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和《金瓶梅词话》

大唐春秋

　　人说《金瓶梅》诲淫，《水浒传》诲盗，这两部书都是教人学坏的。这种说法有一定的道理。你看《水浒传》里的英雄，不是偷鸡摸狗，就是抢劫杀人；而《金瓶梅》里的西门庆，更是在如何玩弄、欺压女人方面手段高强，其情其境叫正人君子们羞于启齿。却不知《金瓶梅》不仅是一部“淫书”，更是一部奇书。奇就奇在它第一次写市井小人物，第一次由文人独创，第一次全面揭露当时社会的种种丑恶。读《金瓶梅》，可以通过人物、故事，透视整个社会。东吴弄珠客在《金瓶梅序》中说：读《金瓶梅》而生怜悯心者，菩萨也；生畏惧心者，君子也；生欢喜心者，小人也；生效法心者，乃禽兽也。所以，你在读书，书也在读你。

一、《金瓶梅》与《金瓶梅词话》是两个不同的版本

我们一般把《金瓶梅词话》和《金瓶梅》统称为《金瓶梅》，其实他们是两个不同的版本。

1.词话本，又称万历本（即明万历年间刻本《金瓶梅词话》），是早期版本，有民间说唱色彩，语言叙事都比较朴质，有原始风貌。词话本可以看做是《金瓶梅》的原版。

　　2.绣像本，又称崇祯本（即明崇祯年间刻本），此书有200幅木刻插图，全称《新镌绣像批评金瓶梅》，故称绣像本，是后来经过文人润色加工过的，文字比较规范，文学性更强些，但早期的朴质风格受到了影响，有一些士大夫说教的色彩。

二、《金瓶梅》的思想内容

这两本书只是语言、结构方面不同，思想内容是基本一致的。

全书描写了西门庆的一生及其家庭从发迹到败落的兴衰史，并以西门庆为中心，一方面辐射市井社会，一方面反映官场社会，展开了一个时代的广阔图景，彻底暴露出人间的肮脏与丑恶。西门庆一方面凭借经济实力来交通权贵，行贿钻营，提高政治地位；另一方面又依靠政治地位来贪赃枉法，为所欲为，扩大非法经营，从而成为集财、权、势于一身的地方一霸。作品还通过西门庆的社会活动，反映了上自朝廷下至市井，官府权贵与豪绅富商狼狈为奸、鱼肉百姓、无恶不作的现实，从客观上表明了这个社会的无可救药。

《金瓶梅》以相当多的篇幅描写了西门庆及其妻妾的家庭活动，写出了这个罪恶之家的林林总总，反映了正常人性惨遭扭曲和异化的过程。以潘金莲、李瓶儿、庞春梅为代表的诸多女性，尽管出身、性格、遭遇不尽相同，但都被超常的情欲、物欲所支配。她们以扭曲的人性去对抗道德沦丧的夫权社会，又在人性的扭曲中走向堕落和毁灭。作品在原始欲望的文本表像下面，同时具备了对人性本质的拷问，善与恶的分界在这本书中有了另一种解释。现实主义，这是《金瓶梅》与《红楼梦》的不同之处。

三、《金瓶梅》是一部描写市井人物的小说

《金瓶梅》是一部描写市井人物的小说，有人认为它是第一部文人独创的小说，所以在中国古代小说发展史上有其独特的地位。在中国古代小说中，它还是第一部细致的描述人物生活、对话及家庭琐事的小说。这具有非常重要的意义。有人认为，虽然由于小说中有性描写，使它对市井之民构成了吸引；但只有对传统文化有相当认知的人，才能够真正读懂读透它。

四、《金瓶梅》的基本结构

《金瓶梅词话》中插入过多的词曲、笑话和现成故事，这种继承说书的形式与它的独创故事的内容难以协调，因而削弱了小说的力量。后来“崇祯本”的《金瓶梅》在结构和叙事上更趋向于小说。《金瓶梅》前八回只是《水浒传》的延伸，而中间部分的七十回，即从第九回到七十九回，潘金莲进入西门府后的故事，才是本书的精华，为小说中的“小说”。而最后二十一回男一号西门庆已死，作者为我们展示出一幅“树倒猢狲散”的破败景象，其余人物也各有去处，映照出“善恶终有报”的预设。

