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视系列小说《知青时代》之一 : 白桦岭长镜头三辑，作者 : 高凯

白士祥

作者简介 高凯，1946年生于佳木斯。在哈尔滨度过童年，在伊春市一中高中毕业，“文革”期间作为知青下乡到对山国营农场。1974年调到呼兰县工人文化宫，担任美术宣传干事，后任县总工会宣传部长、中共呼兰县委宣传部常务副部长、县精神文明办主任、哈尔滨市机动车驾驶员协会宣教部长、《驾驶员之友》编辑部主任、高级政工师。 高凯长期从事业余文学创作，系中华诗词学会、黑龙江省作家协会、省书法家协会会员。萧乡诗社副社长名誉社长，北辰诗社社长。创作各类文学作品300余万字，曾出版小说集《岁月无岸》、诗书画文集《岁月深深》、《红楼梦诗词曲赋漫汇》等作品。书画作品多幅被加拿大、美国、日本、澳大利亚等国家友人收藏。 电视系列小说《知青时代》之一 白桦岭长镜头三辑 高凯 一、分裂 夕阳燃烧着白桦林。 林中的一块空地，岑越伏在一个硕大而平滑的树墩上写着什么，神情端静魅人。 活脱一幅科克斯卡笔下的油画。 不远处，是谁在初学拉二胡。那琴弦不厌其烦地来回反复拉着：“萝——卜——疙瘩；咸——菜——疙瘩……”一阵踏断残枝落叶的脚步声，几个男青年从树林中走出来，围到岑越面前。 “岑越，又是在写诗吧？快念一首听听！”青年甲说道。“ 不，是抄了一首诗。”岑越合上本子，湖蓝色的封皮纯净如水。 “抒情诗吗？谁的？能不能让我们欣赏一下？”青年乙又好奇地问道。 岑越似乎没听见，站起来准备往回走。 “岑越的诗本，一般是谢绝翻阅的，这我知道的。”肖之齐在一旁为岑越辩护，脸上挂着笑容。 “这么说，连肖兄也无缘一饱眼福喽？”青年甲揶揄道。 “那倒又当别论。”肖之齐一手搂住岑越的肩膀，一首去接岑越的诗本，脸上的笑容里溢出了得意，“是吧，岑越？” “此前是。此后……也只有对不起了！”岑越闪开肖之齐，把本子掖在怀里。由于认真，竟未觉得自己有点冷冰冰。 “呕——，惭喽——！”青年甲、乙带头起哄嘲笑，周围响起一阵哄笑声。 肖之齐瞪大了眼睛，尴尬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逆光中的白桦林遮住了他脸上的阴影，望着岑越离去的背影，他觉得眼前这个一向友好的同学变得陌生了。 　　晚饭后，岑越走出食堂，雪凡在后面赶上来叫住他。 “岑越，我想跟你说点事。”雪凡的脸色有点凝重。 岑越略显奇怪，跟着她向旁边走了几步站住了，等待雪凡开口。 “岑越，你和肖之齐，是原来咱们班级里，我最看重的两个人，也是我最友好的两个朋友。可现在我为你们的分裂而感到难过和不安。”雪凡异常直爽而坦率。 “分裂？”岑越吃了一惊，“怎么回事？因为什么？” “你的那个诗本，以前总是让我和肖之齐看的。可今天……”雪凡露出了不满的神情。 岑越明白了。他望着雪凡那婴孩般清澈的眼睛，从怀里掏出诗本，把它交到雪凡手里。 第二天，岑越的诗本被放到了指导员的桌子上。 指导员靠在椅子上郑重其事地一页一页翻阅着，脸色越来越严肃。最后“啪！”地一下，诗本被摔到桌面上！指导员拍案而起：“阶级斗争的新动向！——我们终于抓到典型了！” 在离连部不远的地方，雪凡急冲冲截住了肖之齐。 “肖之齐，你为什么要这么做？”由于气愤激动，雪凡涨红了脸色质问。 “雪凡，我们都是岑越的好朋友。我相信以后他能够理解，我们这是在帮助他，挽救他，让他早日回到毛主席的革命路线上来，不要在错误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有那么严重？那首诗是他抄的，不是他自己写的！”雪凡的脸色变白了。 “我知道，他抄的是彭德怀的诗。