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分钱砝码

清风明月

<p class="ql-block">美篇号 193964193</p><p class="ql-block">昵称 清风明月</p> <p class="ql-block">  第一次听到“五分钱木匠”这个名号,是在我读初中时的一个闷热夏夜。那天,餐桌上的青菜因久煮而显得老硬,我赌气不吃饭,以示对母亲厨艺的不满。母亲见状,用衣袖角轻轻拭去眼角滑落的泪珠,她俯身靠近我,声音低沉而温柔:“你这孩子,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你知道你爸爸年轻时有多苦吗?人家都喊他‘五分钱’木匠……”母亲的话语里带着几分责备,几分怀念,她接着说:“哪像你现在,什么食物都不觉得香,还挑三拣四,莫不是想吃天上的‘龙肉’?”</p><p class="ql-block"> 母亲讲述往事时颤抖的尾音和她吃饭时的沉默,构成了我少年记忆里最鲜活的剪影。母亲的话像穿过狭窄弄堂的穿堂风,裹挟着往事的尘屑掠过我的耳畔,却未能在我稚嫩的心田播下理解的种子。那时的我,尚无法完全体会母亲话语中的沉重与深情。</p><p class="ql-block"> 直到多年后,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在废旧回收市场里看到了一块七十年代的食堂菜价牌。那块斑驳的铁牌在阳光下泛着冷冽的光泽,上面清晰地写着:红烧肉两角,青菜五分。这突如其来的视觉冲击,仿佛一把锐利的刀,突然刺痛了我内心深处对父亲过往岁月的无知与冷漠。这个外号背后,藏着父亲无数的心酸与努力。那些被我嫌弃的青菜,正是他攒下每个五分钱时,就着糙米饭咽下的“佳肴”。那一刻,我仿佛穿越了时空,看到了年轻时的父亲,在艰苦的岁月里,用他那双粗糙的手,一分一分地攒着生活的希望。</p><p class="ql-block"> 记忆里的食堂,每当开饭时分,父亲总是像一株生了根的杉木,牢牢地杵在打饭口。他洗得泛白的工装领子支棱着,露出被太阳晒成古铜色的后颈,那肤色仿佛是岁月与辛劳的见证。他的目光永远落在小黑板的最底端,那里用粉笔头歪歪扭扭地写着:酸萝卜五分、腌豆角五分、炒青菜五分。</p> <p class="ql-block">  那是一个暮色渐沉的傍晚,我结束了车间的工作,身上还残留着煤焦油特有的刺鼻气味。夕阳将我的影子拉得老长,那影子在地面上摇曳生姿,像极了父亲年轻时常用的那把木工尺,既精准又坚韧。就在我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时,身后突然传来了一阵窸窣的议论声:“瞧,这不活脱脱是‘五分钱’的崽?连走路的姿势都像螺帽卡进卯眼似的严丝合缝。”我转过身,只见几个沾着煤屑灰的老工装立在梧桐树下,他们的皱纹里嵌着经年的木屑,笑容却像刨刀削出的木花般舒展,带着几分戏谑,几分敬意。</p><p class="ql-block"> 母亲在煤油灯下缝补衣物时,总爱絮叨起父亲的往事:“你爸这辈子的账本里,收入栏填的全是家人,支出栏空得能飞进麻雀。”她的话语里充满了对父亲无私付出的感慨与敬仰。她说这话时,顶针在棉布上磕出细碎的响声,那声音在静谧的夜晚里显得格外清晰,像在拨动记忆的算盘珠,每一声都敲打着我的心弦。</p><p class="ql-block"> 五五年,父亲走出家门,踏上了学木工的道路。他带着木工箱,辗转于湘黔交界的深山之中,与山林为伴,与斧锯为友。五八年,家里遭遇了变故——祖父祖母因莫须有的罪名挨批挨斗,家庭地位一落千丈。紧接着,六零年的饥荒更是雪上加霜,祖母在饥饿中离世,祖父也在病痛的折磨下撒手人寰。那时,弟弟们还年幼无知,嗷嗷待哺的哭声,把原本就摇摇欲坠的日子绷成了一根颤巍巍的弦。</p><p class="ql-block"> 邵阳老厂区的食堂窗口前,父亲总是攥着五分钱硬币在队伍里等待。那些年,他的工资簿上数字缓慢爬升,可家中的开支总像雨后春笋般节节拔高。唯有掌心里这枚被体温焐热的五分钱,三十年如一日地躺在油渍斑驳的玻璃柜台上,换回永远不变的一勺酸萝卜、半碗糙米饭。