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亲是保洁

宋秋雨

<p class="ql-block">张小满,女,在深圳一家互联网大厂做白领,她的母亲春香,有一段也在深圳,做保洁。《我的母亲做保洁》这本书,写的就是母亲,近三年来,在深圳从事保洁工作,还有她和小满,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的故事。是“非虚构”的真实故事。</p><p class="ql-block">“非虚构”写作,是文学写作的一种类型。“非虚构”,顾名思义,就是“不是虚构的”,是“真实”的,它作为一种文化和学术思潮,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起,就越来越受到国内文学理论界,以及新闻研究界的关注。</p><p class="ql-block">说起写真实的、非虚构的人物和故事,你是不是首先想到的,就是写母亲呢?是啊,母亲是一个永恒的主题,诗人但丁曾说:“世上有一部永远都写不完的书,那便是母亲。”</p><p class="ql-block">母亲是我们生命的情思,心灵的故乡。无论多大的作家,还是写作小白,都有写母亲的冲动。随便搜一搜,我们都可以搜到像冰心、老舍、贾平凹这些文学巨匠,都曾用深情款款、生花妙笔,来书写母亲的笔迹;而学习写作的小白,还真的可以从书写母亲开始。</p><p class="ql-block">在这世上,母爱,有千万种的模样,而每一种模样,都是一本“非虚构”,而每一个真实的故事,都足以把人感动到泪流满面。</p><p class="ql-block">小满母亲春香的故事,就是一篇感人的故事,这本书,是对平凡母亲形象的深情描绘,是对保洁工人这一职业群体的深刻致敬,更是对人性中坚韧与温情的一次深刻探索。</p><p class="ql-block">这本书荣获了2023年度深圳读书月“十大劳动者文学好书”,以及南方都市报“南都2023年度十大好书”等奖项。在“微信读书”中,这本书的推荐值,达88.5%分,获“好评如潮”的点评。</p><p class="ql-block">我们包括今天的后面三天,就来品读这本书。</p><p class="ql-block">作者小满的母亲,回忆时间的方式很独特。她不是按照公历,也不是按照农历。</p><p class="ql-block">她的记忆,是以家里人,比如小满、小满弟弟、小满她爸,还有就是她自己和身边亲人的重大生命选择和经历为坐标的。</p><p class="ql-block">她经常无法精确说出具体的年份,但她记得那一年发生了什么。</p><p class="ql-block">比如她说“我跟你爸结婚那年。你外婆去世那年。”还有比如“你出世那年。”“你弟弟出世那年。”……</p><p class="ql-block">越是久远的记忆,母亲的细节描述越清楚、越生动,但年份却越模糊。</p><p class="ql-block">小满的老家在陕西商洛,那里地理位置偏僻,交通不便,像是在世界的边缘,在大地的深处,那里的人,自认为是处在“底下”。 </p><p class="ql-block">所以,在“底下”嘛,去哪儿都用“上”:上西安、上北京、上广州、上上海、上深圳。</p><p class="ql-block">另外,“底下”的工作机会很有限,小满母亲连续做了十年的那份工,断了就续不上了,县城找不到其他的工。</p><p class="ql-block">没工就没钱了。母亲的生命历程中,挣钱是最最要紧的事。她大半辈子,靠打零工赚钱,养大小满姐弟俩。</p><p class="ql-block">要是有人说她整天就认钱,她会说:“钱又不咬人,你还嫌钱咬手不成? 钱这玩意,越多越好。”</p><p class="ql-block">可眼下找不到赚钱的出路了,一时间,母亲心里有点慌。她跟在深圳的小满打电话,每一次,小满都感受到母亲的焦虑多一分。</p><p class="ql-block">“上深圳来吧!”小满给母亲这样一个大胆的建议。其实陕西的纬度,比最南方的深圳高多了,来深圳,是“南下”,但在母亲心里,深圳还是“上”。</p><p class="ql-block">但一开始,母亲是拒绝来深圳的,她担心会给女儿带来负担和麻烦,同时更担心的,是找不到工作,毕竟她来深圳的话,最重要的目的,是打工赚钱。</p><p class="ql-block">小满觉得她要给母亲壮壮胆,就说:“妈妈,你怕什么?以前外出打工的时候,你的口头禅是‘我怕个屁!’,现在我就在深圳,你怕个屁啊?”</p><p class="ql-block">于是,2020年,用母亲的话说,新冠疫情那年,母亲,还有父亲,果然下定决心,“上”深圳。</p><p class="ql-block">他们用了那年9月整一个月的时间,为这次南下行程做准备,其实更多的,是做心理建设。等想好了,终于决定要来了,也正好趁着国庆,小满他们都放假。</p><p class="ql-block">这一年,母亲五十二岁,父亲六十岁。这是他们第一次一起出门远行,第一次坐长途火车,来到1700公里之外的南方。</p><p class="ql-block">刚到深圳,母亲很自然地把所有她看到的东西,都跟老家比,银行大楼像庄稼,椰子树像甘蔗,公园草坪像菜地。这些景象都需要钱来制造,她感叹深圳为什么这么有钱,能不能给贫穷的老家分一点?</p><p class="ql-block">母亲也很好奇,为什么每次去公园,总有人背着手闲逛,深圳不是一个“打工之城”吗,这些人怎么不用上班的呢?</p><p class="ql-block">母亲不会普通话,不会骑车,智能手机用得也不是很顺溜,尤其导航不熟练。在深圳头几天,她很慌张,总是紧跟着小满,去每一个地方都怕丢了。小满教她如何坐地铁,但她总在临上车的时候,打不开乘车码,像八爪鱼一样的地铁出口,也令她恐惧,担心万一出错了怎么办。