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张根云(三)

延河农夫

<p class="ql-block">  我的父亲张根云(三)</p><p class="ql-block"> 一一献给父亲的百年祭</p><p class="ql-block"> 张忠义</p><p class="ql-block"> 父亲被大姐从青海“千里寻父”找回来后,第二年生下了我。在我两岁时,风靡全国的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开始(简称“社教”运动),没有正当职业,靠小商小贩养家糊口的父亲首当其冲,受到冲击。</p><p class="ql-block"> 远在甘肃的四爸和已调往西安的三爸都先后来信,让父亲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凭借双手劳动,自食其力。再也不要干哪些投机取巧、蝇头小利的小商小贩了。</p><p class="ql-block"> 因父亲得到的信息早,就主动报名下放,给全公社此项工作的順利开展带了个好头,得到公社丁志远书记和纪文达主任的充分肯定。两位领导商议:只要老张去,那个村子都可以,就是留在镇上蟠龙村也行。</p><p class="ql-block"> 就这样,父亲选择留在蟠龙村,准备将商品粮户口改为农村户口。</p><p class="ql-block"> 可到了晚上,同在镇上居住的五爸哭哭啼啼的跑到家里说道:“公社、居委会也要让他下放,村子是离蟠龙十余里的偏僻小村一一核挑坪村。你说我该怎办呢?”</p><p class="ql-block"> 望着五爸哭丧的脸,父亲沉思良久,长叹一声,说道:“那你留在镇上,我去乡下。”</p><p class="ql-block"> 殊不知,父亲这样一个草率的决定,害苦了我们兄弟姊妹。让我们偿遍了人间的酸甜苦辣和屈辱的童年、少年。</p><p class="ql-block"> 我们长大懂事后,都对此事耿耿于怀,瞒怨父亲。父亲出于无奈,常常是傻傻的憨笑:“难道你们现在不好吗?苦水里泡大的孩子才有出息。”塘塞过去。</p><p class="ql-block"> 父亲对我来说很纠结,因为我从小就看不惯父亲的为人处事和做事风格。于是乎,吵嘴、争论伴随了我们几十年。</p><p class="ql-block"> 小时候,我很孤独。我们家下放的村里小伙伴们都不和我玩,骂我是“黑五类”分子的儿子。为了讨好小伙伴,我就回家翻箱倒柜,把父亲存留下来的一些珍珠、手链、小玩具等货物送给小朋友,让他们陪我玩耍,可他们拿了东西,玩上一会儿或不高兴时,又会骂我、欺负我。说什么“你父亲是蟠龙的‘四大硬’,是个恶人,做生意巧取豪夺,剥削压榨劳动人民;过街不下马欺压百姓。”常常让我气愤不已,欲哭无泪。</p><p class="ql-block"> 现在回想起,我当时送得礼物如果放在今天是很值钱的,那些珍珠项链、手链最起码是天然的,不是人工合成的。为了贪玩,竟然把一箱子的东西送了别人,让人懊悔不已。</p><p class="ql-block"> 由于我是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受得是红色传统教育,是共产主义的接班人。听村民们总是讲父亲的坏话,听得多了,我也就信以为真,觉得父亲对不起劳动人民。</p><p class="ql-block"> 当时农村的生活比较苦焦,经常是吃了上顿没下顿,父亲的脾气也变得异常烦躁,时不时的因为一句话,就对母亲发火辱骂,有时还会拳打脚踢。这又让我增添了对父亲的憎恶,看来大家说得一点不假。</p><p class="ql-block"> 还有就是每次逢集,他几乎都要去赶,不是买、就是卖。有时在上街买个小猪,说不定下街挣2块钱就又卖掉了。在那个重农轻商的年代,虽说懂得不是很多,但总觉得这空倒空卖,就是投机倒把,挖社会主义墙角,复辟资本主义老路。让我对父亲反感又多了一层,有时候,十分希望父亲能够好好做个农民,听党的话,向农民群众学习,做一个社会主义的好社员。</p><p class="ql-block"> 特别是在上小学、初中时,由于父亲的原因,评红小兵我是最后一名,评红卫兵与我无缘,评三好学生更是想都别想,这让我很痛苦、很无奈。久而久之,也就养成了离群索居、不爱说话的内向性格。</p><p class="ql-block"> 上高中时,我每天要走30多里路,早晨喝点稀饭,中午不吃饭,晚上回来吃点杂粮酸菜。生活异常艰苦,瘦骨嶙峋。