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府往事慢漫聊（32）

爱玩的老张

府前口

广府城最繁华的地段，叫府前口。

府前口是个十字街口，恰处古城东西、南北两个中轴线的交叉点上，所以也是城的中心，因在府衙的正前方，故得此名。

站在府前口，往东就是东大街可到东门，往西是西大街可达西门，往南是南大街直通南门，往北便是森严的知府衙门。

府前口还是城内“三山”之一。广府城有“三山不显，四海不干”的老话，“三山”讲的是城内有三处地势高点，府前口是一个，另外的两山，是县前口和囤市街口。这三个街口，肉眼也看不出高来，但是到了雨季，就成了分水岭。城墙内的东南、西南、东北和西北四个拐角，分别有四个面积很大的水塘，被称为“四海”。“四海”应该是古人建造城池时，专门设计、人工开挖的排涝区和蓄水池。四海常年有水，雨季时，水深约有两米多，旱季也未曾干涸过。“海”里生有疏密不匀的芦苇和蒲草，微风徐来，摇摇曳曳；水中有野生野长的鱼虾，水面上有红红绿绿飞来飞去的蜻蜓，和时而掠过的水鸟……

古来，府前口就是城里最热闹的地方，周边商铺酒肆林立，人来人往，挑担儿的摆摊儿的，吆喝叫卖声不绝于耳，五花八门，卖啥的都有，充满了人间烟火气……

衙门秋后处斩人犯，也要从这里经过。遇上这等大事，路边的商肆便在路口摆上酒肉，任由死囚吃喝，人都要死了，就让他吃个肚儿圆，不当饿死鬼。有那胆子大不拉胯的硬汉人犯，视死如归，喝了酒还会扯着嗓子唱几句戏词，再喊一声“脑袋掉了碗大的疤、十八年以后又是一条好汉”之类的豪言，立即就会博得围观众人的齐声喝彩！然后，在众人的簇拥下，囚车顺着西大街，一路热热闹闹地出了西城门（保和门）。到了西门外的刑场，人犯跪在地上，被刽子手咔嚓一刀砍了头，脖梗一凉，两眼一黑，人死如灯灭，X他奶奶嘞，果然带不走一片云彩呐！

逢上农历的一、六日（初一、初六、十一、十六、二十一、二十六），方圆几十里的人，都要到这儿来赶集，人流熙攘、摩肩接踵。进城赶集的人，除了采买物品，另外就是尝尝美食听听戏，有钱的呼朋唤友下馆子，点上几个菜，喝上几壶；穷人则在路边的食摊，买一碟酥鱼或煎血肠，吃个驴肉火烧、拽面、炒饼什么的，再来一碗肉杂拌汤或鸡蛋汤溜溜缝儿，饱餐后美美的打个嗝儿，心满意足……

卢沟桥事变爆发后，日寇南侵时攻占了广府城，进城后，抓了城内一些青壮，集中到府前口，准备杀人立威。幸亏曾经留学日本，且与小日子裕仁天皇同学的胡海门，恰巧在家乡居闲。他与日本妻子拿着和裕仁合影的照片，赶紧找到带兵的日酋，经一番交流沟通，救下了乡亲，使得广府城幸免于日寇的屠戮。

解放后，府前口周围仍然是商品交易市场。1954年公私合营，府前口周边的商铺，都变成了供销合作社的门市，东家和伙计们摇身一变为供销社的职工，成了公家人。

尽管有了供销社，但是路边仍有摆摊儿卖菜、卖活鱼鲜虾什么的，也有零星小吃摊，供路过此地的外乡人吃些简餐。摆摊儿卖菜的大都是附近村的农民，自家种的新鲜菜蔬，推到城里，换些油盐酱醋钱；也有几个城内的固定菜贩，常年经营，以此为业，这其中有一位郭姓老者，人呼老郭，此人中等身量，五十多岁，平时虽沉默少语，却是个深藏不露的太极高手。某日老郭出摊儿，遭遇一青壮泼皮滋事寻衅，忍无可忍就不再忍，低喝一声：太欺负人了！即起身与那壮汉交手，但见其手稍一上扬，一个白鹤亮翅，便将那厮击出一丈开外，跌至大街当间，从此，再也无人敢轻易犯他。后经那爱操心的多事闲人一番打听，原来老郭是杨家外孙，正宗的杨式太极传人。