</p><p class="ql-block">母亲来深圳,是要找工打的。她识字不多,又人地生疏,要找工嘛,就先从住的地方1公里范围内找起吧。但母亲能选择的工种十分有限,要先排除住家保姆,接着是需要灵活使用手机的家政工,或者需要长时间站立或坐着的工,都不是很合适。盘算到最后,剩下的就是能够按时上下班的保洁工了。</p><p class="ql-block">岗位方向确定后,小满就帮母亲在求职网上投简历,倒是有不少电话打来,但要么地址偏远,要么需要上16个小时连班,都不合适。一系列考量后,小满决定直接去找商场和写字楼的保洁员,问他们是怎么找到工作的。</p><p class="ql-block">结果机会比想象中来得容易,在一家高端商场门前,一位在那工作的大叔告诉小满,这里正缺保洁员,按照母亲的年纪,应该能应聘上。</p><p class="ql-block">小满带着母亲,去商场负一层的管理处,找到一位女的经理。经理问母亲都干过什么活儿,母亲用方言答复,汇集起来只有一个意思,就是她很能吃苦。为了得到这份工作,母亲隐瞒了腿部曾患滑膜炎的事。</p><p class="ql-block">经理就拿表格录入了母亲的一些基本信息,然后合同一签,就让另一位保洁阿姨带带母亲,算是上岗“培训”了。这样,母亲就正式入职了这家深圳福田区的高端商场。</p><p class="ql-block">她的工资是一月2500,每月准时进账她卡里。她的“保洁”工作,是动态的,意味着一连串的动作,和一系列的流程。</p><p class="ql-block">每天商场10点开门之前,她和同事们必须集中工作,确保眼见范围内,不能有一丝污渍,给顾客呈现一个干净得发光的商场。母亲首先要花一个多小时拖地板,再用半小时擦电梯,中间去地下车库水龙头洗两次拖把,最简单的擦栏杆被她放在了最后。</p><p class="ql-block">10 点半过后,白班保洁员,有唯一半小时的休息时间,所有保洁员会抓紧吃午饭。母亲从帆布包里拿出头天晚上准备好的饭食,去微波炉加热,但十几个保洁员,只有一个微波炉,谁先热到饭,要靠抢。</p><p class="ql-block">吃完饭,母亲回到商场的负一楼,那是她负责的保洁区域。这里聚集了众多餐饮类店铺,还连着地铁出入口,每到上下班和吃饭时间,人流量巨大,是整个商场最难打扫的地方。</p><p class="ql-block">就保洁员的微妙心理来说,他们希望商场里人越少越好,这样就不会有那么多脚印、手印要擦,也不会有数不清的奶茶杯、脏纸巾、头发、广告纸、口罩需要捡。</p><p class="ql-block">按照保洁公司规定,直到下午3 点下班之前,母亲必须时刻在场,拿着清洁包到处找污渍,不能停下来休息,也不能随意跟商场里其他人说话,被经理看到会被批评。</p><p class="ql-block">但长时间走动会影响母亲的腿,她只能趁监管不在,溜去女洗手间进门处的长凳上歇几分钟。卫生间也被母亲认为是最轻松的岗,不用过多走动,而且面积不大,但这样的岗位,早已被更早到的阿姨占据,不会轻易退让。</p><p class="ql-block">每隔一个小时,母亲都要去电梯间的签到表上签到。母亲自从十岁离开校园后,再没拿起笔写过字。签到表里,她的名字写得歪歪扭扭。“春香”这两个字共十八笔,母亲要写上三十秒,一笔一画凑起来,超出了边框。</p><p class="ql-block">商场的管理处还有一支专门监督保洁员的队伍,大多是年轻男女。他们的工作任务是在清洁区域巡逻,及时发现保洁员没打扫干净的地方,拍照发到微信群。</p><p class="ql-block">在一次检查中,母亲被一个女孩当面指责地板污渍没擦干净,她当场就哭了,说着对方听不懂的方言,大概意思是,那块污渍根本擦不掉,但却被女孩认为,山里来的人难缠,母亲只好把气憋在心里。</p><p class="ql-block">几乎所有的保洁员,都是从农村来的,大部分是女性,五六十岁,普通话不怎么好。她们中的很多人都靠着超市卖剩的面包、水果度日。有时候,附近酒店自助餐剩下的白米饭,也会被保洁员捡来当作第二天的主食。</p><p class="ql-block">整个商场,不止一个像母亲这样隐瞒身体疾病来做保洁的人,大多是胃病、糖尿病等一些慢性病,短时间内不会影响生命,很多人就不把这些毛病当回事。印象最深的有一个患糖尿病的保洁员,三餐都是把捡来的、冻在冰柜里的白米饭拌上老干妈,用热水化开了吃,为了挣钱在深圳硬熬着。</p><p class="ql-block">由于保洁员的流动性大,商场的人手不够。入职的时候,母亲的合同里写,一个月有四天休息时间。但现实中,她总是休不到假,经理总是以各种理由拒绝。在没有制度保护、工资低、住宿条件极差、纪律严苛、没有假期的情况下,大部分保洁员都受不了,干几个月就会离开。当然,离开的大多是比母亲年轻的。</p><p class="ql-block">保洁员的队伍里没有年轻人,并且永远缺人,最终只有来自农村的,而且年龄偏大的人会留下来做长期工。整个下半年,这家商场的保洁员人手都不够。</p><p class="ql-block">12月,超级商场进入节日时间。先是圣诞节,之后便是元旦了。尽管进出需要严严实实戴好口罩,人们还是涌向为节日举行仪式的商场。人们在期待,被疫情侵袭之后,能迎来一个好年头。</p><p class="ql-block">商场是消费主义的产物,是景观社会的极致呈现。它以便利、干净和香喷喷的氛围,营造幸福的气泡。小满总在想,是谁在为消费者创造这幸福的镜像呢?是像母亲一样的保洁员,还有理货员、店员、服务员、保安等等,而像小满这样的消费者,就十分轻松就得到了这一切。</p><p class="ql-block">在母亲未在这家商场做保洁之前,小满也无数次出入这里,吃过椰子鸡,买过生活用品,买过花,看过电影……如今,正是因为母亲的眼睛,小满才真正看到了干净背后的付出是什么。</p><p class="ql-block">母亲在腊月二十三,北方小年的前一天,辞去了超级商场的保洁工作,休养身体。她很开心,达成了自己的挣钱目标。