五、《金瓶梅》为什么会成为禁书

《金瓶梅》被列为禁书，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书中过多的、露骨的性描写。无论是封建社会，还是现在的中国，都一直把它列为禁书，儿童不宜，成年人也不能读。毛泽东曾经这样评价此书：“《金瓶梅》可供参考，就是其中侮辱妇女的情节不好。各省委书记可以看看。”现在有少量发行，其中有“足本”（没有删减文字的），也有所谓“洁本”（删节了一些淫秽文字的）。如今已经不是那个时代，《金瓶梅》不光是省委书记可以看，我这个平民布衣也有机会看了。我以为，这部书今天仍然不适宜大量发行，至少，青少年还是不宜阅读。人类进入文明社会以后，性行为成为两个人之间的事情，属于个人隐私，谢绝他人围观，也羞于当众言说，更禁止未成年人模仿。因此，《金瓶梅》这样充斥大量性描写的小说被限制阅读，有它深刻的社会原因，也不是没有道理。

六、我曾经点评过的一段《金瓶梅》

这一节文字来自长篇小说《金瓶梅》。《金瓶梅》里的西门庆是此书男一号，此人精明奸诈，阴毒专横，上通官府，下结地痞，好生了得，按照今天的话说，西门庆称得上是善于“抓住机遇，发展自己”的成功人士，非《水浒传》中西门庆可比。社会走到今天，似乎的确还能看到西门庆的影子。当然，今天的“西门大官人”却又是一番景象，可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下面原文来自《金瓶梅》第三十回，方括号里的文字是本文作者所写，权作一家之言，读者朋友姑妄读之。

单表来保【西门庆家跑腿的。】同吴主管【大管家，西门庆的舅子。】押送生辰担，【给京城高官蔡太师祝寿。】正值炎蒸天气，路上十分难行，免不得饥餐渴饮。有日到了东京万寿门外，寻客店安下。到次日，赍台驮箱礼物，径到天汉桥蔡太师府门前伺候。来保教吴主管押着礼物，他穿上青衣，径向守门官吏唱了个喏。那守门官吏问道：“你是那里来的？”来保道：“我是山东清河县西门员外家人，来与老爷敬献生辰礼物。”官吏骂道：“贼少死野囚军！你那里便兴你东门员外、西门员外？俺老爷当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不论三台八位，不论公子王孙，谁敢在老爷府前这等称呼？趁早靠后！” 【狗仗人势，全然不把来人放在眼里。】内中有认的来保的，便安抚来保说道：“此是新参的守门官吏，才不多几日，他不认的你，休怪。你要禀见老爷，等我请出翟大叔来。”【要行贿送礼也还得有路子。】这来保便向袖中取出一包银子，重一两，递与那人。那人道：“我到不消。你再添一分，与那两个官吏，休和他一般见识。”来保连忙拿出三包银子来，每人一两，都打发了。那官吏才有些笑容儿，说道：“你既是清河县来的，且略等候，等我领你先见翟管家。老爷才从上清宝霄宫进了香回来，书房内睡。”良久，请将翟管家出来，穿着凉鞋净袜，青丝绢道袍。来保见了，忙磕下头去。翟管家答礼相还，说道：“前者累你。【前次有事来求太师，已经送过礼物。】你来与老爷进生辰担礼来了？”来保先递上一封揭帖，脚下人捧着一对南京尺头，三十两白金，说道：“家主西门庆，多上覆翟爹，无物表情，这些薄礼，与翟爹赏人。前者盐客王四之事，多蒙翟爹费心。”翟谦道：“此礼我不当受。罢，罢，我且收下。”【明明想收受礼物，嘴上还要假装正经。】来保又递上太师寿礼帖儿，看了，还付与来保，吩咐把礼抬进来，到二门里首伺候。原来二门西首有三间倒座，来往杂人都在那里待茶。须臾，一个小童拿了两盏茶来，与来保、吴主管吃了。

