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伦多一夜保安记(完整版)

溪谷

二零零几年的一个冬日。也是这样一个接近冬至的日子。<br><br>雪,不紧不慢地下着。虽然不大,但下了一整天后,路上还是积了几寸厚。看不到铲雪车,偶尔有撒盐车慢腾腾地在前边挡着路。<br><br>今天本来休息,下午公司来电话,说有一个好的加班机会,问我想不想做。看着外面的雪,犹豫了一下,但很快就答应了。自从和公司的几个调度混熟后,就跟他们打了招呼,有好的加班机会通知我,他们爽快地答应了。跟国内差不多,熟人好办事。那时,多伦多没几家大型保安公司。各个公共场所都急需保安,像写字楼、高级公寓及公司这类相对安全的地方,一有加班机会,谁都想去。听老保安说,工资加加班,一年挣个五、六万挺轻松,老人甚至有挣七、八万的。现在来了加班通知,自然接受的好。<div><br></div><div>本来天黑得就早,带雪的云层很厚很低,天黑得更早了。路上走得慢是慢,但按调度给的地址,还是很顺利地找到了公司。看上去是一家新工厂,厂房占地很大。保安室挺宽敞,头一次看到一面墙上挂着好多个监视屏。以前看到的多是一个监视屏分几个格,转换来转换去的,看来工厂挺赚钱。和保安打完招呼,就开始交接。保安像似个东欧人,指着桌上一个球形的东西说,这是监视器的鼠标,可以三百六十度控制摄像镜头,也可以伸拉镜头。他边说边操作给我看。“哇,这家伙挺好玩,”我差点喊出声。这东西从未见过,晚上有空可以玩玩,我心里想。<br><br>从保安室出来,他领我穿过餐厅和几间办公室,介绍说这是一家加工CD盒的工厂,说着就来到一扇铁门,隔着一个细长条的窗,告诉我后边是车间,有夜班工人干活。里边有监工,干活的多是中国人,挺守厂规,开门简单看一下就行,不必到车间里巡视。一闪而过的小窗那边,好像真有不少中国人的面孔。<br><br>铁门侧边还有一个门,打开门就是外边。他带着我绕着偌大的厂房转了一圈。新铺的厚厚积雪松软而有弹性,踩踏下发出“咯吱,咯吱”有节奏的响声,和着雪落地面的“唰唰”声与昏暗摇曳的灯光,令这个初冬的傍晚静得出奇。<br><div><br></div></div> 不知什么勾起他的话题,也许是看我戴副眼镜像个读书的,往回走的路上,他说很少见中国人当保安,问我怎么不上学读书找个好工作,却当起了保安。我说来这里就是想体验不同的生活,干自己想干的活。在中国的环境中,家庭单位同学朋友同事都逼着你一路往上走,没自由任性选择的机会。他很不理解。我知道我的想法没人理解,只是笑了笑。他是希腊人,在国内是酒店的经理。没这边的经验,只好先做保安,以后还是打算读书找好工作。回到保安室,他拿上饭包就走了。临走前很有心地告诉我,晚上不会有什么事,可以躺在沙发上睡一觉。<div><br></div><div>我知道他是好心,想让我晚上值班时睡上一觉。可话听上去挺别扭,什么叫不会有什么事。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有这样的想法的,就怕听到“不会有什么事”这类话,好像一说这样的话就准会发生什么事。</div><div><br>这念头也就那么一闪就过去了,注意力被墙上挂着的一个个监视器吸引。在监视器上看到他推开门,站在门口扣紧了帽子,转头朝我挥手笑了笑。我下意识地摆摆手回了他一个笑,然后就意识到他是看不见的。</div><div><br></div><div>看着他朝茫茫雪中的停车场走去,我转动着圆球,用镜头跟着他。看他一直走到车前,暖车,除雪,上车,开走,出大门,消失在昏暗的夜色中。所有的画面连续无间断地从一个显示屏到另一个显示屏。真好玩,还是这里的技术先进。<br><br>不过,到处都是雪,一片白茫茫。虽然能一直跟踪到厂子的大门,但夜色昏暗,又下着雪,不清楚。放大后,影像非常模糊。玩了一会儿就觉得没什么好玩的。看看到了巡逻时间,披上大衣,沿着交代的路线,里里外外转了一圈。回来的时候,想起小窗那边中国人的面孔,便好奇地推开那扇铁门,进了车间。