每次工资到账的那一天,她都要让小满查查数目有没有错。</p><p class="ql-block">闲暇让母亲感到无聊,她终于开始认真审视这个由小满租来的月租6000元的房子,按照她在农村时的习俗,要在春节前洒扫庭院,迎接新年。</p><p class="ql-block">小满之所以租住在这里,主要是因为离上班的地方近,房东是认识的朋友。父母来了,房子里原本计划用作小满的书房的房间,便归他们使用。</p><p class="ql-block">当父母第一次跟着小满踏进家门,把他们带来的行李放在客厅的地板上时,客厅顿时就满了。很久之后,当她评价深圳“家”的“小”时,都会拿县城房子的“大”来对比:客厅都比你这整个房子大。深圳房子很小,却需要那么多钱。</p><p class="ql-block">母亲把在超级商场学到的保洁技巧用在了这个小房子里,清理了每一间屋子。母亲开始尝试自己去买菜,总是对比同一样菜老家的价格是多少,这里的价格是多少。</p><p class="ql-block">同在深圳的表哥和弟弟也来家里。厨房仍旧是母亲的,他们在母亲的指挥下打下手。菜一盘盘上,又一一被扫荡,其乐融融的氛围、油污碗碟自动消失的餐桌背后,是一个看起来很快乐,随时准备为子女奉献的妈妈,脸上被油烟熏出微汗的妈妈,手脚不停的妈妈。</p><p class="ql-block">小满问妈妈:“你真的喜欢做饭吗?”她妈说:“娘不给儿女做饭,给哪个做?猫都知道疼崽子。”</p><p class="ql-block">除夕夜,是一桌丰盛的晚餐,是一家人的团聚。母亲说:“挺好的,一家人都在一起,也免去了你们姐弟俩奔波。”</p><p class="ql-block">母亲给老家亲戚打电话,尤其小满在她旁边的时候,她总是很大声地跟亲戚表达她很幸运,要不是女儿在这里,她都没有机会来看这座城市,来做这份“轻松”的工作,她说是轻松,是要加引号的。</p><p class="ql-block">虽然这些对话里,有些讨好小满的意味,但小满还是为母亲高兴。天底下做父母的,都是想讨好儿女的,而反过来,他们需要儿女为他们做什么呢,其实就是三个,哪三个字?我们明天再聊聊。</p><p class="ql-block">大家今天听到的,是不是就一个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故事呢?然而,如此平凡的“非虚构”的故事,作者为什么可以娓娓道来呢?</p><p class="ql-block">很多人,一说写“我的妈妈”,就会觉得妈妈太平凡了,没啥可写的。于是,有人就信马由缰,去虚构妈妈的一些感人事件。</p><p class="ql-block">其实他们没有意识到,绝大多数的母亲,都不可能有惊天动地的感人事迹,她们就是平平凡凡的人,然而却是平凡显出伟大、朴素突现繁华,写“我的母亲”,越是非虚构,就越吸引人、越感动人。</p><p class="ql-block">因为,在信息爆炸的今天,人们更加渴望直面生活、直面时代、直面万事万物的本质和真相。非虚构写作,就成为了一种时代写作的潮流。</p><p class="ql-block">而且,非虚构写作,已不再是专业人士、作家的专属,越来越多的普通人,开始投入到非虚构写作中来。张小满,她就是一个普通白领,而不是什么专业作家,但她笔下那些有质感的“写实”的文字,在互联网世界里,就具有了“穿透圈层”的力量。</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其实,非虚构写作,说容易也容易,说难也难。</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说它容易,是说“非虚构”,说白了就是要“写实”。写实就要写日常、写真情。日常的实情,是怎么样就怎么样,相对是容易的,也是重要的。因为非虚构类作品,真实是生命,真情是灵魂。</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然而说它难,是因为越是最简单的事情,其实是最难的。写日常、写真实,看上去容易,但我们的文字创作,不能只是为写实而写实啊,对不对?我们要通过文字“表情达意”啊,这就有一个“写实”和“写意”的创作技巧问题。</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什么是文学创作的“写意”呢?简单的说,是通过文字,去创造一种“意境”,一种“精神”。</p><p class="ql-block">很多人写自己的母亲,都会写妈妈如何辛劳,如何自我牺牲,这虽然是“写实”,但太单薄平淡,缺乏意境。</p><p class="ql-block">而《我的母亲做保洁》这本书,就建立了多个层次,塑造了一个充满活力的、不羁的、虽然字都不认识几个,但却能用双手撑起一片天的母亲形象,一句话,就是把母亲给“写活”了。</p> <p class="ql-block">《我的母亲做保洁》-2</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天下母爱千万种,每一种,都令人泪流满面</p><p class="ql-block">今天,继续给大家讲述《我的母亲做保洁》这本书。昨天我们说到,写真实的、非虚构的人物和故事,就很自然地想到写母亲。</p><p class="ql-block">是啊,因为在这世上,母爱,可能有千万种模样,而每一种模样,都是一本“非虚构”,每一个非虚构的真实故事,都会是有质感的,都会是感人的。我们今天继续聊,看看作者小满在书中,还说了什么感人的事。</p><p class="ql-block">小满的母亲出生于1968年春天,因为春天的缘故,她的名字也与春天紧密相关,叫“春香”。外婆连生了六个儿子后,又连生了三个女儿。九个兄弟姐妹,母亲排行第八,因为众多无可奈何的原因,母亲小学三年级,只上了几天就辍学了。</p><p class="ql-block">母亲曾无数次地,说起过她对放弃读书的后悔之意。