还有一位知名度很高的怪人不得不提，此人姓赵，不知大名，大伙儿都喊他“老山子”，城西三里外路庄人氏，是个光棍汉。

老山子是个瘦高个儿，身高在一米八靠上，皮肤黝黑，瘦长脸，高鼻梁大眼睛，人长得很有个性，也算得上帅气，搁到现在，能当个网红，与“犀利哥”有的一拼。因为他都是冬天出现在广府城，所以我对他也都是冬天里的印象——脑袋上歪歪地戴着一顶栽绒棉帽，两个帽耳，左边往上支棱着，右边往下耷拉着；上身穿一件黑色的中式棉袄，腰间束一根绳子；下身棉裤外边套一条绿色旧马裤，足蹬一双半旧翻毛皮鞋；松松垮垮地披一件军大衣。这等造型，倘若让他扮演革命样板戏“智取威虎山”里的土匪，妆都不用化。

上世纪七十年代，四十四五岁的老山子，每年到了冬季农闲时节，就推着独轮车进城，整个冬季，就驻扎在府前口的西北角，在变压器附近，摆了个足有三十多平米的摊子，主要商品是各种蔬菜。他摊上的蔬菜，是每天下午从旁边菜贩子那里收购的没卖完的剩货，所以他摊上的菜都蔫儿乎乎的，虽不新鲜，但价格便宜的很。除了卖菜，他还收购一些烂七八糟的物件，比如子弹壳、旧刺刀、铜钱、银元、老式杆秤、秤砣、布票、粮票等等，只要是稀罕物，他总会想法收下来。因此，他摊子上也摆满了杂物，最吸人眼球的有两样，一个是玻璃罐里装着一条双头小蛇，用某种防腐剂浸泡着；另一个就是在铁丝笼子里，养了一只“机灵狐”（当地人对松鼠的叫法），机灵狐很活泼很可爱，在笼子里窜来窜去的，最招小孩儿们喜欢。

老山子晚上睡觉，就在摊子旁边的房檐下打地铺，十冬腊月，一直这样，所以对他最深刻的印象，就是冻红的鼻头和淌着的清水鼻涕。

虽然明明看着老山子的买卖不挣钱，但是，他不仅天天喝酒，居然还经常吃卤鸡、猪头肉和五香花生米，在那个年代，一般人家谁能吃得起啊。后来，有人讲，老山子很有钱。六三年发大水，洪水过后，老山子捡了一个不知从何处被大水冲来的，装满钞票的铁匣子，有好几千块钱，在当时，那可是一笔巨款，能建一座小四合院。所以，他在城里摆摊儿，并不是为了赚钱，就是图个快活，反正一人吃饱全家不饥，快活一天算一天，过的像个小神仙儿，全无后顾之忧。

每天下午，喝得醉醺醺的老山子，手里拎着个酒瓶子，囔着鼻子开始口齿不清的演讲，天上一句地下一句的，说几句话就仰起脖子灌一口酒。摊子前边围满了闲人 ，你一句他一句的逗着老山子玩，与老山子形成了良性互动。老山子有一句口头禅——“我老山子不在乎这个”。后来他的这句口头禅，被当地人改造成知名度很高的歇后语，“老山子摆摊儿——不在乎这个”，意思是啥也不在乎。直到八十年代末，可能是因为年老体衰的缘故，老山子回村后，再也没有进城摆摊儿。算起来，他在府前口占据了足有十五六个冬季。

改革开放以后，国家政策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供销社的门市，基本上都到了个人的手里，府前口的商铺，都变成了私人的生意，府前口往东，路两边多是洋布摊子，倒也热闹。

到了2012年，政府开发旅游，在广平府署的原址，按照旧规制，开始全面重建知府衙门，2018年建成竣工，使得府前口，这个见证了广府沧桑历史变幻的闹市，又成为了名副其实的“府前口”。

2025年1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