这俭省到苛刻的午餐,是父亲与生活博弈的暗语——省下的每一粒盐,都将在晚餐桌上化作家人碗底的油花。</p><p class="ql-block"> 直到那年父亲调回县城时,老食堂的黑板突然褪了色。粉笔字歪歪扭扭地写着"酸萝卜壹角",那个"伍"字被擦得只剩半截白痕,在秋风中瑟瑟发抖。他站在空荡荡的食堂里,铝饭盒与搪瓷勺相撞的叮当声格外清脆。暮色漫过褪色的工作服,将他的影子拉得细长,仿佛要把三十年光阴都抻成一根细细的棉线。后来他总说,那天飘走的何止是五分钱饭菜,倒像是青春岁月里最忠实的见证者,转身走进了时光深处。</p> <p class="ql-block">  记忆中最深刻的却不是食堂的烟火气。当父亲挟着浓重的药香推开家门,我总躲在门后屏住呼吸。那个褪成姜黄色的帆布包,像只神秘的百宝箱,源源不断地吐出贴着红标签的玻璃瓶。它们列队在老衣柜斑驳的台面上,折射着夕阳细碎的光,瓶身上"镇痛""风湿"的字样在阴影里忽明忽暗。十二岁的我数着这些沉默的守卫,却数不清父亲工装裤下藏着多少隐痛。</p><p class="ql-block"> 多年后在老屋阁楼,母亲抚着泛黄的病历本说起往事,窗外的柚子树影正轻轻摇晃。那些药瓶里装的何止是苦药,分明是父亲从骨血里挤出来的光。他在工作台前弓成问号的脊背,搬运木材时暴起的青筋,深夜里被旧伤折磨的辗转,都化作晨雾中永不迟到的背影。食堂窗口前省下的五分钱,是落在生活天平这端的砝码,而另一端,沉甸甸压着他悄悄吞咽的止疼片和膏药。 </p><p class="ql-block"> 食堂窗口前省下的五分钱,是落在生活天平这端的砝码;而另一端,沉甸甸地压着他悄悄吞咽的止疼片和膏药。那些看似微不足道的五分钱,实则是父亲用汗水与泪水换来的宝贵财富。他用这些钱养活了家人,撑起了整个家庭的天空。</p><p class="ql-block"> 如今的老厂区已经被拆除,散落一地的青瓦红砖间,几块锈迹斑驳的黑板上仿佛还浮着当年的粉笔痕。暮色里,我忽然读懂了那五分钱承载的深意——它从来不是清贫与困苦的象征,而是一个男人将岁月熬成蜜糖的魔法。他把自己拆解成零钱,一分分填进生活的缺口;却把完整的甜与幸福,永远留在了我们的童年与记忆之中。</p> <p class="ql-block">  母亲常深情地忆起,父亲早年在那简陋而充满木屑味的木工房中,作为木模工时,他那宽厚的肩头,不仅承载着沉重的木料,更压着全家五口人沉甸甸的生计。五十年代末,父亲转至公路养护段,那里的岁月,对他而言,是无尽的日晒雨淋。夏日,烈日如火,将砂石路面晒得仿佛要熔化,汗水浸透了他的衣衫;冬日,寒风凛冽,棉袄外是纷飞的雪花,内里却结着冰碴,那份刺骨的寒冷,经年累月地在他的骨缝里悄然埋下了病痛的种子。</p><p class="ql-block"> 自二十七岁那年起,父亲的床头便堆满了各式各样的药瓶,那些棕褐色的玻璃小瓶,在昏黄的灯光下泛着幽光,它们默默无言,却如同最忠实的伙伴,陪伴他走过了半个世纪的风风雨雨。每一个药瓶,都仿佛是一段往事的缩影,记录着父亲与病魔抗争的坚韧与不易。</p><p class="ql-block"> 单位医院的走廊,空气中永远弥漫着来苏水的独特气味,那是一种既熟悉又令人安心的味道。磨石子地面被无数病鞋蹭得光滑如镜,蜿蜒的痕迹诉说着岁月的流转。父亲与那位老医生之间,早已建立了一种无需言语的默契,他们之间的每一次点头、每一个眼神交汇,都仿佛是在进行一场无声的对话,医生总能准确地开出父亲所需的药方。这种难得的默契,在当时那个医疗资源匮乏的年代,显得尤为珍贵。</p><p class="ql-block"> 木板楼上的工具箱里,还藏着父亲当年的搪瓷饭盒,那上面斑驳的菜汤渍痕,是父亲二十余年间不变的午餐印记。五分钱一份的菜汤,半勺漂着油星的冬瓜汤,搭配着两三块腌萝卜,简单至极,却是他日复一日的坚守。我常常在想,如果时光能够倒流,如果当年粮本上能多二两猪肉配额,如果木工房的灯火能少亮几晚,那么,父亲的身体或许会更加硬朗,诊室墙上的病历,也不会在2013年那个盛夏,戛然而止。而那些药柜最深处,未开封的药瓶,它们静静地躺在那里,成了永远悬停在时光里的省略号,诉说着无尽的遗憾与思念。</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