特别是改革开放后,当母亲了解到,读书,原来是他们这一代人跨越阶层、改变命运最主要的途径的时候,她除了后悔,还有对命运不平等,感到深深的无助。</p><p class="ql-block">她和父亲唯一可以做的,就是拼命供子女读书,她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小满和小她三岁的弟弟身上。</p><p class="ql-block">那时候,村支书曾问母亲:“春香,你大字不识几个,你家娃儿,咋那么会上学呢?”母亲说:“我就是不识字,才让娃儿上学呢!”父母将儿女一路从小学供到大学,从乡村走向县城,再到省城,最后在深圳谋得工作。</p><p class="ql-block">小满说,这一切,都有一种儿女替父母实现了理想的错觉。</p><p class="ql-block">小满早早离家求学、工作,自己选择爱人,选择生活的城市。母亲说的很多话,小满都只是表面上应答,但实际上,并没有听。</p><p class="ql-block">父母亲拼命做工,供小满读书,但小满学会的,似乎都是跟母亲的意愿背道而驰的东西。小满的世界,离母亲越来越远,不再跟她母女连心、心心相印。</p><p class="ql-block">当小满选择自己的爱人时,母亲表现出激烈的对抗情绪。小满的爱人不是陕西人,家里不富有,跟小满一样,是“小镇做题家”。“小镇做题家”是网络词语哈,大致可以理解为出身农村或小城镇的贫寒学子,埋头苦读、做题应试,通过高考,进入大学,然后走到大城市的那群人。</p><p class="ql-block">母亲不喜欢,是因为“小镇做题家”,肯定没什么背景和社会资源啦,小满的爱人,甚至还有些文艺,做一些不切实际、无法获利的事情。加上女儿嫁到这么远,也使母亲心里难受,她曾经无数次暗示小满:“远嫁的女儿,伤心的母亲”。</p><p class="ql-block">母亲伤心,还因为她觉得女儿不听话。每当小满与母亲起争执,母亲说得最多的话,就是:“你不听话!到时候有你后悔的!天上会响雷的!”有时候,母亲会气呼呼地操起方言,说:“你连我针尖一点的话都没听,指甲盖一点的话都没听。”</p><p class="ql-block">哪怕小满现在已经三十多岁了,母亲还是经常批评她,连穿衣的风格,也要摇头、批评两句。</p><p class="ql-block">在深圳,小满不在家的时候,母亲有时候会帮小满拆快递。从快递盒里拿出来的毛衣,像是小满的罪证一样被摊在沙发上。母亲拍照发给小满,也发给小满弟弟。她用微信语音轰炸,表达她的不满。</p><p class="ql-block">她不理解,为什么小满总是因为喜欢就去买一样的东西,不理解为什么买看起来不是那么需要的东西,她觉得小满已经“衣满为患”了。她理直气壮地不认同,而小满理直气壮地穿。</p><p class="ql-block">母亲看不惯小满的花钱方式,认为小满大手大脚,不存钱。小满很生气地回怼了她,说她的逻辑,总是小满过得好了,是因为她供小满上了大学;小满过得不好,则是因为没有听她的话。</p><p class="ql-block">小满和朋友在咖啡馆里,聊起各自的母亲。小满带着一些抱怨,说她跟母亲分离多年后,又同住到一个屋檐下,感到种种的不适应。</p><p class="ql-block">小满常常不知道要怎么跟母亲沟通。小满提到一个细节,说,每当她向母亲询问她生命中发生的大事,她总不能给出具体的年份。并且,她常常把生命中一些很痛苦的事情,集中在一起讲述,比如躲计划生育,好恐怖;又比如跟父亲一起在矿山打工,很辛苦,等等,似乎在她过往的生命中,就没有什么幸福可言,全是痛苦。小满无法理解这背后的真正原因。</p><p class="ql-block">朋友向小满提到一本叫《记忆的性别》的书,小满花了一些时间读完了它。这本书里有一金句,说“记忆不是‘真相’的储藏室”。意思是说,记忆并不一定是百分百的真相,随着叙述者的筛选和重新塑造,记忆,有可能已出现错乱。</p><p class="ql-block">小满想,母亲记忆的“错乱”,也许就是书中所说的一种“被筛选过后的重塑”。从这本书的阅读中,小满并不是要去分辨母亲记忆,哪个是真相,哪个是荒谬。而是她意识到,无论如何,她应该尝试,好好去理解母亲,一个曾经历经磨难的、后来又与女儿分离多年的女性。</p><p class="ql-block">母亲经历了跟小满截然不同的人生。她成长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饥饿的乌云,从未从头顶散去,以至于在心底,形成了阴影。</p><p class="ql-block">那个时候,全家一整年吃到的肉类,都来自母亲喂养了一年、到年底才会宰杀的猪。新鲜的猪肉只能吃到立春前后。没有冰箱,母亲会在天气变暖之前,把腌制好的猪肉炸出来,在家乡,这叫炼猪油。</p><p class="ql-block">炸好的猪肉泡在炼好的猪油里面,几大坛猪肉和猪油的混合物放在板楼上。每天炒菜时取一点,从春天吃到夏天,再吃到秋天,直到冬天的另一头年猪长大。</p><p class="ql-block">一头猪的肉和油,往往一年吃不完,就会留到第二年。等到把旧的吃完,新的又变成旧的了。回过头来,我们经常吃的都是不新鲜的猪肉。</p><p class="ql-block">夏天的时候,打开母亲封存的猪肉坛子,油腻的味道扑面而来,让人肚子里泛起涟漪,想要呕吐。有时候甚至会在坛口发现绿色的霉变绒毛。母亲用铲子刮掉霉菌,剩下依旧拿来食用。</p><p class="ql-block">小孩子无法阻止大人,唯一的抵抗就是不吃。这些油脂混合物,也是父亲每次出远门必带的物品。用矿泉水瓶子密封起来,每次做饭的时候挤一些出来,成为重要的能量来源。</p><p class="ql-block">母亲总说,外婆一辈子都没吃到一顿油脂丰富的饭,我们这样还算好的。儿时的村子里,不止我们一家如此。</p><p class="ql-block">物质上的匮乏,让人们无法舍弃任何一点油脂。