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公社来了通知,为庆祝“九大”胜利闭幕,要组织大型庆祝活动,搞几台文艺演出、搞文艺游行,—连闹它三个晚上,让大家热闹个够。各村自然都要出节目,牛尾寨虽是个小村落,文艺游行任务可免,出节目总推辞不得。阿梨的清唱是首选,轮到后生伙却无人敢出头。不知是谁出的主意,说孺子是城里下来的,会唱歌,何不让他去“堵阵”?众人一齐起哄,哄得孺子心乱如麻。想来想去,只有样板戏可唱,况且自己嗓子还行,普通话也说得好,字正腔圆不敢说,总不致荒腔走板。孺子于人丛中站起,稳住气,将目光从众人头上放过去,憋足劲便甩出—句:“朝霞映在阳澄湖上……”尾腔甩得很花活。众人登时静下来。孺子信心足了,便唱得用心用意,自觉得吐字匀净有韵味,行腔缓急有致。</p><p class="ql-block">一曲唱罢,众人议论纷纷。有说想不到孺子居然有这样好的嗓子;有说若唱曲与阿梨正好配成生旦,可惜两人长相都算不上漂亮;有说嗓子虽好,这种调子未免咸硬,哪有本地曲婉转好听。孺子正自得意,冷不防听见有人说道:“这节目不行。样板戏是随便唱得的?”扭脸望去,却是大白。大白脸上很有一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味道,将嘴巴凑近书记的耳朵:“我看了报了,最近正批丑化样板戏的现象!不好随便唱的。”书记立马提起精神,看了孺子—眼。孺子—腔兴致跑了个精光,恼意一阵阵涌起,脸上却摆出满不在乎的样子,说:“不唱正好!我本不愿意去的,还不是大家硬来邀。”目光从书记脸上移开时冷冷扫了大白—下,大白的目光便缩了回去。菜刀说:“要么,就唱本地曲!”孺子冷笑道:“我不会。请会唱的去唱吧!”</p><p class="ql-block">过了些日子,收工回来,孺子忙忙淘米做饭,蹲在灶前续稻草。背后有人嘿嘿在笑:“还不揭锅?滚了哩!”孺子慌忙揭开锅盖,一团白汽弥漫开来。菜刀笑吟吟进来,将—碗黄澄澄的咸菜搁到孺子又当饭桌又当砧板的缸盖上,说:“给你下饭哩。孺兄,今晚墟上大闹热,去耍吧?”孺子想,又俗又土,有什么看头?便摇了摇头。菜刀说:“别傻了,机会难逢啊!各乡各里的‘图景’憋了几年,劲头足呢!今晚听说有大戏,还有烧龙!”本地民俗,逢年过节要扮“图景”进城巡游,一律妆扮成戏装人物,或是才子佳人、或是梁山好汉,踩着高跷、舞着英歌,还有首尾相衔的标旗和大锣鼓班子,热热闹闹。平日被城里人看低三分的农民,游“图景”时占尽了风光,引得黄皮寡瘦的城里人踮脚伸颈。最出色的还要算烧龙,几十条精壮汉子,—律赤了上身,舞动长长—条彩龙,那龙设了机关烟火,上下翻飞,左右腾挪,不时溅出万点金花,衬着夜色,煞是好看。孺子慢慢说道:“有烧龙看,我去。” </p><p class="ql-block">天尚未黑尽,成团的蚋蚊嗡嗡嗡,像灰色的轻烟在乡间小路上悠荡,若有人过,便随人进进退退。菜刀果然招了几个人,无非是队里的后生,加上菜刀的父亲油麻叔。油麻叔是个枣核脑袋的细瘦老汉,低眉顺眼。孺子时常疑心,这老枣干怎养得出菜刀这么漂亮的儿子。</p><p class="ql-block">远远的有—簇人影,模糊中辨得出红绿,想必是姿娘。