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又到哥的忌日,总是心头沉重,思绪万千。掐指算来,哥离世已有二十七个年头,那是一个寒冷的令人心碎的冬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凭着支离破碎的记忆和浓浓的手足之情,试着给哥拼张图。</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哥长我五岁。哥身上有两个姐。大姐今已八十高龄,身体硬朗。站在墙边,或是大树下压腿,脚面能举过头顶。二姐比哥大两岁,哥身下还有个小两岁的弟。在那个缺医少药的贫穷年代,姐弟俩出天花、水痘,一个十三四岁,一个七八岁,两个幼小生命还没来得及品味这多彩的世界,就被病魔无情吞噬,令人痛心不已。姐弟俩一个在哥身上,一个在哥身下,爸说哥“方性大”,从小就不待见哥。按理说,哥是唐氏家族长子,本应受宠才是,事实却相反,</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我五岁那年,全家人随爸搬离庄河农村老家,在本溪湖柳塘一处叫做小后沟的地方,一座没有上盖的废弃缸窑工棚中安顿下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从我记事的时候起,哥就不是乖巧听话的孩子。不爱上学,惹是生非,前后屯子方圆几里没人不知道哥。因为淘气,哥没少挨打。一次,不知哥闯了什么祸,被爸捆绑双手,吊在火房的房梁上,用皮带抽,吓的我哇哇大哭。哥喊叫着,我跑去叫来邻居大婶求情,才将哥放下来。有一次哥又惹祸了,爸想给哥送去教养院,连小被子都捆绑好了,还是邻居大婶求情,哥逃过一劫。</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哥逃学是常事。早晨,他背着书包从家中出门,根本没上学校。中午,看到别人放学,他也跟着回家。新发的书被他一页页撕开叠啪叽。上课时没有书,校长亲自将新书送到家中,并当着爸妈面苦口婆心劝导哥。校长走后,哥这顿打是挨不过的。第二天,哥一块石头飞过去,将校长办公室的门板砸掉一块。</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家后院有一张姓老头,无儿无女,当地老户,在街道管点事。见我家这外来户起早贪黑开荒种地,日子过得风生水起,风头盖过他这坐地户,心生妒忌。扬言通过他的“公权力”,将我们家下放到偏远农村。老张头如此嚣张,源于爸没有工作,属于当时下放户之列。由此,两家积怨甚深,哥对老张头也是恨之入骨。一次,哥从老张头家路过,见院内没人,将他家喂鸡的铜盆顺走换烟抽了。铜盆丢了,在这二十几户人家,百余口人的小屯子,老张头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哥。于是,气势汹汹上门讨要说法。妈将哥拽过来,一顿烧火棍,毒打成招。妈将过门时姥姥陪送的用于全家人洗脸的铜盆陪给老张头。为此,妈嘚咕了很久。那个铜盆是姥姥在这个世上留给妈唯一的念想。这顿打哥记恨于心。</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一日夜晚,雷电交加,大雨倾盆。哥从被窝爬起,蹑手蹑脚走出家门,来到老张头家的葡萄架下,一顿大石头,将葡萄架砸个稀巴烂。第二天早晨,老张头见满地葡萄,料定是哥干的,但没有证据。想想后果,估计也是后怕。今日敢砸你家葡萄架,没准儿哪天扔块石头砸向你家窗户。老张头不傻,只是站在家门口骂了一通大街。</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某年芒种时节,天还没亮爸拽哥到离家三四里远的回民山种“斜眼豆”。这个豆子生长周期短。农谚说:过了芒种不能强种。但可以抢种“斜眼豆”、荞麦之类的农作物。爸在前边刨坑,哥在后边播种,地种到一半,哥说种子没有了。那么远的路途,种子没有了回家吃饭吧。过了几天,爸来到地里查看豆苗出的咋样,见地头一块石板悬了起来,掀开石板,一片“斜眼豆”像盆中生的豆芽,顽强地将石板顶了起来,齐刷刷袒露在爸的眼前。爸明白了那天种子没有的原因,是哥抗拒劳动,将种子埋在了地头,然后用石板盖了起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哥十四五岁的时候,辍学在家帮爸干活。距家七八里的豆腐坊沟,有两座生产队自建的白灰窑,由于作业条件艰苦,广招人员筛白灰,计件工资,现钱结算,多筛多得。想要多挣钱,就得多囤灰块。两座灰窑生产的灰块资源有限,爸与哥每天早晨三四点钟就从家走。为了多抢灰块,大竹筐装得满满当当,足有两百来斤,哥佝偻着瘦弱的身躯,蹒跚着沉重的步履,一趟趟跟爸抬灰块。一日,哥将扁担搭上肩头,屏住呼吸挺胸起身的一刻,胸口一阵剧痛,一股热流从胸腔喷涌而出,大口的鲜血染红了白灰地。哥吐血了,被沉重的担子压吐血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爸将哥背回家。哥躺在炕上,脸色惨白,妈冲鸡蛋红糖水给哥补身体。将养了个把月,身体见强,哥又被爸拉去筛白灰。这回,爸装半筐灰块,怕压坏哥。时间一长,以为哥痊愈,竹筐再次装满,哥再次吐血。