人们往往把猪最好吃的部分留到最后,等食用时,肉早已远离了新鲜。这些看起来美味的肉块,经常一咬就掉渣,让人的舌头产生瘙痒感,难以下咽。</p><p class="ql-block">母亲自然能理解那时候的“匮乏”,却理解不了当今下一代人的“富裕”。</p><p class="ql-block">她对小满最不能理解的,是为什么不养娃,要养两只猫?在她的观念里,猫是牲畜,是用来抓老鼠的。而深圳家里的两只猫,很少吃人类的食物,只吃猫粮和罐头,用的猫砂,也就是掩埋猫咪的粪便和尿液那玩意,也要花钱。母亲会问:“每年大几千块,干点什么别的不好?”</p><p class="ql-block">她对深圳的物价感到恐惧。她常用老家的标准来换算,最常用的换算物就是面粉。看到一盒牛肉的价钱,她就想到在老家,都能买40斤好面粉了,这丁点牛肉,一顿就吃完了,真划不来!</p><p class="ql-block">母亲坚决反对浪费,她不会放弃任何剩饭剩菜。她上班时间是早上7点,6点半起床的她,常常没有时间做早饭。如果头天晚上的晚餐是米饭,她就把剩下的饭菜留到第二天早上,用开水拌饭吃。</p><p class="ql-block">吃剩的饭菜,如果小满他们趁母亲不注意扔掉,她就会很生气。再后来,每次吃完饭,母亲都抢着收拾碗筷,以防止他们偷偷扔掉剩余,直到他们在这个领域失去主权。</p><p class="ql-block">母亲对价格异常敏感,常常拿自己买的菜,与小满买的对比。当小满从连锁超市买回猪肉、牛肉,不小心让她看到小票上的价格,她都会惊呼:“咋得了哇!你买的是龙肉吧!”</p><p class="ql-block">她的耳朵像兔子一样灵敏,眼睛像老鹰一样尖。在洗手间,在厨房,若是小满忘了关水龙头,她会在离小满几米远的地方大喊:“水龙头没关吧?”有时,她会在小满行动之前,忘记腿疾,健步如飞地冲进去关掉。</p><p class="ql-block">小满每天比她晚出门上班,有时候忘了关风扇,有时候忘了关洗手间的灯。母亲下班回来,看着转了一天的风扇,亮了一天的灯,她脱口而出的是:“瞎了,这女子又费了好几度电!”</p><p class="ql-block">小满们常因为“衣服”问题吵架,她在小满拿回装着衣服的快递时,总是皱紧眉头。在小满童年的时候,母亲很少给小满买衣服,一般只有过年时才有新衣服穿。关于小满是如何缠着她想要一件新衣服的故事,她能说出一箩筐。</p><p class="ql-block">她总给小满买大一号的衣服,因为她“算计”着可以多穿两年,于是小满一直穿着不合身的衣服长大。而今小满特爱买衣服,可能也是一种对儿时匮乏的“复仇”。</p><p class="ql-block">母亲在深圳没有医保,看病就得全自费。因此,她就是有病也不肯去医院。</p><p class="ql-block">那天,小满接到电话,是母亲的经理,用母亲的手机打来的,说母亲突然肚子痛,需要赶快去医院。</p><p class="ql-block">小满赶去母亲上班的写字楼,带上她打的去医院。出租车开到半路,母亲说她好一些了,不去医院了。小满坚持要去。到了医院门口,她又退缩,自我欺骗,对小满说:“我的身体我知道,看了也没用。”</p><p class="ql-block">母亲对医院有着天然的不信任,因为她说那里是“花钱不眨眼”的地方。可小满怎么能依着她呢?到医院先做检查,结果,母亲是尿道结石。医生建议先输液,吃药保守治疗,让她多跳跳,尿出来了,就不用做手术。</p><p class="ql-block">小满不敢告诉母亲这次进医院的花费,但她还是在一堆单据中看到了,并表现出震惊,说:“半个月白干了!”</p><p class="ql-block">小满并不理会母亲怎么说,那次之后,小满带父母去医院,做了一次全身体检。半个月后的体检报告显示,母亲除了尿道有炎症外,也有冠心病风险。此外,母亲的子宫里有一个躺了28年的节育环。</p><p class="ql-block">这是计划生育留下的产物。小满的母亲怀了六次孕,只留下了两个孩子。两次自然流产,失去的是两个女孩;两次被迫引产,被引掉的是两个男孩。</p><p class="ql-block">面对小满姐弟俩都远在深圳的现实,母亲不止一次带着懊悔的口气跟小满说,如果小满多几个兄弟姐妹,他们就不至于没有孩子留在身边,不至于想回老家回不去。</p><p class="ql-block">所以,小满对来自母亲“催生”的焦虑,是能理解的。她想,或许是因为母亲曾经失去了四个孩子,所以才希望小满和弟弟无论多难,都一定要有自己的孩子。</p><p class="ql-block">母亲常说,她以前总想着,人生完成了一个阶段,下一个阶段就好了。养孩子的时候,想着把孩子养大就好了。孩子养大,想着把孩子供出大学就好了。孩子上了大学,想着孩子有份好工作就好了。……</p><p class="ql-block">然而事实上,母亲没有停止“工作”的时候。尤其是她的儿子还没结婚,女儿还没生小孩,“活儿不做有活儿在,有了娃娃有世界”,她对圆满生活的期待还远未实现,她很难让自己闲下来。</p><p class="ql-block">她总是主动或被动地将自己置于永无止境的劳动中,她迫切感觉到时间在身后穷追不舍。她仿佛心里怀着刀子,在努力抓住六十岁之前还能打工的时光,以免将来无法自食其力,她最担心的,是给儿女造成“拖累”。</p><p class="ql-block">她常跟小满说:“做娘的没有用,老了还要来拖累儿女。”她认为跟小满住在一起是“拖累”小满,因为小满要承担她一些生活上的花费。</p><p class="ql-block">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啊,“不想拖累子女”已成为中国父母的真实写照。父母一辈子,愿意为子女掏心掏肺,而等他们老去,却深怕给子女带来哪怕是一点的“拖累”。他们有的,甚至还要拼命赚钱,来帮补子女。</p><p class="ql-block">一位云南来的徐阿姨,比小满母亲大两岁,一天要上三个班。