可旁边那‘忧国忧民，何以蒙尘？’八个字却是他写的！这不明明是在为反党集团翻案吗？”肖之齐一针见血地指出了问题的要害。 “可是，也许，岑越不是这个意思……”雪凡意识到事情有点严重，替岑越害怕了。 “雪凡，我们都是革命青年，友情归友情，但在大是大非面前，我们可要时刻捍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坚决站稳无产阶级革命立场啊！” “可是，岑越他，他……”雪凡快要急哭了。 “好了好了，岑越的问题，组织上会正确处理的，我们要相信组织。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场部给咱们连下来的那两张上大学的推荐表，指导员把咱俩的名字填上了！” 这确是一个难得的好消息。但雪凡此刻听来却毫无高兴可言，相反，却愈加重了她心头不安的阴云。她有点后悔自己的行为，并憎恨肖之齐了，于是用不容置疑的焦急而愤怒的口气说道：“肖之齐，你必须马上到指导员那里把岑越的诗本拿回来还给我！” 肖之齐有些意外地看着雪凡，又扭过头去望了望不远处连部那座简陋的旧砖房，脸上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讥笑。 　　二、反省者 一道灰色的铁门，透着阴森冰冷的气息。 铁门上方的一块木牌上用黑墨写着“反省室”三个字。 反省室的里间是一排简陋的炕铺，五、六个反省人员坐在铺边上，每个人手里一本小红书——毛主席语录，大家都在低头默默地学习。岑越也坐在其中。 “吱拉”一声，反省室中间的门被打开了，里面的人可以看到外间了。 反省室的外间，地中间放着一把红椅子。一个反省者被两个看守按在了红椅子上。 “把裤子解开，趴下！”看守甲命令道。 反省者解开裤子，趴到椅子上。 看守乙一把撩开反省者的衣衫，露出了白净的脊背和腰臀。 看守甲狠劲抡起了一条黑色的皮带! “叭！”一声韧韧的猝响。白净的皮肉像布帛一样崩裂、绽开。殷红的血珠登即如泉沫津津泛涌。 【旁白：岑越生平第一次看见皮鞭——哦，不是皮鞭，而是拖拉机发动轮上黑色的三棱皮带——抽在扒光了的人的脊背上！ 他与新中国同龄。即便在梦中，也不曾有过一丝这样的经历，尽管他做过无数魔鬼、强盗、虎狼一类的恶梦。 被打者与他同龄，一个右派的儿子。】 被打者身体像口袋一般搭俯在地中间的一把椅子上，头垂在地下，看不见他的面孔。 “叭！叭！” 那身子不断地震颤、痉挛，脊背很快变成黑紫色。听得见牙齿的瘆人的格格声和“啊！啊！”的痛叫声，却没有一句告饶。 【旁白：这情景，令人在毛发悚然中生出一种钦佩的崇敬，淹没了、融化了周围的恐怖。岑越瞥了一眼反省室那灰色的铁门，镇静得好像灵魂都从体壳中飞出去了。 那把红椅子上，下一个该轮到他。】 记不准究竟是多少时日了，反省者们排队走出反省室，来到外面。 青魆魆的阳光，皑生生的白雪，两者合起来把世界变得银灿灿的。这似乎已经陌生的光亮刺得岑越眼睛发花。 “快点！妈的！腿长疮了？”看守甲骂道，看守乙也瞪起眼。看守甲、乙是晚他两届的下乡青年，根红苗正，对阶级敌人充满仇恨。 岑越终于看清了前面。——可是，不远处连部门前站着的两个人是谁？熟悉得让他心口紧缩的大狗皮帽子和火焰样的头巾！ 啊，是他们，正是他们，老方和雪凡！ 　　老方去城里接知青，在台上亲手把大红花戴到他胸前：“好俊气的小伙子，叫什么名字？” “报告方场长，我叫岑越。” “什么……越？” “岑，山字下面一个今天的今字。” “好，好，太好了！咱们那白桦岭全是大山，是今天的大山，正等着你去跨越呐！哈哈哈……” 【旁白：老方那威武的身躯，爽朗的笑声，真像电影《老兵新传》里的老战！岑越曾经那么庆幸遇到了老方，因为他是雪凡的叔叔。 