簸箕里，揪成一坨一坨，粘上黄豆粉白砂糖，就可以呷热糍粑了。

那个糍粑飘香、黄豆粉飘香的味道，真味，味得不得了，味得只应鲤溪有，味得满屋香味飘。



四

四哥的江湖，叫崀山。

崀山，在湘西南，在桂林北，在湘桂走廊要冲，古时候，是狼烟四起、将军遍地的一个地方。

南宋第一猛将杨再兴，从崀山的六坪村外婆家走出，横扫金军千军万马。崀山于摧枯拉朽的太平军来说，可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太平军的缘起，是拜隔邻的崀山老表李元发义军为师所致，太平军的覆亡，却也是拜带出湘军的崀山江忠源楚勇所赐。

隔邻全州长毛过新宁，新宁青壮多从军，为的是清廷知晓新宁人熟悉太平军老表的套路，鼓励新宁练楚勇，鼓奋新宁人建功。全州太平军，成就新宁人，因为镇压太平军有功， “大清皇帝来，新宁大发财。隔墙两制台，隔江两提台。五里三道台，八里七府台”，其时，崀山斯地，有四品以上官员二百四十多人，领一时达官之盛。崀山夫夷江畔的将军石，正是烽火遍崀山、崀山多将军的形象写照。

五岳归来不看山，最美最爱是崀山。崀山的人，是世外人，不知后汉有晋。崀山的人，是山里人，除了猛浪，也很讲情。

走在崀山的旮旮落落，走进崀山的村村寨寨，触目为青山绿水，处处是亲情乡情，没有了世故的味道，只有山里人的厚道。

一个院落里，哪家有好事喜事，必定人人到堂，个个帮忙。起屋上新梁，男子汉抗树打桩，女人家都下厨房；杀猪打糍粑，豪蛮力气的男人拖猪举粑棰，心灵手巧的女人烧水揉糍粑。待到猪杀好糍粑打好个个呷饱喝好，左邻右舍东屋西房三三两两行将离去时，好客礼性的主人必定送上一碗粘满黄豆粉的香热糍粑、一块棕树叶子穿挂起来的长条猪肉，堂屋里谦谦让让，拱手作揖，朝门外拉拉扯扯，热闹亲情。

直到一串串火把，在大雪满山里，慢慢远去，翻过山梁，分向山岔，只见了光影，不见了人影，主人才舒心惬意的折身回到堂屋。

孩子们呷饱了，玩累了，一个个东横西躺地睡下了。夫妻两个站在堂屋里，搓着手，看着八仙桌上堆码得如雪晶莹的一摞摞糍粑，看着门板上剁放得整整齐齐的一块块猪肉，像喝了蜜糖一样，笑意盈盈，心里如花。

五

四哥的江湖，除了叫做鲤溪，叫做崀山，也叫做了新宁。

新宁是古夫彝侯国，自汉武帝始，属零陵郡，历史悠久，距今已两千一百余年。

即便是现在的县名，也是宋绍兴年间沿用至今。因绍兴初，杨再兴起事，社会动荡。南宋立新宁县，意即起事平定之后，不可不有“新的安宁”，是为新宁。这也从一个侧面，印证了杨再兴幼时丧父，五岁随母，从城步回到新宁的崀山，在崀山的六坪村外婆家习武学艺，造反起事。

新宁东接零陵郡，南通全州府，西邻武冈州，北抵宝庆府，扼湘桂走廊要冲，是兵家必争之地，也是帝王将相福地。

新宁的舜皇山，就是舜皇三次南巡之地。娥皇女英二妃，三千里寻夫，奔舜皇而来，泪洒湘妃竹，移葬九凝山，泱泱五千年华夏，是以有了，以皇帝命名的唯一一座圣山——舜皇山。

舜皇有灵，福佑红军。当年红军长征路上，千奇万险翻越的老山界，据说也在舜皇山这座神山之上。

在新宁这块神奇的土地上，除了三皇五帝的舜皇，最有可能成为天子的，当属南宋的杨再兴了。

四哥小时候，常听鲤溪的长者说道，常听邻村六坪的亲戚说起，杨再兴的母亲李氏，就葬在横卧鲤溪、六坪的蜈蚣山最高峰——天子岭上。当年杨再兴起事前，若不是被不懂事的妹妹杨小妹撞破了机关，耽误了大事，金銮殿上，早就是杨再兴稳坐龙椅了，更不会战死在小商河了。