早上7点去政府大楼,做办公室清洁;中午休息时间,她要去附近一个家庭做家政;下午6点下班后,她又赶去附近一个单位给十几个人做晚饭。</p><p class="ql-block">加起来,一个月的工资超过1万块。她一个人来深圳已经十几年了,交了社保,六十岁后可以拿退休金。她从没有想过老了需要子女尽孝养老,说不指望。</p><p class="ql-block">前几年她当了奶奶,同乡的老人一般会选择回老家带孙子,但她不愿意,而是每个月出2000块给儿子,让儿子找保姆照顾孙子。</p><p class="ql-block">一位也是从云南来的保洁员老董,每天要工作16个小时,一天要走三万多步,他的脚后跟很痛,起了水泡,走起路一瘸一瘸的。他每天6点钟起床,凌晨才回到位于城中村的宿舍,还要煮第二天的饭菜、洗衣服,一天只能睡5个小时。</p><p class="ql-block">算上加班,老董一个月可以挣6000块,这些钱大部分都拿来补贴大儿子。这位令他操心的大儿子,患有糖尿病,没法打工赚钱,要靠胰岛素和降血糖的药维持基本健康。老董说:“我没有办法。”</p><p class="ql-block">老董快六十了,也许过一段时间,环境公司就不要六十岁以上的人了。“能干一天是一天吧。”这是老董的无奈。</p><p class="ql-block">有两句诗句这样说:“苍龙日暮还行雨,老树春深更著花。”苍龙日暮时分还腾空行雨,老树在春深时节,还开出花来。天下有多少个徐阿姨、老董这样的父母,如日暮的苍龙、春深的老树,日行万步、不辞劳苦,他们为了啥?为了自己,同时更多的,是为了子女。</p><p class="ql-block">母爱也好、父爱也好,其实真的没有那么惊天动地、神圣伟大,它只是父母,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辛勤付出中,深深浸透的一份“期许”,这份期许简单的只有三个字,那就是:“好好的”。他们所有的付出,只想换来的,是子女“好好的”。</p><p class="ql-block">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人人都有难言的苦。然而,天下的母亲,都会说同一句话,就是:再累再苦,也别累了孩子、苦了孩子;天下母爱千万种,每一种,都令人泪流满面。</p> <p class="ql-block">我的母亲做保洁》-3</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你要想写母亲,就不能只写母亲</p><p class="ql-block">今天,继续给大家讲述《我的母亲做保洁》这本书。昨天我们聊到了“母爱”。</p><p class="ql-block">母爱,是这个世上最不必怀疑的东西,你生命中,假如只剩一人,也只有ta,愿意为你付出一生心血,这人一定是母亲。不过,母爱的姿态有千万种,有温柔体贴,有无微不至,也有埋怨唠叨,甚至有凶狠谩骂。</p><p class="ql-block">谁说母亲身上的标签,就只有勤劳善良、吃苦耐劳呢?谁说母亲必须是供书教学,必须贤妻良母、必须相夫教子呢?一旦提笔写母亲,首先是赞美,其次是赞美,最后还是赞美,如此简单化、扁平化、脸谱化地描写母亲,那就不是文学。</p><p class="ql-block">文学是什么?文学是“人学”,是探讨“人”的学问。</p><p class="ql-block">第四届鲁迅文学奖得主,作家李浩曾说,文学是对人类生存的质询与审视,而不是非此即彼的道德评判和流于表面的歌颂和赞美。</p><p class="ql-block">我们之前曾介绍过那位捷克裔法国籍小说家米兰·昆德拉,他也曾告诫说:“事情并不像你想象的那样简单。”他那本《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的书,我们也讲述过,记得吧?小说看上去,好像是描写男欢女爱,但表达的却是一个深刻的哲理,那就是:生命中有太多的事,看似轻如鸿毛,但是那轻,轻得让人难以承受。</p><p class="ql-block">生活是多面孔的,我们要以“质询和审视”的态度,既关注生活的A面,也要将神经末梢,探向B面,乃至更多的侧面。</p><p class="ql-block">母亲生而为人,是一个有血有肉有脾气的立体存在,她的生命中,不但有难以承受之重,还有难以承受之轻,包括难以承受的孤独、困惑、迷茫、甚至愤怒、家暴,这一切,真的太复杂了。</p><p class="ql-block">因此,你要想写母亲,就不能只写母亲。要像《我的母亲做保洁》的作者小满那样,写母亲的“信仰”、写她的“算计”、还有,写她的“咬牙切齿”。</p><p class="ql-block">小满说她的母亲有两个“信仰”,一是“挣钱”,二是相信,可以通过供孩子读书,送孩子们走出大山。而供孩子读书也需要钱。所以这样看来,母亲的信仰,其实就是一个:“挣钱”。要想尽办法,能挣则挣、能省则省,一块一角地挣、一分一毫地攒。</p><p class="ql-block">母亲坚信,挣钱是需要“算计”的。在母亲的语言里,算计,就是有计划、聪明、会安排地生活的意思。她最引以为豪的一句话,就是“我们家,我最有算计!”她抱怨小满父亲最多的话是:“老头子一点算计都没有!”</p><p class="ql-block">母亲做的第一件有“算计”的事,是建议父亲在农闲时间,利用自己的手艺,赚取务农之外的收入。父亲的手艺,是制作蒸馒头用的木制蒸笼。腊月末,父亲会把这些蒸笼,打包挑在扁担上,到几十里外的城镇去卖。卖蒸笼的钱,父亲置换成年货挑回来。</p><p class="ql-block">1997年,他们把“算计”攒下的钱,用来装修房屋。对于全中国人来说,那一年的香港回归是一件大事。对于小满父母而言,把土房子刷成白房子,则是最要紧的事。那年结束,母亲拥有了村里最敞亮的一栋房子。