<div><br></div></div> 车间很大,放了十几台数控(CNC)车床。让我想起华人招工处墙上总贴着招CNC操作工的广告,原来是干这个的。有的一人操作一台车床,有的一人操作几台。监工不在,工人们都很认真地看着机器,干着各自的活。<div><br></div><div>看上去几乎全是三四十岁的大陆人,他们只是远远地朝我挥挥手或点点头,便继续工作。看着他们认真工作的样子,我没好意思打扰他们,只是独自转了一圈。看着从塑料微粒经过一道道工序,最后变成光盘盒落进纸箱,被自动码放得整整齐齐,感叹流水线的效率与神奇。</div><div><br></div><div>忽然看到一个工人进了休息室,我跟了过去,想聊聊天。可他跟我打了招呼后,自顾自地喝咖啡,抽烟,根本没有想和我说话的意思。我在心里给他找了100条不想交谈的理由,最后想恐怕是不想谈及眼下这种工作吧。<br><br>保安跟我说,这些中国人都很厉害,不是硕士就是博士,开始他还不相信中国怎么会有那么多的硕士博士。我说我在国内的单位也开始招硕士毕业生,大学生在中国很难找到好工作了。他说,硕士博士移民过来不难,可要找到好工作并不易。我说,当个数控机床操作工总比我们干保安的强吧,怎么说也是个技术活,不是一般人干得了的。看到招工的地方总有CNC培训班的广告,我要是有这个技术,肯定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好意思说的。所以,真不理解为什么他们不愿跟我说话。<br><br>转念又想,也许是性格问题吧。听不少人说,包括老外,搞电脑的中国人进了公司就钻进电脑室干活,休息是就打游戏,不愿跟其他人打交道。人家都觉得怪怪的,我听了也觉得很怪。说实话,在国内时,公司电脑部里还没见过这类人。到他们那儿交待工作也好,检查工作也好,或组织活动,他们上上下下的都很活跃,开口闭口管我叫“阿SIR”。以前说过,当初我找工作需要JAVA时,没少隔着山隔着海地找他们帮我搞定一些编程。所以,我就觉得,移民到这儿的这些人和留在国内的同行似乎不是一类人。是不是他们在国内与上下的关系就不融洽才呢?要不,就是心气太高吧?天知道。<br><div><br></div></div> 本来想都是中国人,跟他们近乎些,聊聊天,一个晚上可以很快混过去。哪想到没人搭理我,真的很没趣。回到保安室,躺在沙发上,又是一番胡思乱想。<div><br></div><div>是不是搞技术的看不上干保安的,才不愿搭理我。在新移民中,千万别以工作判断人。能移民的在国内一般都是有着很体面工作的人,来到这里能找到什么活就先做着。有为基本生存打工的,生存无忧的也有为了多些收入把日子过得更好的,也有只是为了排遣无聊日子出来工作的。我就认识一些在国内自己有公司有工厂的,来到这里或者送外卖,或者到鸡肉加工厂干活。</div><div><br></div><div>从《北京人在纽约》那会儿开始,国内的人就知道了留学生及移民到了北美后,日子并不是像以前想的那么美,很多人为了未来,开始也都低三下四地生活着。关键是在加拿大这儿的确不好找自己专业的工作,各大公司根本不认国内的文凭和工作经验,招聘条件里总是带着一个“必须有加国的工作经验”。所以,逼得很多人只好找些临时的工作先干着。开始时,遇到熟人问还不好意思说。时间长了,发现国内工作比自己好的也打工,就无所谓了。既然如此,他们又何必躲着我呢?</div><div><br>不过又一想,这都是对像我这样没什么技术的人来说,文科的,干办公室的,当教师的,做经理的,搞研究的,在这儿干什么无所谓。那些有技术的,比如工科的、电脑的,要是找不到对口工作,就算是干这种机床操作,跟同学或同事一比,自己也会觉得脸面无光,怕别人瞧不起他们吧?</div><div><br></div><div>要不就是瞧不起我这样的,不愿跟我打交道。其实干了保安才发现,这份工作蛮不错,只要总有加班的机会,一年下来挣的并不少,而且轻轻松松,还没有监工管着,也不会挨训。