后生们脚下生风,不—会便赶了上去,原来是几个姿娘仔,拥着一位高挑个儿的老姿娘。菜刀笑嘻嘻管那老姿娘叫妈,孺子才晓得这便是油麻婶,不由得紧看了两眼,心中恍然明白菜刀为何长得如此排场。油麻婶五十多岁年纪,身材依然匀称修长,腰板笔直,头发虽有几缕灰白,但浓密,剪得齐崭崭,—张白净面孔,年轻时是标致的。她穿—件浆洗得干净熨贴的月白色夏布褂,—条黑色宽腿裤子,走起路裤管款款地摆动着。</p><p class="ql-block">菜刀为孺子引见,油麻婶被细密皱纹包围着的眼睛亮了一亮,轻轻叹了口气,说;“造孽!细皮嫩肉的学生仔,来领罪。”</p><p class="ql-block">后生伙早已搀进姿娘仔群,男女相跟了走路。油麻叔靠近老婆,说阿柔的爹托人来过话,还要讨—架缝纫机。油麻婶听着,脸渐渐绷紧。菜刀向孺子解释,阿柔是他未过门的嫂子,是大哥砍刀的对象。这一家弟兄六个名字起得怪,依次是砍刀、菜刀、镰刀、弯刀……。菜刀嘟囔道:“三番两次来催逼,不是讨聘,倒像是讨命。”孺子笑问道:“聘金没给足么?”菜刀叫起来:“没给足?聘金一百八十元,金耳环一对,还有十二套衣服!”孺子在乡下好歹呆了几个月,略知乡俗,这个阿柔,—再加码并不奇怪。砍刀弟兄几个,早晚要分家,趁着公钱,现在不要,更待何时?便说:“既然来讨,给就是了。”油麻婶斜了孺子—眼,说:“这位学生弟说得轻巧!乡下的事,你是不懂的。弟兄几个哩,起不得例的。”眼角的余光却落在菜刀脸上。—个姿娘仔说:“阿柔也太厉害些,她跟了砍刀算是命好,还要讨那么多。砍刀那么枭横的角色,偏又听她。”油麻婶嘴—扁,说:“我们砍刀哩,刀把是攥在老婆手里的。父母跟前哩,硬过钢;阿柔面前哩,软过刚出笼的菜粿!”后生伙嘻嘻哈哈,一人说道:“软过莱粿?别处软倒不相干,要紧处硬就行了!”姿娘仔纷纷唾骂,油麻婶眉毛—扬,探身揪那后生:“老婶什么没见过?要你多嘴?你毛长齐了未?是软是硬?倒要捏捏看!”</p><p class="ql-block">油麻叔说:“讨嘛随她讨去,船到桥下自然直。”油麻婶朝地下唾了一口,说:“自然直?鬼仔只会讨命,你是—个行一步退三步的货!”她说得快,走得也快,油麻叔腿短,跟都跟不赢。—女子笑道:“婶,慢点罢,看阿叔气都换不过来!”油麻婶毒毒瞅着她男人,冷笑道:“他那副父母,真正会做名,那对鼻孔,油麻般大小,自然换不过气来!”见老公涎着脸欲笑不笑,她真的动了气,语气中含了怨毒:“你们没贝过他吃饭的样子,那才好看咧。那碗公,倒比他的头大,吃起来像饿鬼投胎,饭食占了嘴巴,凭那两个油麻孔换气,呼哧呼哧像拉风箱。听那声响,我饭到喉咙口也咽不下。”—青皮后生怪声怪气道:“阿叔跟阿婶,好比荷叶上歇了只蜻蜓,飞机落在飞机场。”众人笑垮了,连菜刀也背过脸去笑。</p><p class="ql-block">墟场上人山人海。几处戏台前人头黑压压,管急弦繁,演的无非是阶级斗争、学大寨、斗天斗地斗敌人。曲调倒是乡民听熟了的地方戏,乡民听的就是曲调。 </p><p class="ql-block">—行人惦记着英歌标旗和烧龙,忙挤到大路旁。说是庆“九大”,那游行队伍其实与若干年前的“图景”差不多。寂寞数载,人们皆技痒,都妆扮了来赛一赛。菜刀他们仗着年轻力足,好容易挤出—块地盘,围护了几个姿娘。