</p><p class="ql-block">钱能改变生活,看到这点的母亲,会紧紧抓住每一次可以挣钱的机会。</p><p class="ql-block">2000年那年,村里的人,像是集体做了一场一夜暴富的“春秋大梦”,母亲在那时,开启了人生中的第一次“打工”。</p><p class="ql-block">事情缘于村里的一位很有威望的医生,他在自家田地里,发现了一块特别的石头。懂行的人告诉他,是大理石,并且可能有一整片矿源。这个消息一传十、十传百,引来了一个河南的老板,他带来探测仪,用科学方法证明了整座山,都埋藏着大理石矿。</p><p class="ql-block">家乡“世外桃源”般的农耕生活,忽然就这样,被那个背着一麻袋人民币,说要来开采矿产的老板给打破了。原本都在村里老老实实务农的青壮劳动力,都加入到修路、筑房、开采的工程建设中。</p><p class="ql-block">每个人都觉得,携带着财富而来的老板,也会为自己带来财富。小满的父亲母亲,也在工地上,父亲一天挣20块,母亲一天挣15块。</p><p class="ql-block">然而,财富梦破碎得比想象中要快很多。矿产开采了一年多时间,矿质变差,大理石滞销,机器的轰隆声停了,河南人消失了。留下的机器被当废铁卖掉,切割好的大理石被村民抬回家。到现在,那场“财富梦”遗留下的到处坍塌荒弃的痕迹,还依然可见。</p><p class="ql-block">在那次之后的二十多年外出务工的生涯里,父母的挣钱之路,总是跟那场“矿石开采梦”一样,被各种不可抗力中断。他们无法做长期规划,总是临时决定,被动选择,没有告别就突然出发,又突然归家。</p><p class="ql-block">小满念到初中后,母亲就断断续续地外出务工了。她把家里的牲畜和农田,托付给亲戚,而小满和弟弟,就得自己照顾自己了。很多年后,小满向母亲讲起,她每次搭车去学校时候的无助与害怕,母亲只简单说了句:“那时候,实在是没办法,供你们读书需要钱啊,不打工行吗?”</p><p class="ql-block">小满上大学之后,意味着需要更多的钱,父母就需要更辛苦地工作。其中有一年,母亲跟着父亲上了韩城煤矿,成为煤矿上的一名厨师。她还顺便开了个小商铺。</p><p class="ql-block">事实上,小满的母亲也是跟随父亲,才选择去了矿区,她没有更多的路径可选择。在恶劣的环境中,父母为小满和弟弟,攒够了下一学年的学费。</p><p class="ql-block">当跟小满讲起在煤矿的经历时,母亲还是那么地“咬牙切齿”怨恨父亲。她跟小满讲述这些“苦”,总是会对比现在的“甜”。她常常带着后悔的语气,说:“那时候还是太老实了啊!不够有算计!要知道深圳的钱这么好赚,她和父亲,就应该早点来。”</p><p class="ql-block">每一个母亲身上,都有父亲的影子。</p><p class="ql-block">因此,你要想写母亲,就不能只写母亲。要像小满那样,还要写父亲,从母亲对父亲的唠叨中,看到母亲的“强势”、还有她的“控制欲”,从而看到一个有血有肉的女性。</p><p class="ql-block">小满父亲读完高中,本可以当个民办教师,但因为家庭背景,教师的名额被剥夺了,只好当个农民。他一辈子辗转于各个工地打工,有时还带上母亲。在生活的艰辛磨砺下,母亲不得不一次次的认命。</p><p class="ql-block">母亲认命,但嘴不饶人。她有怨气、有情绪,于是,父亲就承担了她情绪的一个出口。随着年龄越来越大,父亲变了一个人,越来越沉默。他基本放弃了对生活的掌控权,任由母亲安排一切。</p><p class="ql-block">他们两人常常因为小事冷战。母亲生气的方式,是不跟父亲说话,无论父亲跟他说什么,她都不搭理,直到父亲跟她道歉,心里那口气才吐出来,氛围才会缓和。</p><p class="ql-block">有一天母亲又在生闷气,理由是父亲吃山药的时候,吐了渣在桌子上,她说父亲不该这么挑食。父亲回呛了一句,说:这关你什么事!于是,冷战就爆发了。</p><p class="ql-block">母亲吵架时,喜欢说一些极端的话。她记忆力特好,陈谷子烂芝麻的事情,都能往出倒,把很多的罪名,往父亲身上安。而父亲无力、也无心反抗。因为反抗,就意味着面临更大的冷暴力。</p><p class="ql-block">父亲其实一辈子都生活在母亲的控制之下。这里面有多少爱的成分?不知道。有时候,小满同情父亲,觉得他懦弱,但也同情母亲,觉得她更可怜,遇上的是一个跟她在思想和情绪上不能同频的男人,一辈子像在遭罪。</p><p class="ql-block">母亲常说,要不是为了孩子早就离婚了。以前小满当她是玩笑,现在她会很认真地跟母亲说:“你要真想离,我支持你。”而这时的母亲,却沉默了。在小满七个月大的时候,母亲确实曾经带着小满,要下河南,后来被父亲追了回来。那是她唯一一次在离婚上,准备做出行动。</p><p class="ql-block">而那次以后,母亲应该从没想过要和父亲真的分开。在她的观念里,有了孩子,死都不会离婚。很多时候,是母亲的嘴巴不饶人,但有时,如下着雨,第一个想起父亲没带伞,给他送伞的人是母亲。</p><p class="ql-block">母亲对父亲是这样,对小满也差不多。</p><p class="ql-block">母亲似乎从来没有学会从容。家务活那一丁点的事,都可以令她不放心,常常对小满,唠叨个不停:什么拖把没有拧干啦,纸巾扯得太长,抹布没有叠方正,胡萝卜片切得太厚,菜品没有准备好就开火,等等等等。她总是快一步,从小满手里接过拖把,或者夺过菜刀,说:“你去工作吧,别干了;你放下,让我来!”</p><p class="ql-block">其实,母亲有很多爱小满的时刻。她总是心细如尘,满足小满的各种需求,尤其是当小满想吃什么的时候。小满爱吃包菜,冰箱里的包菜,就没有断过。每当小满说我饿了,母亲只要在场,总是动身最快的那一个。小满口腹之欲上的满足,都由母亲承包了。</p><p class="ql-block">母女是没少闹别扭的,而小满跟母亲求和的方式是,抱抱她,然后跟她说“对不起”。