老方较早地被结合为场革委会副主任，分管促生产，但并不常到雪凡的连队来。 此刻，他与雪凡站在那边。雪凡不是和肖之齐一起上大学了么？有半年多了吧？他们为什么不走过来，却那么远地看自己？难道他们认不出是岑越了吗？】 “啪！”一记耳光扇到脸上，岑越眼前金光乱迸。 “妈的，你呆了？快点跟上！”看守甲喝骂道，巴掌还要往下抡。 岑越向前晃了一步，险些栽倒，仿佛听到了雪凡的啜泣声。他定了定神，重新抬起头。 老方还立在那里，烟夹在手上。红头巾不见了。 似乎刚才什么也没有发生，只有风吹过的树枝，瑟缩了一下。阳光仍在雪地上灿灿地跳，那光亮已不再陌生，看上去一世界温柔。 怎么回事？岑越摸摸脸颊，火辣辣的，不是梦。但头却在晕，在飘，在幻化飞旋。 【旁白：岑越不明白，那大狗皮帽子怎么真的像一条狗，对他理都不理？那红头巾的火焰为什么不再燃烧，难道它会熄灭么？……啊，不妙！——刹那间，一个清醒的意识电光般闪过——赶紧闭掉思路开关！再多思索一秒钟，就会导致神经错乱失常！】 　　蠢笨的原木横躺竖卧在雪地里，如同受了重伤的野兽不肯起来。 在一片白桦林附近，六、七个反省者在看守的看押下，开始了抬木头的劳动。 “哈腰挂啊——嘿——！” “撑腰起呀么——嘿——！” “朝前走吧——嘿——！” “咬牙挺住么——嘿——！” ………… 粗糙的杠头压上岑越的肩膀，立刻使骨架嘎吱吱作响，形同电影里的老虎凳。 他咬紧牙关支撑着，吃力地挪动着双腿，眼睛里却露出坚毅不屈的神情，看向前方。 【旁白：命运的重负，考验着青春的筋骨；沉重的脚步，所以构成生活的分量。】 　　三、黄条儿之死 雪后的早晨，愈加干冷。 在一个破旧的木板大院门前挂着一个牌子，上写：“白桦岭林场农业队”。 在队部里，由于队长没到，七、八个老知青谁也不愿自觉出工，仰歪在队部的破火炕上放“死挺”。岑越也在其中，他卷缩在炕梢，手里是一本毛主席诗词。 【旁白：俗话说三九四九，打死不走。可该走的都走了，能走的也都走了。白桦岭林场的知青走了一茬又一茬。岑越所在的连队里剩下七、八个“有色彩”的老知青——这比不清白的要动听得多——被归列到农业队，继续在广阔天地里“大有作为”。岑越在反省室里呆了一年半，期间，那一堆反省者中，“病逝”了一个，自尽了一个，还好，他活过来了。“九.一三”事件之后，连队里换了一个指导员，上任不久就按着上面的精神召开了一次落实政策的会议。落在岑越头上的是没有什么结论，只解除了反省，回到连队劳动。这一晃就又过去了三年多。】 “唉，这火炕头真他妈的舒服。趁队长没来，多热乎一会儿啊！”青年甲自怜道。 “队长可能上场部去了——这牲口草料快成问题了。”喂马的“老绝户”进来说道。 “是啊，老吃不饱，有几匹马眼瞅着往下掉膘呢。”一个车老板应道。 “唉，这大雪封山的年头，难整啊！”另一个人感叹道。 几个车老板披着棉大衣坐在一旁，一边抽烟一边和喂马的“老绝户”闲聊。他们有理由在屋内多待一会儿，槽头的马正在大口咀嚼，须等马们填完了肚子他们才好出去。 队长进来了。队长是个四十多岁的老农工。他拿眼睛满屋撒么了一圈，停在炕上那一堆“死挺”身上。 “妈的今年雪大，牲口眼瞅没得喂了。那几个半大牤子留着没用，干费草料。不如趁早抹巴了它！分点肉大伙过年！这个活儿，你们愿干不？” “死挺”们嗷地跳起来，都变成了勇士：“队长，你就说，先抹哪个吧？” 　　队长大手一挥，活像个判官：“妈的，最能吃的那个——黄条儿！” “嗷——！”屋内的勇士一齐拥了出去。 做梦也没有想到今日就是它的死期，黄条儿仍若无其事地站在牛栏里，悠然地等着放它出去到处游逛。它还是个“孩子”。 七、八个“勇士”拿好了绳子，一拥而上。毫无准备的黄条儿被套住四蹄掀翻，拖至院中。雪地上放了一块厚木板。 当啷！队长扔下一把紫柄尖刀，嘴里叮嘱：“妈的太钝了，磨磨再用！”