</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白灰不能筛了。哥后来下乡到本溪县付家楼子。一家人总得活命,爸买了头毛驴套上小车,給人拉脚维持生计。处在“割资本主义尾巴”的年代,老张头等街道管事的人,也是虎视眈眈盯着我家,爸只能半夜起来偷偷摸摸拉脚。那时,我是家中除了爸之外的最强劳力。每到半夜,好像刚刚睡着,妈就在耳边叫着我的乳名喊我起床,跟爸去拉黄土。我强睁睡眼,炕沿边放着一碗沏好的油茶面,或是一包炉果,抑或两块月饼。大半夜的谁吃得下?但是,挖黄土是体力活,不吃点东西根本顶不住,强忍着也得下咽。从半夜起来到天明,可以拉两车黄土,一车能卖三元钱。记得,我坐在毛驴车的后沿,双手搂着插在车厢堵头的铁锹把,随着车的颠簸,整个人晃来荡去,眯着眼睛半睡半醒。月明星稀,万籁俱寂,只有毛驴哒哒哒的蹄声敲打着我破碎的梦。</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天明以后爸赶车回家,我背着书包上学。那时,我整日迷迷糊糊的,一天只睡四五个小时,对于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来说,实在是太少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哥下乡也不安生,隔三差五就往家跑,妈骂哥没出息,每次都嘱咐哥好好干,争取早日抽工回城。那年上秋,哥又回来了,手中拎着一只老鳖,说是在稻田里抓获的,并说这东西大补。只见哥将老鳖的头摁在案板上,一刀下去,头身分离。哥将老鳖拎起,尾上头下,对着四肢乱蹬的老鳖脖颈,一阵狂吸,老鳖的血液灌入哥的胃中。哥将老鳖大卸八块,放在黛瓦片上用炉火煎烤,吱吱啦啦冒着油烟,焦糊味弥漫伙房,哥将老鳖肉一点点啃食干净。老鳖是否对哥吐血的身体有所裨益不得而知,不过之后再没听说哥吐过血。</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1974年初,哥终于回城了,分配在本钢石灰石矿。没有关系,又没读几天书,哥只能从事最脏最苦的活,大山顶上打风镐。不管咋说,有了份正式工作,也便于讨个老婆。哥结婚时我在部队当兵,只知道哥住在老宅的西屋。后来,西屋也是我的婚房。</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哥有两个小孩,相差一岁,爸说是“两只小凰凰”。那时,提倡一对儿夫妻一个孩,计生部门抓的也紧。哥的思想很传统,盼望儿女双全。嫂子怀二胎的时候,哥找人算卦。算卦的人两头堵,你喜欢男孩,他就顺着你的意思胡诌,哥花了些许冤枉钱,还请算命先生饕餮了一顿好酒好菜,满心欢喜期待儿子降生,结果又是一朵小花。单位领导批评哥“偷着生、挤着生、抢着生”。虽然保住了工作,却耽误一级普调工资。</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后来,单位分哥一套双室楼房。哥说,轮到他的时候,只有一楼和九楼。工人阶级“顶天立地”,抓阄决定楼层,哥抓到一楼。能分到楼房,说明哥在单位干的不错。那年回家过年,众人吃着年夜饭,回顾一年的点点滴滴。小侄女(哥的女儿)插话说:我爸当“官”了,还获奖了呢?众人愕然,忙问:你爸当的什么官?小侄女稚嫩的童声说道:工会组长,还是工会积极分子呢!众人哄堂大笑。笑归笑,哥的“官”虽然谈不上啥官,却足以说明哥在上进。再烈性的马,套上缰绳也老实,再顽劣的人,有了儿女也规矩。</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为了安全起见,哥在单位用角铁及铁板焊制了一个铁门,类似于防盗门。由于仅是一层铁板,没有夹层,一敲咣咣响,整个单元都听得见。一个星期天,我上哥家串门,敲了半天门没人回应,我转了一圈回来继续敲,给四楼邻居敲了下来,对我说:中午还看见你哥在阳台做饭。于是,我再敲,这回终于有了回音。原来,哥在醉酒睡梦中。</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哥好喝两口,对酒的偏爱过于执著。上班的时候晚间喝一顿,星期日喝一天,给自己灌醉是常有的事。哥与嫂子挣的都不多,日子过的紧紧巴巴。每天下班,哥从小卖店用塑料袋打上五毛钱半斤散篓子,开启他一天最快乐的时光。没钱的时候就赊酒,开资时再还。</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记得,哥那暂常跟妈念叨,学校又让买校服了,又交学杂费了云云。妈嘟囔归嘟囔,哥走的时候妈还是把钱塞进哥的衣兜,就连哥出殡的钱都是妈拿的。</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某年过年,阖家团圆,哥喝的兴起又多了。出外解手跌了一跤,半面脸卡破了,鼻子也在流血,回屋后自己全然不知,端起酒杯还要喝,爸骂道:你没喝过酒?我一看这架势,拉起哥赶紧走。我搀扶哥一路跌跌撞撞,从老宅所在地小后沟,摸黑往溪湖北山的家中走去。当走到本矿中学外墙处,有段一米多宽的狭窄路段,一面是学校院墙,一面是两米多深的沟渠。哥在里面走,我在外面搀着哥。哥撞上院墙反弹回来,我俩一同摔在沟渠底下,哥重重砸在我身上,我的五脏六腑撕裂般疼痛。