常常站在供销社门前,望着对面我们家曾经住过的瓦房,默默流泪,百感交集。如果当初我家不离开,我们就不会上学走那么远的路、受那么多的苦。还有就是人们常说的人际关系,社会资源要比农村丰富的多,因为街上的孩子吃商品粮,最终都能有工作,便于相互帮忙。不像农村的伙伴,大都面朝黄土背朝天,在土圪塔林里讨生活,当一辈子受苦受难的农民。</p><p class="ql-block"> 第一学期还没下来,与我同上高中的村上两名同学,先后辍学,回家务农了。其中一名同学是村支书的儿子,回村后,就随村上的建筑队去延安打工,在凤凰山下修建幼儿园(现已拆除,成了凤凰广场)。几个月时间就挣了260元钱。这让父亲很眼馋,也很动心。他就对我说:“人家三存(我同学、支书儿子的名字)几个月就挣了二百多块钱,干脆你也不要上了,我给工队说好了,你也去延安挣钱,挣下钱后,早点结婚,娶妻生子,好好过日子。”当我不同意后,他就想方整我,要我每天干完活后,才能学习。否则的话就要遭到父亲辱骂。好在母亲呵护我、关心我;大姐、大哥都已工作,二哥在村上当会计,都支持我好好上学,争取考出去。使得父亲没法干涉。</p><p class="ql-block"> 这也让我不由地想起,二哥上高中时,正是贫下中农管理学校,实行推荐上学。村里一名主任说:“老张家劳力少,让儿子回来劳动受苦,不能老是出粮钱,沾贫下中农的光。”想不到,正准父亲下怀,就让二哥回村务农了。要知道当时稍为走动一下,上高中也是没问题的。如上完高中,也许也能考出去。二哥就不会在家庭平反后才去陶瓷厂当个工人了。</p><p class="ql-block"> 改革开放后,父亲又重操旧业,在村里办起了烟酒、百货小商品店,就是从城里批发市场把一些商品买回来后,加上个毛二八分再零售出去,赚点差价。</p><p class="ql-block"> 随后,又干起了老本行,把面粉加工后炸成麻花,也称油果。遇集时骑自行车到镇上去卖,刚好我们村离蟠龙、青化砭镇各有十多公里,一个星期就可以赶两个集。生意也红火热闹,一个月下来能挣个200元左右,相当于我当时四个月的工资。</p><p class="ql-block"> 每到腊月年关时,他就开始宰杀羊子,从乡下农村大量收羊,即就是买羊,买回来后,进行不停地宰杀,然后拿到镇上去卖。由于他对羊的斤数、肥瘦了如指掌,每只羊都可以嫌上几元钱和羊皮、头踢下水,利润相当客观。值得一提地是,他宰杀技术娴熟,刮过羊骨上一点肉都没有,骨头只能炖汤喝。因为,那时候的人还很穷,不敢大块吃肉,只买一点剔骨头羊肉,刨个饺子或者用小块羊肉,加上一些萝卜、粉条、豆腐之类的,就算是吃羊肉了。</p><p class="ql-block"> 有一次,我实在不忍心老父亲太辛苦,就随同老父亲来到青化砭镇上,帮助老父亲卖羊肉。这时,走过来一对油矿工作的年青夫妇,惊奇的问父亲:“你们家那有这么多羊呢?每次遇集,你都在这里卖羊肉。”也许,他就是最早的屠宰专业户。</p><p class="ql-block"> 父亲的生意红火热闹。于是,他又把传承家业的重担描向了小弟。后来在我们的坚决反对下,四弟没有中断学业,继续读书,考了电力学校,分配到大唐宝鸡电厂工作。</p><p class="ql-block"> 这就是我的老父亲,目光短浅,唯利是图,一辈子只会挣钱。</p><p class="ql-block">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刚刚改革开放,整个社会还都沉浸在重农轻商的氛围中,小商小贩做生意的人仍属社会低层,被人瞧不起。</p><p class="ql-block"> 有一次,父亲来师范看我,在中午吃饭的时候,有一个卖油条的妇女在灶房旁边兜售,一根油条是一两粮票、六分钱。常常被同学们围得水泄不通,进行疯抢,不到十分钟就会被抢光。</p><p class="ql-block"> 父亲看到后,就对我感叹道:“这么好的生意!干脆我也在旁边租个地方,办个小饭馆,保证挣钱。”我气愤的说道:“丢死人了,你要办,我就死给你看。”</p><p class="ql-block"> 父亲长叹一声,只好作罢。</p><p class="ql-block"> 这时,学校开展了一次命题作文比赛,题目是《我的父亲》。班里推荐我参加,可我思考多日,无从下笔,只得放弃。我多么希望父亲是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勤奋善良,吃苦耐劳,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关心他人,与世无争,年年被评为劳模,受到群众的拥护和爱戴。