新宁不仅是帝王将相福地，底蕴满满，也是仁义礼信之邦，礼性巴巴。出门碰上，一句“呷过饭了么”，是彼此最温馨最习以为常的问候；路上相逢，一句“你哪嘎到哪切（去）”，是相互最温情最普通不过的招呼。尤其是那一句“你哪嘎”，让好多外地来新宁的客人和领导云里雾里，不知何意。其实，新宁的“你哪嘎”，就是首都皇城的“您”，只不过，“你哪嘎”比起“您”，还要更正宗，还要更真情。

爱讲礼性的新宁人，也爱信迷信。

南宋的杨再兴，就是爱信迷信，认为妹妹一张嘴说破了天机，一屁股淤坏了天兵，而错失了登临九五之尊帝位的。

新宁人家过年推豆腐，不能说不吉利的话，否则就会得罪灶王爷，豆腐做不成。小时候，若四哥说话不关风，一不小心，把豆腐说成了豆腐渣，四哥的母亲就会给四哥刮屁股嘴，就会燃香化纸、捣蒜作揖，祈求灶王爷原谅，那那锅豆腐可能还有救。如果四哥贪玩，忘记了母亲的叮嘱看好外面来人，让大肚子（孕妇，俗称四眼人）进来看到了，那可不得了，四眼人身上带的煞气，会让一锅豆腐化成了水，会让四哥家豆腐呷不成。

一年冬天，四哥的父亲起了个早，准备去窑上做一笔小生意。刚出门，就碰到了隔壁的李四娘，挑着一担满满的尿桶去菜园。忌讳女人，更忌讳尿桶的父亲，知道好事被淤坏了，晦气得“呸呸呸”连吐三噗口水，一跺脚，不去了。那笔生意，自然泡汤了。

六

四哥的江湖，同你我一样，有小曲，有大戏，生末净旦丑，宫角徵羽商，变脸花腔里，你方唱罢我登场。

在四哥的江湖里，从少年到白头，见多了雨雪，经历了风霜，遇到过小人，感动过上苍。在旁人看来，四哥似应有情殇。所幸，一路走来，有青春作伴，有良善相守，有好人同行，夷水滔滔北流去，此心安处是吾乡。

而今，岁月已过一半，人生多剩归途。四哥在想，江湖路远，山高水长，生旦净丑的下半场，少有了争名夺利前三排的道貌岸然，活得通透，没有了惺惺作态主席台的心惊肉跳，过得安祥。龙马岁月，猪狗年华，心安勿躁，该有多好。

七

世间的江湖太复杂。

故园的江湖美如画。

回望来路，远方，山峦起伏处，烟雨濛濛中，是有山有水的鲤溪故里，是一步一景的崀山故乡，是美轮美奂的新宁故土。

那是你我的故园，那是四哥的江湖。

这些个四哥魂牵梦绕的江湖，这些个你我眷恋怀念的江湖，四哥已离开了二十多个年头，淡出了二十多个春秋了。可是，过年过节时，四哥千方百计，总在想着回去。

那些远在长沙、武汉、广州，远在北京、上海、深圳，远在天南海北的乡邻乡友和同学旧友，也许，比四哥离开得更早，也淡出得更久，也会，比四哥有着更浓的乡情，有着更深的乡愁。当然，过年了，旅途再远，路上再堵，也要想方设法，争着赶着回去。

回去做什么？ 回去故乡故地，回到故园故土，只为看看父母亲人，把在外一年奔波打拼的沉重，焦虑不行的疲累，在父母身边放轻放松；也想看看母校同学，同多年心里想念的老师同学聚聚首，与当年暗恋思念的同桌握握手。

看好了父母，看完了同桌，就到了初三初四了。这个时候，就该男女同学聚会了，就要街坊发小拼酒了。想想，多味，就梦里臭美，就心里发痒了。

那是我们的故乡故土，是我们的故园江湖啊。

只是，故土之上，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我们都回不去那个故园春秋了，我们都回不去那个江湖依旧了……





～ 江 湖 印 像 ～

家兄酷似老父亲 一对沉默寡言人

可曾闲来愁沽酒 偶尔相对饮几盅

过年了

四哥与大哥 围炉在小酌



那是我们的故乡故土

是我们的故园春秋

向海风许愿

在北海相见

柳州柳侯祠

拜谒柳宗元

柳宗元的江湖

在诗词歌赋 在河东长安

在永贞革新 在永州柳州

回望来路

远方，山峦起伏处，烟雨濛濛中

是有山有水的鲤溪故里

是一步一景的崀山故乡

是美轮美奂的新宁故土

只 是

我们都回不去那个故园春秋了

我们都回不去那个江湖依旧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