当母亲听到这三个字,大部分时候会羞怯地一笑。她听到“对不起”时的表情,跟听到小满对她说“谢谢老妈”时的表情一样。</p><p class="ql-block">每一个母亲都有软肋,都有真诚、耿直、而毫无保留的爱,而同时,又有孤独、脆弱,和难言的哀愁。</p><p class="ql-block">因此,你要想写母亲,就不能只写母亲。要像小满那样,写母亲的“脆弱”、写她的“泪水”、还有写她“内心的痛”。</p><p class="ql-block">母亲生命中,自认为的很多不快乐、不幸福,用她的话说,都是源于听了小满外婆的话,嫁给了一个错误的人。</p><p class="ql-block">外婆是自杀的。从小到大,母亲每次和父亲吵架,当父亲占理一些,母亲明显要败阵的时候,她就会拿出她的杀手锏,狠狠地对父亲说:“是你把我娘气死了!”</p><p class="ql-block">一天下午,小满终于向母亲问出了那个问题:外婆为什么选择了自杀?</p><p class="ql-block">长久以来,外婆自杀这件事,在母亲那一辈亲人的语境里,就只有“她想不开,然后自杀了”这个含糊不清的解释。</p><p class="ql-block">那天小满的话刚出口,母亲的眼泪就开始在眼眶里打转,不断奔涌而出。</p><p class="ql-block">一开始,母亲还是回避的姿态,说,事情都过去了,提也没用。但显然,记忆并没有放过她。她也需要向人倾诉。母亲记得外婆自杀前后的每一个细节。只是小满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坐下来,认真地向她询问、聆听。</p><p class="ql-block">她本来手里还在剥着从外送平台上,新买回来的蚕豆,但不断涌出的泪水,让她的手,顾不上蚕豆,全拿来擤xǐng鼻涕了。那半个小时里,小满面对的是一个泪涕横流的母亲。小满只能不断地拥抱她,递纸巾给她。</p><p class="ql-block">外婆自杀前,母亲跟外婆大吵了一架。她先是跟父亲吵了架,然后回娘家找外婆诉苦。本以为可以得到外婆的支持,但外婆没有站在她这边,反而说她不听话,劝她好好过日子,母亲绝望极了。</p><p class="ql-block">“要不是你让我嫁给他,我也不至于过这么苦的日子!”无助的母亲把一切的责任归结于外婆。作为外婆中年后才生下的孩子,母亲得到了不少疼爱,也格外依恋外婆。当时她很顺从地听了外婆“成全哥哥娶到老婆”的建议,以换亲的方式嫁给小满父亲。这是一切悲剧的起源。</p><p class="ql-block">寻求娘家安慰无果后,母亲简单收拾了包袱,离家出走了,去了三四十公里外的姐姐家。第二天,有一个老家的人来送信,说外婆去世了。长久以来,母亲都觉得,外婆是报复自己,用死亡惩罚她这个女儿。</p><p class="ql-block">这成为母亲心里的一根刺,生命里的重大创伤。她没有与自己的母亲好好告别,没有好好完成分离。她与外婆的对话一直在持续,即使外婆已是一个消逝的人。三十多年过去了,母亲已经快到外婆离世时的年纪,她梦到外婆的次数越来越少。</p><p class="ql-block">对母亲来说,记忆是生动的,是炽热的,也是永恒的。只不过以往她没有说出来,现在有了一个偶然的机会,让他们母女穿过时间和痛苦,达成连接。</p><p class="ql-block">小满想,外婆也许怀着巨大的愤怒,怀着对奉献和回报有着巨大不平等的绝望,选择离开这个世界。母亲的眼泪让小满感到不安。外婆自杀这道伤口,在母亲这里似乎永远无法愈合,也是她们整个家庭共同的哀痛。</p><p class="ql-block">小满认识母亲的时候,她就是小满的妈妈了。她总跟小满说,她人生中最快乐的时候是“做女孩儿”的年月,无忧无泪。少女时代的快乐太短暂了,顺从小满外婆的母亲并没有得到幸福,她对生命真正沉重的理解,是从结婚后开始的。</p><p class="ql-block">年轻时的母亲,并不爱小满父亲。婚后的生活简直太穷了,许多方面都与预想中差很多。</p><p class="ql-block">当母亲抱怨婚姻的无趣,抱怨怎么嫁了像小满父亲这样的人时,会顺带提一句,如果读了书,她应该能走出去,嫁给一个医生、老师或者商人。总之家庭条件会比小满父亲好很多,会比父亲更浪漫,更会疼人。</p><p class="ql-block">小满想,除了小满叛逃了她的“算计”之外,母亲当初极力反对她对另一半的选择的原因,有一大部分是担心小满会落入跟她一样“一生为生计奔波”的命运。</p><p class="ql-block">另外,小满的母亲没有念到书,这是她一辈子最后悔的事。小满考上大学,或许令母亲感到满足,对刻骨的遗憾有些弥补。更本质的是,对一个母亲来说,女儿比自己书念得高,走得远,本身就值得开心,这样,女儿就不必重复母亲的命运。</p><p class="ql-block">《我的母亲做保洁》这本书,到这就结束了。书中有一篇“后记”,标题是:我想写一本妈妈也能读完的书。</p><p class="ql-block">说的是小满的妈妈已经四十年没拿过笔和书本了,几乎算个文盲。因为要看小满写的故事,妈妈开始阅读,遇到不认识的字就跳过去,然后盲猜整句话的意思。</p><p class="ql-block">小满妈妈语感很好,慢慢地识字也越来越多。她会告诉小满,哪里写得不对,哪里还需要补充。小满听了妈妈的话,就认真做了修改,她尽量用妈妈也能读完这本书的要求去写整本书,比如保留了妈妈日常对话中的陕南方言,尽量用比较朴素的语句行文等。</p><p class="ql-block">小满最后说,她书里的妈妈,身上也有很多人妈妈的影子。希望每个读到这本书的人都多爱妈妈。</p><p class="ql-block">小满还说,她感到伴随着这本书的完成,她跟妈妈的连接更紧密了。此刻在听书的你,有没有动起笔来,书写妈妈的冲动呢?</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