</p><p class="ql-block"> 1995年8月,母亲无疾而终。父亲就来到延安,在我们兄弟姊妹家中轮流居住,由于他爱说、瞎说,见风就是雨,有时还会到处炫耀,不可一世,让人觉得很丢人,却又毫无办法,无可奈何。第二年,他提出:“为了不影响你们的工作,我坚定找个老伴照顾,这样我们都省心省事。”起初,由于我们和母亲的感情比较深,都坚决反对。可是,父亲是个敢死嗑、不要命、不计后果的主,敢作敢为,并撂下狠话说:“你们谁反对,我就和你没完,操死你们。”说实话,我们虽说敢和父亲吵嘴顶撞,但父亲真正发火了,我们还是从心底里怕他的。</p><p class="ql-block"> 随后,他又提出了一个严肃的问题,要在延安城里周边给他修坟墓。并且还后悔的说道:“早知道你母亲这么早离我而去,我早就应该进城了,你们都住着楼房,却让我们在农村受罪。”</p><p class="ql-block"> 为了完成父亲的愿望,我和二哥叫上阴阳先生,在延安的周围山头上转了几天,选择了方塔水库对面半山上的果树地,背风向阳,门前是一潭清水,堪称风水宝地。就与生产队签定协议,付定金三千元。殊不知,当父亲看后,坚决反对,振振有词地说道:“我是进城来了,你们却把我安置在荒山野岭,岂不成了孤魂野鬼,这还不如蟠龙呢?纯粹是敷衍了事。”后来,那个地方变成了现在的“红街”。而我们却白白损失了三千元。</p><p class="ql-block"> 紧接着,我又动用了好多关系,在凤凰山市场沟去西沟的隧洞上边修了一个坟墓。这下他看了很满意,夸我们说:“我养了几个好儿子。”</p><p class="ql-block"> 可是到了父亲病危时,修好的坟墓已过去了十一年,原来种玉米、黄豆的梯田地,长成了茂密的树林,连人都走不进去,根本不能使用。否则,会造成毁林的后果。</p><p class="ql-block"> 不得已,只能另出高价,在高家园子后山上赶修了一个坟墓,算是了却了父亲的心愿。</p><p class="ql-block"> 父亲在最后的十余年里,每到年底,都要把我们在延安居住的子女叫到家里,拿出歪歪扭扭的帐本,给我们公布帐单:谁来了几次?拿了什么东西,给了多少钱?公布得十分清楚,让来得少的,给钱少的无地自容。</p><p class="ql-block"> 你别说,父亲这招特别有效,显得很公允,让我们每到年关时,兄弟姐妹们都以互相问候的名义试探你去了几次?给了多少钱?害怕那个尴尬的场面。</p><p class="ql-block"> 他的这套做法,让我们都争先恐后的前来孝顺,兄弟姐妹相处得也十分融洽,家庭氛围很浓,其乐融融。</p><p class="ql-block"> 其实,父亲活得很明白,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天下的父母向穷儿、向傻儿。”也时不时的会了解我们各自的经济状况,接济一些光景不好的儿女。</p><p class="ql-block"> 2011年5月8日,父亲以88岁高龄寿终正寝。</p><p class="ql-block"> 孙儿、外孙们戏称老父亲是:“活了八十八,亡在五月八,一生都在发发发!”</p><p class="ql-block"> 父亲辞世时,我正担任一个单位的小头头,前来悼唁的亲戚、朋友很多,花圈、挽帐摆满了整个院子,甚是风光热闹。特别是来了很多延安书画界的朋友,喝酒泼墨,书写了好多挽联、词赋。</p><p class="ql-block"> 我也即兴凑了两句:</p><p class="ql-block"> 耕耘一生常勤奋,</p><p class="ql-block"> 浑身硬气留人间。</p><p class="ql-block"> 耕耘是父亲名字根云的谐音,算是对父亲的总结概括。</p> <p class="ql-block">  为了全面细致的了解父亲,今年五月份,我再次来到德令哈(2017年曾去过一次),寻找父亲的足迹。当我查阅了父亲的档案后,让我惊呆了:原来父亲就因为偷卖85斤面粉、30斤掛面。其中65斤还是合伙三人出卖的。</p><p class="ql-block"> 另外和乡干部发生争执,乡干部训他说:“你这么不听话,由你的话,是不是还想单干了。”父亲说:“单干就单干,只是时候未到。”乡干部紧接着又问:“什么时候到了?”父亲就说了一句陕北俗语:“等到‘天蹋龙咳嗽,旱蛤蟆咬碗豆’的时候就到了”(其实这是一句比喻说不可能办到的事)。就因为这句俗语被打成“右派”,以反社会主义罪,被判刑15年,发配德令哈。后改判为一年半,实际服刑四年半。还看到了父亲的一张大奖状。