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之中柱(小小说)

蛇舞长弓

<p class="ql-block">  2016年12月27日上午,江城殡仪馆一号告别厅中柱先生告别仪式正在举行。先生安详地躺在水晶棺中,头戴一顶绒帽,鼻梁上架着一付深度近视眼镜,身上披着一块红布,露出的灰色中山装左上口袋插着两支老式自来水笔……</p><p class="ql-block"> 我与先生第一次见面是在1973年夏的一个傍晚。我那时读小学二年级,住在解放街居委会,隔壁就是合作旅社。旅社共两层,楼上是统铺,两毛钱一晚。楼下有八九个单人床铺和三个用芦席隔断的单间,最贵也就六毛钱一个床位。生意很一般,常年只有一个五十多岁的会计(负责登记),一个五十多岁的女负责人兼服务员。</p><p class="ql-block"> 放学后没事,我就常跑到旅社大圈子里玩。以往圈子里啥都没有,那一天却见边上新停放了两个用雨布绑得结结实实的板车,轮胎都快压进了土里,估计车上物资有一千多斤。</p><p class="ql-block"> 我正在琢磨,突然有个人高声地喊,看什么看,别弄车哈,不然地话你赔不起。我吓了一跳,转头一看,发现喊话的是个头发胡子老长,身高估计一米六多一点的男子,他戴着一付镜片特别厚的老式眼镜,穿着一身旧的中山装,左上口袋插着两支老式的自来水笔。裤腿一边捋得老高一边快拖到地上。两颗大龅牙上似乎粘着根只剩烟屁股的烟卷,更稀奇的是大晴天竟穿着双雨套鞋。</p><p class="ql-block"> 看到他那个邋遢样子,我以为是个“妥子”,于是就一溜烟跑走了。</p><p class="ql-block"> 第二天,旅社刘会计没事来居委会玩。我说起了昨天的事。老刘笑了笑说,不是妥子,他叫Z中柱,是和C一起搭伙往龙镇供销社运货的伙计,今后就常住我旅社了。</p><p class="ql-block"> 过了三天是星期天,天一整天都在下雨。傍晚,我去旅社玩,见Z和C坐在旅社角落一旧方桌上喝着散酒,桌子上用两个小磁碗分别装着一点花生米和外面买来的辣椒炒肉,然后就是一瓶散发着臭味的腐乳汤。他们两人似乎喝得很开心,有时窃窃私语,有时放肆大笑,不停地抽着圆球牌卷烟,烟雾缭绕。</p><p class="ql-block"> 待酒喝完,Z已有个七八分醉,穿上套鞋就摇摇晃晃摸着楼梯上二楼角落的一个统铺上呼呼大睡去了。</p><p class="ql-block"> 周一雨停了,连续几天都是天晴。在旅社就没有看到Z的身影。刘会计说,天晴他们就要一大早去仓库装货,装完货就快到中午了,在外匆匆吃口饭,然后就拖着板车往龙镇送。途中到大闸旁就会天黑了,他俩就在板车边打个地铺睡到天亮再出发。</p><p class="ql-block"> 一趟来回大约要三天。虽沿江堤拖车走,身上也是干了湿,湿了干,挂满了白色的汗渍。只要天晴有货他俩就像紧了发条的机器连轴转。只有没货或下雨了,才会停下歇息。晚餐时他俩会买点小菜,喝点小酒,AA加个餐。</p><p class="ql-block"> 一来二往,我和Z玩熟悉了。也基本上了解了他的生活规律。比如每到冬季,雨雪天多,Z和C就基本无事可做。有时好几天都见不到Z下楼,整天蜷缩在二楼角落的一个统铺里。</p><p class="ql-block"> 按刘会计的话Z就是,有钱连三顿,无钱饿肚子睏(睡觉)。根据我的观察,Z也的确如此,据C讲,Z的父母死得早,他又是家里独苗,很早就在村里吃百家饭长大,饱一餐饿一餐司空见惯。不过Z似乎很有骨气,宁愿挨饿也不开口找别人讨吃借钱。</p><p class="ql-block"> 年关将至,江城笼罩着过年的气氛。这时C会回老家带些年粑和青菜回来,给Z一些,接济他能混个几餐。旅社负责人和会计包括我们周边的邻居偶尔也送些饭菜,就这样Z也能免强熬到次年春暖花开。</p><p class="ql-block"> 1979年夏,江城开始对右派分子甄别,平反摘帽。一天傍晚,我又见Z与C及刘会计三人在喝酒,这次档次好像提高了许多,酒是瓶装酒,桌上肉菜两三个,还有一碗排骨炖汤,这可真是破天荒的。再看Z穿着竟像个刚过门的新姑爷,一套崭新的藏青色的中山装,左上边口装依然标配地插着两支老式钢笔。据刘讲,政府给每个老右都提前发了150元,所以Z有钱了。</p><p class="ql-block"> C端起酒杯对Z说:“来,再干一个,你小子个老右总算熬出了头,到时别忘了俺伙计。”Z连忙站起来,“老兄对我恩深似海,我就是忘了自己也不会忘了你的!”说完他们俩碰杯酒干。</p><p class="ql-block"> 那一晚Z喝高了,他拉着我硬要送支钢笔给我,并连声说:“你爸张秘书是个好人,肯帮人,我一生都忘不了……”</p><p class="ql-block"> 然后他又从口袋里拿出塑料皮夹,从里面抽出一张泛黄的照片,对我说,这是我当年在沈阳部队当教员时,与妻子在孩子百日时合照的像。</p><p class="ql-block"> 不久,我因为替战士打抱不平与领导公开争吵,结果,他娘的,老子就被打成右派。为了保全同在部队任教的妻子,只得立马离婚。我遣送回江城时,除了身上几件衣服,就只带了这张照片,作为念想。</p><p class="ql-block"> 我从来没有看到Z流泪,也没有听到他骂人,但在这一刻我都看到和听到了,或许这时才是真实的Z。</p><p class="ql-block"> 不久,Z就平反,分到了他的老家乡镇小学教书。</p><p class="ql-block"> 1986年3月的一天,我坐班车去阳城,竟在车上意外遇到了Z。Z穿戴一新,告诉我他应阳城的先生之邀去参加诗会。</p><p class="ql-block"> 我问:“现在过得还好吧?”他答:“还可以,在组织帮助下,我与当地一寡妇成了家,现在有四五年了。他有两个儿子,当时还在中学读书,现在都上大学了,对我很孝敬。”</p><p class="ql-block"> “你没有去找自己的老婆孩子吗?”“没有,这么多年了,相见不如怀念。不相扰是最好的结果。”</p><p class="ql-block"> 告别厅循环播放的哀乐打断了我的回忆,85岁的中柱先生走完了他艰难的一生。愿先生一路走好,天堂再无苦难!</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