听保安说,这家公司虽然是华人开的,但雇的监工是白人。为什么要白人当监工?原因那还不是明摆着嘛。。。</div><div><br></div><div>想着想着,不知怎么就睡着了,还做了个梦,也许好几个梦。梦到最后遇到了什么紧急情况,到处响着警铃,我在惊慌中醒了。手机和桌上的座机,还有监控器都在叫着,我一边慌乱地接听手机,一边看着监视屏幕。手机里叽里呱啦叫着,要我开门。放大大门口的图像模糊地看出是我们公司的巡逻车,这下可慌了神,是来查岗的。<br><br>刚打开门,进来的家伙就劈头盖脸地给我一顿训斥。没全听明白,意思是让他在门口等了半天,怀疑我是不是在岗睡觉。我矢口否认,说在巡逻,没带手机。他就让我给他看巡逻记录。<br><br>天哪,吓得我大脑一片空白。上次巡逻除了在外边的记录外,内部巡逻本想回来后补上,可一通胡思乱想后睡着了。看看表,有两个来小时了,公司的和我自己的工作记录啥都没记。翻记录本子的手都抖了起来,脑子却在飞速转着,思索着该怎么应付这个场面。干了多半年保安,还从来没发生过这样的事。脑里思绪乱飞,我得赶紧编些理由。</div> 在国内,我们公司的保安是下属大集体单位雇用的,但归公司保卫处管理。发现保安违纪或吊儿郎当,我可从来没训斥过。一般是跟老总汇报后,在公司例会上要求保卫处拿出改进意见和措施。自然是保卫处长或科长去训斥他们。睡着之前我还自鸣得意,想干保安这活,没人监管我训斥我。要不老人总说人不该太得意,想不到在这里挨这个狗屁家伙的训斥,还真吓得我心慌手抖的。<div><br></div><div>人哪,在一个群体或组织机构的不同位置上,心理状态完全不一样。当领导时,完全体会不到下属挨训的心理滋味。跑到国外当了个小保安,算是切切实实体验到犯错挨训的滋味。</div><div><br></div><div>的确是我的错,在岗睡觉很严重的,尤其让下来检查的人在外边等了半天。就冲着那股火气也得想法子罚我。可我不甘心工作中的违规表现被记录被罚,情急中找了很多理由,就算是强词夺理也要夺,而且呱呱地说个没完,很快把他给说得瞪着两眼说不出话来。 <div><br></div></div> 就在这时,又进来一个保安。一看,认识,而且认识多年。及时雨啊,不,简直就是救命稻草。是个香港人,多年前他和他的几位朋友经常带我去教会活动。虽然一直没说服我入教,但成了很要好的朋友。那时,只知道他卖保险,没想到他在保安公司混得不错。我俩见面后问寒问暖的亲热劲,早把训斥我的那个家伙撂在一边。一热乎完,我就先告了那家伙的状,说他没事找我麻烦,不就是在大门外多等了一会儿嘛。朋友哈哈大笑说,何止一会儿啊。不过,我帮你摆平就是,不必担心。果然,他把那家伙叫到外边叽里咕噜一会儿,啥事都没了。临走时嘱咐我把记录补上,又说几年没见,改天一起喝杯咖啡。<br><br>巡逻记录是按点按分,随巡逻随记录的。某时某刻在哪儿有什么情况都得详细记到公司发给每个保安的随身记录本上,还要挑重点记录到执勤公司的值班册上,并在交接班时详细交待说明。责任重大,供出事时追究,一丝一毫马虎不得。岗前培训,强调再强调,我岂能不懂。所以,他们走后,我就赶紧补上巡逻记录。 <br><div><br></div> <br>然后,去餐厅冲了一杯咖啡。回到保安室,坐到监控器前,边喝着咖啡,边在屏幕上看着远近灯光中的飞雪,搜寻着雪地上松鼠狐狸或郊狼的爪迹,紧张的心情一点点松弛下来。不过,直到天亮都没再敢靠近沙发。<br><br>按惯例,交接班前又做了一次巡逻。<div><br></div><div>清晨的天依旧阴沉沉,雪已经停了。厂房四周白皑皑,静悄悄。远处小树林传来几声清脆的鸟叫,近前雪地上有数行交错的动物足迹。我已没心思去辨认是狐狸的还是郊狼的,匆匆转完一圈。走进厂房,只听到传动带嗦嗦响着。隔着一排排机器,跟那个白人监工相互挥挥手。转身推开那扇铁门,回到保安室,完成巡逻记录,等待交班。(完)<br></div> (图片均取自网络。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