</p><p class="ql-block"> 1979年5月2日,延安市人民法院以延市法刑字&lt;79&gt;第101号刑事判决书:撤销原延安县人民法院(58)延法刑字第184号和五九年改判一年徒刑之刑事判决书,宣告张根云无罪,予以平反。可让人气愤的是,平反判决书仍然称得是“张犯”,不知是文书笔误,还是极左思维在做崇。并且没有得到一分钱的赔偿金。据父亲讲:“在平反时,人家领导说了,现在国家穷,就不给你赔偿金了。如果你要赔偿的话,就得以后再平。我赶紧说:我不要赔偿金,只要把孩子们的户口转了就行了。”</p><p class="ql-block"> 记得父亲平反的时候,我正上高中,刚改革开放,公社在中学校园的操场上唱大戏,繁华农村市场经济。父亲逼着公社书记说:“你们把我带走的时候,召开了公审大会。现在给我平反,也要公开进行,这几天正好唱戏人多,在会场上宣读一下法院的平反书就行了。〞</p><p class="ql-block"> 这让我不由得想起母亲临终前告诫我们:“你们的父亲有嘴无心,整日说张道李,打打杀杀,可是没有干过一件厉害的事。只知道辛苦挣钱,可又经不起別人夸他,三句好话能让他神魄颠倒,不知所措。他是个爱听好话的人,一辈子帮助了好多人。特别是给好多侄儿、外甥花钱娶媳妇,可没有一个人念他的好。原因就是不会说话,办了好事却又教训人家,最后往往是出力不讨好,落下好多瞒怨。其实,你父亲也是个苦命的人,厉害了一辈子,也受了一辈子的罪。我走后,你们一定要善待你们的父亲。”</p><p class="ql-block"> 看来还是相濡以沫的母亲了解父亲,也应了那句老话:良言一句三冬暖,恶语伤人六月寒。也是对年少轻狂父亲的一个报应。</p><p class="ql-block"> 曾记得我刚上师范时,父亲去煤矿开了个饭馆,都说:“这荒郊野外那有生意?”可父亲却说:“挖煤人苦重能挣钱,但也舍得花钱。”果然如此,生意特好。当我去看他时,他拿出一块手表给我,让我受宠若惊。要知道那时的学生是带不起手表的。</p><p class="ql-block"> 还有在我工作时遇到难题、挫折,父亲也会劝解,要我顺其自然,殷殷关怀,备感温馨。其实父亲还是瞒关心我的。</p><p class="ql-block"> 有时候,我也觉得自己小家气十足,常为一些小事斤斤计较。甚至经常和父亲为了一些小事争吵不休。更不能客观公正的对待父亲,父亲就是一个没文化的小老百姓,整日为吃喝而奔迫,你用儒家思想和道德高地来要求,岂不是太苛刻了吗?特别是当一切大白于天下之时,才知道自己是多么的肤浅幼稚。</p><p class="ql-block"> 综观父亲的一生:勤劳辛苦,精明能干,自私自利,强悍霸气。毕竟没有文化,没有受过教育,只是为家人、生活奔迫了一生的人。但却活得通体透明,敢作敢为,不失自我,让人羡慕。</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今年正好是父亲的百年诞辰,清明时节,我再一次来到父亲的坟前,父亲昔日的音容笑貌立刻浮现在我的眼前,令我哽咽难语,泪流满面。 </p><p class="ql-block"> 其实,父亲还是有好多长处值得我们学习的。比如父亲坚韧不拔,藐视苦难,不屈不挠就比我强。常回家与父亲下棋,父亲总要拼到最后,那怕只有一个小卒都不服输。妻子常常告诫我:你要好好学习老父亲的这种“不服输”的精神。 </p><p class="ql-block"> 父亲凭双手、靠技术吃饭,养家糊口,不管走到那里,都可以很快立足,生存下去,而且会挣大钱、过好光景。我常常想:辛亏我是一个“体制”内的人,假如我下岗了,可能只会“照门房打杂扫院子,送外卖干苦力开出租”。虽说不之于饿死,但绝不会挣大钱,大福大贵。在生存能力方面,我是远远不及父亲的。</p><p class="ql-block"> 父亲一生不赌博,不赶酒场。有时候遇上村里和镇上熟人喝酒聚餐推托不过时,他喝上几杯酒后,总会放下一盒烟酬谢,不沾光也不受害。一辈子光明磊落,从不赊欠别人,也不连累儿女。即使到了老年,他就利用三、两千块钱给一些做生意的熟人放贷,用利息养活自己。用陕北土话说:就是刚骨了一辈子。</p><p class="ql-block"> 斯人已逝,青山不老。愿天堂的父亲能接受我迟到的祭奠!</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忠义初写于 2024年4月5日</p><p class="ql-block"> 修改于2025年1月10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