哥经此一摔估计是醒酒了,赶紧拽我,问我咋样?我勉强爬起身来,活动活动身体,左手肘部关节不敢伸直,估计是伤到了筋骨,痛了很久。</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哥烧得一手好菜,好喝两口的人估计都会做菜。逢年过节,来人去客都是哥上灶,我打下手。耳濡目染,熘肉段、锅包肉、拔丝地瓜之类的菜肴,我也能信手拈来,至于小毛菜更是不在话下。</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凡事皆有度。生活无度的人,到头来伤害的还是自己。哥就属于过于放纵自己的人。每次喝醉酒,无是无非大人孩子骂一通,醒酒之后全然不知。妻女习以为常,该吃吃,该喝喝。生活拮据,哥喝不起啥好酒,只买一两块钱一斤的散白酒。酒是粮食精,但得适量。</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哥确诊癌症的那年夏天,单位组织职工体检。那时哥已感觉食道多有不适,恰巧胸透大夫哥认识,哥向大夫说明情况,大夫检查后发现哥的食道上有疑点,建议哥到本钢总院深入检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经过一系列检查,确诊为食道癌。手术那天,家里人都守在手术室外。哥的喉部长有鸡蛋大小的肿瘤,压迫呼吸。医生跟我们阐明手术方案,切除癌变食道,换一段人造食道,切除喉部肿瘤。当喉部肿瘤切除,病理结果显示良性,我们额手相庆。但是,主刀医生否决了这一结果,他说颈动脉上已经布满了肿瘤,不可能为良性。他从哥颈部主动脉上抠出一块异物,扔在手术方盘中,当啷一声,像石子撞击的声音。最终确诊为恶性肿瘤,并且已经扩散至头部,无法手术,只是将喉部压迫呼吸的肿瘤切除。</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结果是冰冷的,现实是残酷的。大夫依据经验直言:半年时间。回天乏术,余生掰着指头数天数,是多么悲哀而无奈的事情。半年,一百八十天,我们陪哥一起痛苦,一起煎熬。</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记得,我隔一天晚上陪哥一宿。哥的状况一天不如一天,骨瘦如柴,疼的不停呻吟。杜冷丁由一天两支,到生命最后一小时一支,浑身上下没有可扎针的地方。都说小病从医,大病放弃,又有几人做得到。明知道癌症到头来是人财两空,谁又忍心眼睁睁看着亲人在病榻上呻吟而不管不顾。</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人这辈子,没啥别没钱,有啥别有病。有病甚于没钱,没钱别人还可以帮衬一把,有病却只能自己扛着。轮到我陪护,每次都问哥想吃点啥。一次,哥看见邻床病友吃蚕(没有做茧的虫子)及白菜馅菜饺子,想吃。给他包来之后,哥吃了一口,摇摇头,不是他想象的味道。哥见邻床病友吃鲶鱼炖豆腐,也想吃,买来鲶鱼炖上豆腐,哥尝了一口不吃了。有天,我搀扶哥到医院门口一家烧烤店,哥看着菜单要了两个羊腰子,端上来之后,哥勉强咬了一口。</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人呐,能吃的时候舍不得吃,想吃的时候却吃不下,是何等的悲催。</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哥属兔,一九五一年生,走那年四十八岁。</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哥走后的那年清明前夕,我与爸妈上西山(老宅西侧的一座大山)给哥找寻下葬的墓地,选定在几株油松树下的一隅平滩,背风向阳。哥喜欢酒,墓穴中埋入两瓶酒,坟头点燃三只烟。</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给哥烧完三周年,他的坟地我再也没有踏足,不知道现在是啥模样,也不知道还能否找得到。爸妈故去后, 每年清明节、七月十五,都到坟前给爸妈扫墓。十月初一、大年三十,则在十字路口给爸妈“送钱”,每每都为哥叨咕几句。爸妈的离世,与嫂子一家渐行渐远,以至于断了往来,尽管哥临终遗言“你们好好相处”。在这个现实的社会,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亲情,只有永远的利益。</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写完这篇追忆文章,想给哥配张照片,然而,翻遍影集也一无所获。还是当兵之时,哥上部队看我,我俩在铁岭照像馆照过一张半身合照,这也是此生与哥唯一的合影,镶嵌在老宅墙壁的像框中。十多年了,老宅荒芜,断了烟火,想必那照片经冬历夏,风蚀雨浸,早已荡然无存。</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这就是哥多舛的一生,一个平民小人物的凄惨拼图。</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记于2025年1月6日</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