回头便走了。 一瞬间“勇士”们愕然静下来。十几只眼睛望着那把闪亮的尖刀，却没有人动一动。 走出不远的队长转过身来：“咋的了？都他妈的熊蛋包啦？——去去！都给我到东大洼刨粪去！” 队长说完返回来拾地上的刀，却不料被岑越抢先抓到了手里。 “我干！”岑越似乎一下子高大了许多。他横了队长一眼，迈开长腿进屋去磨刀。 　　屋里只剩下“老绝户”一个，倚在炕沿上抽着烟，闷声默语，瞧着岑越进来在大拉石上“哧——哧——”地用劲。 “小岑，别，别干那个。”似乎终于忍捺不住，“老绝户”低声不安地开口劝道。 岑越闻言抬头看了他一眼，心里有点可怜这个原先赶大车的老板子。他有四个闺女，却没一个儿子。因而凭白无故在人前矮了半截，背后还被人称作“老绝户”。 “别干那个，不，不好。”他又劝了一句。 岑越用拇指试了试刀锋，没说什么就出去了。“哼，世界上还有三分之二的受苦人呢。为了解放全人类，将来说不定还得上战场，拿刀拿枪去杀人呢！”他边走边想。 有人执刀，士气大增。 黄条儿被按住牛角，猛地扭个仰面朝天。传说牛死前是要掉眼泪的。而黄条儿却只是绝望地翻了一下眼白，悲哀地看了一眼冬世的天日，便合上了双目，静静地等待着。 一刹那间岑越心软了，不忍了，有点后悔了。 然而此时刀尖对着牛颈，已容不得他多想。他抬了抬头，身边十几只手把整个黄条儿按得一动不动，十几只眼睛正屏神静气地注视着他。他心一横，握痛了刀柄，用足力气，朝黄条儿那粗大的喉管刺下去！ “噗——！”顿时一股热吐嘟的血气冲涌出来！ 黄条儿只闷然呻吟了一声，硕大的头颅便颓然垂到雪地的木板上。 岑越两手沾满了鲜血，他扔掉尖刀，站起身，抬头望向冬日的天空。 【旁白：岑越觉得黄条儿死前的那一声呻吟绝似一腔沉重的叹息，仿佛尚有无限心事未及诉说……尽管如此，他仍然体验到了一种屠杀的快感，那是一种从未有过的刺激；还有，就是第一次被周围的人把他当做英雄一般格外敬畏相看的那种自豪感。】 岑越的家中。 母亲责怨道：“唉，你这孩子，怎么什么事都干啊？过去人家常说那些倒霉的人：哪辈子杀大牛了！现在你瞅瞅你……”母亲脸上露出担忧、不安和悲戚。 岑越却平静而温和地解释道：“其实杀掉一条牛和拍死一只蚊子，在本质上没啥大区别。” “这孩子真能胡说！……”母亲差一点被他说笑了。她不明白儿子的头脑里怎么会有这种奇怪的理念。默默地想了一阵之后，她的心底有点害怕了。 雪雾苍茫中，岑越一个人行走在山路上。 前面不远的丛林后面，白雪覆盖下伏着一个黑乎乎的东西。 岑越一惊，急忙弯下身，同时伸手到背篼里去摸什么，摸了几下却没摸到。他把背篼完全打开来找，还是失望了。他只好到路边雪林里捡了一根木棍，攥在手里，仗着胆子向前面走去。 近前才看清，那丛林后面伏着的黑乎乎的东西是一个折断的黑木桩。 刚才是吃一虚惊，岑越长出了一口气，抹去额头上的汗珠。 【旁白：返回知青点的路上，岑越发现背篼里层藏着的一把三棱匕首不见了。那是他走山路时拿来防身用的。防身之物有时也可能是害身之物。岁月还长，而年轻人往往会因为一时的冲动或图求快感毁了自己的一生。也许母亲比他想得更深了一层。】 岑越释怀地笑了。 漫天的雪花愈加稠密地飘舞下来。 岑越登上了一道山岭，举目眺向前方。 银絮狂翩，苍云怒漫；山波荡漾，川如走蟒。 岑越顿生了一种俯仰尘寰，尽忘世愁的慷慨与豪气。他仰起头，舒展了胸襟，迎着风雪继续沿着山路走去。 本篇乐曲:《一支难忘的歌》笛子演奏:李乐萱作品创作:高凯制作:白士祥

电视系列小说《知青时代》之一 : 白桦岭长镜头三辑，作者 : 高 凯

白士祥

电视系列小说《知青时代》之一 : 白桦岭长镜头三辑，作者 : 高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