游行队伍正在过去,弦丝乐班奏的是《东方红》,人手—件乐器,或吹或拉,目不斜视,步履从容,簇拥着中间—班大锣鼓。高高在上的鼓手顾盼神飞,—对鼓槌在手里仿佛变成活物,在十几面锣、钹的应和下,敲得人人血热心跳。接着是英歌,与往年不同的是,戏装人物从梁山好汉改成了样板戏的郭建光们。打英歌的汉子一律穿着《沙家浜》中新四军的灰色军装,打着绑腿,在哨音指挥下,击槌甩步,跳跃前进,阵势跟以前一模一样。以前领头的是时迁,玩蛇来指挥,如今领头的扮成沙家浜的郭建光,红袖章上印着“指导员”,嘴里衔着哨子。</p><p class="ql-block">英歌过后是挑花篮,这也是传统节目。以前是,若干姿娘仔用细软扁担挑一对对花篮,成纵队摇曳过市。人看姿色篮看手艺,原是各村赛风光的机会,但这次是公社统—组织的,一律妆扮成红色娘子军,戴灰蓝色八角帽,扎武装带。花篮之后照例是“标旗”,油麻婶满面潮红,称这才是“戏肉”。孺子心中大不以为然。标旗他儿时在水城是看过的,不见得好。用各色丝绸做标旗,旗上贴吉祥祝辞,掮标旗的姿娘仔浓妆艳抹,肩上掮着尾梢带青叶的软竹竿,尾梢坠着大吉(柑桔)、香袋、珠花之类,—路袅袅娜娜走来,那缀着流苏的标旗,随腰肢款款摆动,颤颤摇摇。不知是何讲究,掮标旗不穿绣鞋,光穿袜子,还—律戴着墨镜,遮去半张脸,儿时的孺子觉得那就是一群妖精。这些当然是老黄历,今番过来的标旗,女子们身穿军装头戴军帽,标尾坠的不是“大吉”,是红宝书,旗上贴的是“农业学大寨”、“阶级斗争,一抓就灵”。油麻婶懒懒地说:“这算什么标旗哟,看酸了眼,没有—个整齐水灵的女子!”一个女孩子问道:“阿婶,你年轻时可曾掮过标旗?”菜刀忙说:“我妈年轻时掮过的!”油麻婶酸酸—笑,说:“我掮头标。”</p><p class="ql-block">孺子很懊恼,并没有看到烧龙。大约烧龙安不上什么革命名堂。</p><p class="ql-block">月色朦胧,夜滤去了物状多余的形与色,只留下不甚分明的线条,远山也显得近了。小径上,手电筒的光亮如粒粒萤火在跳荡。</p><p class="ql-block">孺子不知不觉加快了脚步。他听到后面后生仔姿娘仔的戏谑声,索性加劲甩开了大步。不为什么,只为了片刻独处的宁静。他感到人们已远远地落在后面,不由得放开喉咙唱了一句京戏:“月照征途风送爽……”孺子体会到一种摆脱拘束,蹈虚凌空的快感。他品味着墟场上那—幕幕鲜艳的“图景”,蓦然惊觉,倘若去掉那些红宝书、绿军帽和标语口号,剩下的是什么呢?人们要看的是什么呢?是那些传统的英歌、标旗、大锣鼓……。孺子忽然生出—个念头,人们很像一群莫名其妙的蝼蚁,—边忙着筑牢传统的壁垒,—边忙于在壁垒中玩出花样翻新的把戏。有没有—双智慧的眼睛,高高在上地注视着蝼蚁们无聊的把戏,不时露出怜悯的笑意?在这双眼睛看来,蝼蚁的种种表演,不过是容器中的表演。</p><p class="ql-block">孺子仰起脸来,感到夜露在无声无息地降临,轻柔地附到灼热的面颊上。他渴求听到—种来自上苍的声音。</p><p class="ql-block">他什么也没听到。</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