少顷，太师出厅。翟谦先禀知太师，然后令来保、吴主管进见，跪于阶下。翟谦先把寿礼揭帖呈递与太师观看，来保、吴主管各抬献礼物。但见：黄烘烘金壶玉盏，白晃晃减反仙人。锦绣蟒衣，五彩夺目；南京宁缎，金碧交辉。汤羊美酒，尽贴封皮；异果时新，高堆盘盒。如何不喜，便道：“这礼物决不好受的，你还将回去。”【又来一个口是心非的人。】慌的来保等在下叩头，说道：“小的主人西门庆，没甚孝意，些小微物，进献老爷赏人。”太师道：“既是如此，令左右收了。”【结果还是要收。】旁边祗应人等，把礼物尽行收下去。太师又道：“前日那沧州客人王四等之事，我已差人下书，与你巡抚侯爷说了。可见了分上不曾？”来保道：“蒙老爷天恩，书到，众盐客就都放出来了。”太师又向来保说道：“累次承你主人费心，无物可伸，如何是好？你主人身上可有甚官役？”【高官投桃报李，西门庆好事到了。】来保道：“小人的主人一介乡民，有何官役？”太师道：“既无官役，昨日朝廷钦赐了我几张空名告身札付，【有几个干部名额。】我安你主人在你那山东提刑所，做个理刑副千户，顶补千户贺金的员缺，好不好？”【西门庆本来不缺钱，就要个官儿做做，此事正中下怀，有何不好。】来保慌的叩头谢道：“蒙老爷莫大之恩，小的家主举家粉首碎身，莫能报答！”【到底还是奴才会说话。】于是唤堂候官抬书案过来，实时签押了一道空名告身札付，把西门庆名字填注上面，列衔金吾卫衣左所副千户、山东等处提刑所理刑。又向来保道：“你二人替我进献生辰礼物，多有辛苦。”因问：“后边跪的是你甚么人？”来保才待说是伙计，那吴主管向前道：“小的是西门庆舅子，名唤吴典恩。”【赶忙说明，不误时机，舅子老表，都有好处。】太师道：“你既是西门庆舅子，我观你倒好个仪表。”唤堂候官取过一张札付：“我安你在本处清河县做个驿丞，倒也去的。”【真的有官做，这个舅子还是当得。】那吴典恩慌的磕头如捣蒜。又取过一张札付来，把来保名字填写山东郓王府，做了一名校尉。【平日辛苦巴结总算没有白费。】俱磕头谢了，领了札付。吩咐明日早晨，吏、兵二部挂号，讨勘合，限日上任应役。又吩咐翟谦西厢房管待酒饭，讨十两银子与他二人做路费，不在话下。

看官听说：那时徽宗，天下失政，奸臣当道，谗佞盈朝，高、杨、童、蔡四个奸党，在朝中卖官鬻狱，贿赂公行，悬秤升官，指方补价。夤缘钻刺者，骤升美任；贤能廉直者，经岁不除。以致风俗颓败，赃官污吏遍满天下，役烦赋兴，民穷盗起，天下骚然。不因奸臣居台辅，合是中原血染人。【可惜宋徽宗不懂得赶紧搞点意识形态，比如自我表扬、反腐倡廉之类；就只晓得写字画画吟诗作赋，乃至误了自己，断送了赵家天下。】

当下翟谦把来保、吴主管邀到厢房管待，大盘大碗饱餐了一顿。翟谦向来保说：“我有一件事，央及你爹替我处处，未知你爹肯应承否？”来保道：“翟爹说那里话！蒙你老人家这等老爷前扶持看顾，不拣甚事，但肯吩咐，无不奉命。”【得了人家好处，巴不得也找个机会回报一回。】翟谦道：“不瞒你说，我答应老爷，每日止贱荆一人。我年将四十，常有疾病，身边通无所出。央及你爹，你那贵处有好人才女子，不拘十五六上下，替我寻一个送来。该多少财礼，我一一奉过去。”说毕，随将一封人事并回书付与来保，又送二人五两盘缠。来保再三不肯受，说道：“刚才老爷上已赏过了。翟爹还收回去。”【收了就是，总要那么谦让。】翟谦道：“那是老爷的，此是我的，不必推辞。”当下吃毕酒饭，翟谦道：“如今我这里替你差个办事官，同你到下处，明早好往吏、兵二部挂号，就领了勘合【登记，备案，签发红头子任命文件。】好起身。省的你明日又费往返了。我吩咐了去，部里不敢迟滞你文书。”一面唤了个办事官，名唤李中友：“你与二位明日同到部里挂了号，讨勘合来回我话。”那员官与来保、吴典恩作辞，出的府门，来到天汉桥街上白酒店内会话。来保管待酒饭，又与了李中友三两银子，约定明日绝早先到吏部，然后到兵部，都挂号讨了勘合。闻得是太师老爷府里，谁敢迟滞，颠倒奉行。金吾卫太尉朱勔，实时使印，签了票帖，行下头司，把来保填注在本处山东郓王府当差。又拿了个拜帖，回翟管家。不消两日，把事情干得完备。【有太师旨意，办事效率就是高，要是别的例行公事，还不拖他个十天半月？】有日雇头口起身，星夜回清河县来报喜。正是：富贵必因奸巧得，功名全仗邓通成。【邓通是“钱”的代名词，是说老老实实搞不定大事情，有钱就能使鬼推磨。此乃专制社会官场的潜规则也。】

【西门庆并没有亲自出面，只循着官场路子，叫水手拿银子一勾兑，就成了堂堂国家干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