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她像一只老母鸡,领着一群鸡娃,风里雨里,泥里水里,土里刨食,不知疲倦,不会疲倦,也不敢疲倦。谁让她像下饺子一样,“扑扑通通”接二连三生了八个孩子呢?</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男人是木匠,还是生产队长,干不完的公事,支不尽的官差,哪有时间照看孩子,料理家务?再说,那年代的男人统统的一身大男子主义,他们认为男人是家庭物质的提供者,其余的事与己无关。他在家油瓶倒了也不扶,八个孩子摸都没有摸过。</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公公死得早,婆婆健在,却不是男人的亲娘,人家亲孙子亲孙女还照顾不过来,哪有空给她这边伸伸手?</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做饭,刷锅,喂猪,干农活,洗衣服,看孩子……里里外外,七事八事,十来张嘴,就她那一双手,能抹得四面净八面光吗?我记事起,她家就没有吃过应时饭。大半晌了,她却扛着缸一样的饭碗,站在街口,大抵是想趁吃饭功夫出来透透气。</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有人却拿她开耍:“你吃的是清早饭还是晌午饭?”她不屑一顾地争辩道:“早着呢,会吃晌午饭?”其实,这时已日上三竿,有人就着手做午饭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她还有个典故。有年夏天的傍晚,一场猛雨兜头而降。孩子们都在院子里玩耍,她收拾了这个,再去收拾那个,终于气喘吁吁地把孩子们全部收拾到屋里,躺下就睡着了。第二天起床,一查人头,少了一个。连忙到院子里四下去寻,竟在猪窝里又找到一个。原来一慌张,把小五给漏了,这孩子爬到猪窝里,过了一夜。这个笑话的出处有很多版本,但在我们这里,都说是她。因为说她像,说别的没人信。</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孩子们多,还肩挨肩,谁都不服谁,谁也不让谁,天天都有吵不完的架,打不完的仗。她不会管,也不会教,更没功夫管教,只好扯喉咙卖嗓子地高声叫骂:“鳖娃们,八辈祖奶奶的,非给老子气死不可。”她骂着追着打将出来,孩子们撒腿就跑。</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她家男人呢,看见只当没看见,听见只当没听见,我自吃我的饭,有时干脆端着饭碗走得远远的,眼不见心不烦。街坊邻居们劝她:“别那样骂,那不是骂自己吗?孩子们是鳖娃,还不是老鳖生的?再说孩子们气你了,咋能扯到人家八辈祖奶奶身上?”她听了淡淡一笑,仿佛一缕风从身边吹过。</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她像一匹马,身高体瘦毛长,扶犁上耙,撒种锄草,收麦扬场,十几亩地,她不是被卖到地里,而是被地买了。农村刚实行责任田,男人就得病死了,老大老二是男孩,干活多都嫌吃亏,只有她干着不亏。</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焦麦炸豆时节,天不明她就一手抓个大蒸馍,一手拉着架子车,一边啃一边往地里走。蒸馍是早饭,走路是吃饭。割麦割到晌午,早已人困马乏,还要装车麦拉回来,安排得滴水不漏。</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正午的阳光白哗哗的,简直要把人晒化。她拖着身子,驾着车子,汗水弄花了脸,头发乱得像一窝干草,衣服老化得透着明,能看到胸前干瘪的乳房,还有后背弓起的脊梁骨子。</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她回来时,别人已吃罢饭,准备午休,这叫“磨镰不少割麦”。她只能“割”不能“磨”,这边厢从地里回来,那边厢还要热火燎灶去做饭。有人私下里说她“那身子简直是铁打的铜铸的,要是都像她,药铺子早就该关门了”。是呀,她能得病吗?进药铺子能轮上她吗?</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事再难,难不倒她这位孤勇的女士;路再远,远不及她那双长长的脚板。一眨眼,八个孩子说长大就长大了,往那里一站,齐乎乎的一大片,简直是道风景线。</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不过,孩子们一大,开始各自打算各自的事。鸟儿翅膀硬了,就得自己筑巢,自己找食,自己生儿育女,自己过日月。八个孩子,先后成人成家,对一个女人来说,即使没有功劳,那苦劳又有多大多深多重,谁能给她算过来?</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她更像祥林嫂,勤劳顽强,卑微可怜,一生都在拼命地往前挣,最终也没挣出个啥名堂。我们两家对门,来往最多,按街坊我称她凤母。她却执拗地称我父亲为舅,称我娘为妗子,其实是八竿子打不着的老亲戚。她却说各喊各叫,好似这样叫更加亲近。</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有时,正炒菜时没盐了,正下锅时没米了,正擀面条时没面了,正买东西时没钱了,说困住就困住了,找谁?只有找对门她“妗子”。不过,她从不昧帐,只是常常不能及时还上,别人不愿意借她。我娘常说“张口容易合口难,谁没个过不去的坎”,给她挖面时,总是摁得瓷瓷实实,还让面瓢鼓得冒着尖。</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那年月,吃菜也很凑合,掐把红薯叶、野芸香菜,面条锅里一飘,就完事了,她却连这也没空侍弄。于是,家家户户冒炊烟的时候,她就站在街口,盯着收工回来的路人,巴望着从他们那里讨上一把。对于她这种“拦路抢劫式”的做法,街坊们早已习以为常,不管带回来的啥菜,走到她身边时便停下来,任她去拽。</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也有人不吃这一套,硬直直地往前走。她不依不挠,边追边喊:“等等,拽两叶长锅,青青的就行了。”等走近那人时,她狠狠地拽上一通,好似对这些不厚道之人的惩罚。起初,我也嫌她吃相难看,后来逐渐释然。</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我们两家对门住了一二十年,我家搬走后,就很少与她相见。一次偶然相遇,我差点认不出她来。稀疏的白发散落在额头,门牙掉了几颗,说话跑风漏气,走路踉踉跄跄,远非记忆中那个人高马大的女人,那个骂起孩子来半截街都能听到的女人,那个端个饭碗像口缸的女人。</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再回老家,我又想起她,问起她的近况,乡人淡淡地说,年前没了,得了混帐病(癌症),一群孩子都不管,自己喝药死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我不由一颤,涌起满腹心酸。</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本文作者:薛志民</b></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