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犯

胡俚

从事刑侦工作多年，审结过很多案件，处理过许多人，虽然接触的犯罪嫌疑人形形色色，但大多随着时间的久远已经淡化，唯独让我印象深刻的是一名少年犯；他的犯罪经历，他那一道回眸，他那满眼哀求和无助，永远刻在我心里，至今耿耿于怀，心痛不已。

上世纪末，我在一家基层执法单位从事刑侦工作。一天中午，辖区治安办送来一名持刀入室抢劫嫌疑人，这是一宗社会影响恶劣暴力刑事案件，所里自然不敢怠慢，抓紧时间审讯处理。

秉着谁值班谁接案的原则，审讯工作自然落到我头上。提出犯罪嫌疑人，让我大吃一惊，这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少年，一脸幼稚和惶恐，并没有想象中的狡猾和凶悍。审讯工作进行得异常顺利，不需要斗智斗勇，不需要绞尽脑汁提取证据，一加讯问嫌疑人倒豆子一般把犯罪经历说了出来。

嫌疑人来自湖南农村，16岁，初中刚毕业就和同村年轻人一样，迫不及待办好身份证，满怀希望来广东打工，以图改变家庭贫穷的面貌，一心打造新生活。大巴摇摇晃晃到达深圳时已经天黑，少年懵懂无知、毫无社会经验，手忙脚乱下车时钱包被扒走，举目无亲又身无分文，只好在绿化带蜷缩一晚。睡到半夜，听到身边劈哩啪啦一阵急促地奔跑，原来辖区派出所查暂住证，吓得无业人员到处乱窜。少年在老家听人说过，没暂住证会抓起来送收容所，打不了工不说，还会被关起来劳动，连忙拎起袋子跟着躲入海边的芦苇丛。

第二天醒来时，一同躲藏的人不见了，身份证也被偷跑了。钱包被扒，身份证被偷，没有认识的人，加上查暂住证，少年一时不知如何是好，饥肠辘辘地躲了两天，第三天饿得实在受不了了，只好壮着胆子上街想讨口东西吃。谁知道刚开口，被饭店老板当成社会上好吃懒做、专门乞讨行骗的骗子：年纪轻轻不学好，学人骗钱骗东西，滚开！连续两三家遭到驱赶，甚至连口水都没喝上。少年单纯憨厚，以为只要努力，就能来广东打工挣钱，没想到遭遇种种不幸，到了欲哭无泪的地步。一连串的打击，少年在这个举目无亲的城市茫然失措，浮萍一样飘来荡去，不知道找谁求助，人情冷漠看不到希望，他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只有漫无目的地转悠。

中午时分，少年虚脱了，昏蒙的头脑，沉重的腿步，颤巍巍的身子，两眼看到一切都是白花花的，在这个富丽繁华的城市，少年饿得前胸贴后背，却得不到任何帮助。坐在路边休息一会，又支撑着站起来，毫无目的地寻找充饥的希望。跌跌撞撞路过一处民宅时，看到一个买菜的老龄妇女，沉甸甸的购物袋让少年闪现一个念头，再不吃东西就要饿死了！求生的欲望让少年恶向胆边生，掏出一把削水果的折叠小刀，尾随着跟上二楼，企图威胁妇女要点钱买东西吃。妇女打开门，看到身后跟着一个持刀男子，吓得大声呼救：来人啦，抢劫！少年还没进门，听到妇女呼叫，吓得掉头就跑，但疲软的双腿不听使唤，还没到楼下就被闻声赶到的治安人员按住。

少年的犯罪经历，作为一个办案人员也难免心生怜悯和同情，内心不由一阵悲哀。我想罪恶的产生，往往是同情心丧失，少年初入社会就遭到一记重拳，不仅影响他一生，而且过早感受社会寒冷，势必留下伤痕，产生负面的心理。假如不查暂住证，假如没把钱包偷走，假如没有骗子消费善良，假如饭店伸出援助之手，他带着美好的愿望为家庭奋斗，也不可能走到这一步。

不久之前也处理过类似案件，找不到工作的男子饥渴难忍，在商场偷了一根火腿肠，被发现扭送派出所。该男子本是一个斯文人，找工作无着盘缠散尽，饿得发慌才去偷东西。看着戴眼镜的偷窃者一脸狼狈和疲倦，抓到派出所最强烈的感觉不是怕而是饿，生活将一个知书达理的人逼成这样，实在让人感慨。情节轻微，警告教育后，我将同事打给我的饭菜让他吃了，考虑短时间内找不到工作，掏钱买了一张回乡的火车票，避免男子再次落魄街头。

少年的案件简单明了，人证物证俱在，尽管年纪不大，但已够刑事处罚年龄；而且案情不具备免除处罚的可能，虽然千万个不愿意，可是持刀入室抢劫是一个社会影响恶劣的案件，不可能不处理。我知道，只要进了监狱，少年的一生不再是坦途，这让我痛苦纠结。

呈捕的最后一次讯问是在看守所进行，录完口供准备送回监仓时，少年向我讨要香烟，我知道少年不抽烟，但仓里规矩我是知道的，提审能拿到香烟回去会得到仓霸照顾。总觉得少年走到这一步我有责任，心里很是内疚，虽然违反规定，我把整包香烟撕开，看着他四处掩藏。这样做的目的很简单，只是希望他在监仓得到善待，以弥补内心的愧疚。

签完逮捕通知书，案件则视为审结完毕，卷宗将由预审科呈送检察院，自此公安侦查工作告一段落，我和少年不再接触会面。看着忐忑不安的少年，我心如刀绞，只是告诉少年监仓内注意事项，也安慰希望检察院、法院看他年纪尚小、抢劫未遂从轻处罚。少年泪流满面，因紧张憋红了脸颊，一向不善言辞的他语无伦次地询问各种未知的事项，他什么都不懂也不知道怎样才好，总想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惶惶然不知道如何面对。

当监区最后一道门打开时，少年再一次回头看向我，那可怜、无助、迷茫而又渴盼的眼神，针芒一般扎在我身上。他是多么的希望得到救助，他是多么的希望我把他带出去，他是多么的渴望得到自由，尽管我不忍心送他进去，可是我什么都帮不了，只有沉重的心理和负累。如果他是一个凶神恶煞的抢劫犯，我会问心无愧、毫无感觉；可面对一个白纸一般的少年犯，从他的作案动机，作为办案人员无疑会遭受良知的谴责和质问，是谁造成这个结果，致使一个初入社会的少年遭受牢狱之灾？

我记得有人说过这么一句话：一个人为钱犯罪，这个人有罪。一个人为面包犯罪，这个社会有罪。

我想，确实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