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span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罗 逸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55, 138, 0);"> (记于1992年1月)</span></p> <p class="ql-block">琐琐碎碎的日子缠绕,渐渐淡忘了故乡——那个僻远的乡隅。</p><p class="ql-block">跳出“农门”已经十个春秋了——有幸成了城里拿工资吃饭的人。兴许是故乡没有了至亲骨肉,仅有的一位远房堂兄,像极了鲁迅先生笔下的中年闰土,我又不忍见他那家境的困窘和他那一副愁苦的模样。于是,有意无意淡化了牵连故土的情思。</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76, 111, 187);">Δ 古柏的两股主根像一双手伸向对岸,形似跨过山溪的小桥 罗逸 摄</span></p> <p class="ql-block">一日,乡音在门外响起——堂兄不期而至。老家离县城有百多里地,来一趟极不容易,我得尽东道之谊。妻子带着年幼的孩子与我两地分居,待人接物,当然得自己动手。迎进门来,装烟倒茶,捧出糖果……脸上堆满热情,心里却存戒备:怕他找我借钱或者托我买化肥农药煤油啦什么的……脑屏上迅即叠印出一串托辞。</p><p class="ql-block">堂兄长得褐黑瘦小的。想必是因了进城,著一件西装,可质地粗劣,洋不成便愈显其土气。好些年前我就不把他当男子汉看待:不是因其为形象委琐,而是在于他的婆娘——一个牛高马大、老爱尖声锐叫的女人,曾穿上家中唯一不露体的裤子,让湖南瓦匠裹跑过;虽然没多久她还是回来了,可堂兄的脊梁就此不曾挺直……</p><p class="ql-block">“好难找,我转了半天……”堂兄一气喝完一杯茶,茶叶也嚼进嘴里。抬手用衣袖擦满脸的汗渍。</p><p class="ql-block">“把西装脱下来,洗帕脸吧。”</p><p class="ql-block">“不洗不洗,我们哪天不出汗嘛。”</p><p class="ql-block">问过庄稼长势,问过收成年景。他答得极简短。显然,岁月的流逝已使我们疏远。一时寻不出话题,我揿开电视机,一来调节气氛,二来让他开开眼界,也算是一种“精神款待”。</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76, 111, 187);">Δ 残存五分之三的百年老屋(1995年5月) 罗逸 摄</span></p> <p class="ql-block">一看电视,堂兄兴奋起来,说:“嘿,这家什比收音机好,听得到声音又看得见人,真是个‘小电影’!坐在屋的想看就看,好便当!”</p><p class="ql-block">“唔,唔。”我含糊地应和。</p><p class="ql-block">“还记得不?那年我们去看《卖花姑娘》,晚饭不吃就跑起,拢了范家沟天都黑尽了。开头半截没看到,跟着人家哭哭啼啼。半夜点起葵花杆往回走,葵花杆燃完了摸黑,你一跟斗沓在水田里,糊得象个泥拱猪。等我把你背起走拢屋,天都刷白了……”</p><p class="ql-block">“记得,记得。”我的心弦被弹拨出几个琶音。那影片的内容模糊了,隐隐只觉得很悲惨,但那夜在路上的情景经堂兄一提起,仿佛又历历在目。此刻想来似乎有趣,亦觉心酸——那是“文化荒漠”时代啊!跟着又想起了县城广播站出现第一台电视机时,每夜有几十百把人端着板凳,买票入场,一米多宽的银屏前人头攒聚,兴致盎然,尽管不时观赏着“波纹”或者“雪花” ……</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76, 111, 187);">Δ 后来,老屋老去,老屋基上建起新式“黔北民居” 罗逸 摄</span></p> <p class="ql-block">“兄弟,帮个忙,你给我……”</p><p class="ql-block">“唉,你不晓得,我买这台电视机,还欠两百块钱的债没有还。拿干工资的人啦,一个月的工资不到一百块……”</p><p class="ql-block">“不,不是找你借钱!”堂兄的脸倏地红了,“你嫂嫂叫我来……买一台电视机。你帮我选个吧。”</p><p class="ql-block"> “你买电视机?”我好生愕然,农民买电视机并不鲜见,但对于我这位堂兄,实在令人难以置信。“看菜吃饭哟,电视机不是几十百把块钱就能买到的!”</p><p class="ql-block">“我晓得。你嫂嫂给我揣得有多的。”他撩开西装,拍了拍里层胀鼓鼓的口袋。</p><p class="ql-block">“咦,几时发的财?你一没手艺,二又不会做生意……”记得那年他家死了耕牛,抹眼泪四处借钱,我这个刚端上铁饭碗的人也被抠去二十块,差不多是当时工资的一半。</p><p class="ql-block">“放心,我没偷没抢也没赌钱,是汗水换来的!”</p><p class="ql-block">“算了,有钱就花,必定败家!电视机不当饭吃不当衣穿,坏了就是废铁一坨!”</p><p class="ql-block">“嗨,我家那两个鬼崽崽呀!坎底下周家买了电视,他们一天就去守起,喊吃饭不答应,端起碗又要跑……老实说,我去看起也不想走。人家巴掌大一个电视机围不了几多人。再说,天天去守起我也不好意思。”</p><p class="ql-block">“行了行了,你买吧。 缺钱的时候你退都退不脱!要好大的?”</p><p class="ql-block">“同你这个一样,带彩的。”</p><p class="ql-block">“什么?你也要彩电?你晓得不,少了两千不行!为他,我都勒了两年裤腰带!”</p><p class="ql-block">“我带得有二千五……”</p><p class="ql-block">“还是买个黑白的算了。留点钱存起,谨防天灾人祸。”</p><p class="ql-block">“不怕得,烤烟款我存了八百,还有三头肥猪没出圈。”</p><p class="ql-block">“钱要用在当紧处。你还是回去同嫂嫂商量商量……”</p><p class="ql-block">“嘿,你这人硬是不干脆!叫你帮我买你就买,又不要你贴一分钱。要嫌麻烦,我给你二十块钱的手续费!嗬,竟然“财大气粗”了。</p><p class="ql-block">“好好好,依你的,明天上午就去选。”</p><p class="ql-block">犹如讨价还价,终于谈成了一笔大生意似的,堂兄开心的笑了。接下来,两人一同去到街上,选了一家像样一点的饭馆就座,一顿饭吃了差不多两百来块钱。堂兄打着酒嗝抢着付账,醺醺然拍拍我的肩说:“兄弟,那年抠你二十块,今天加十倍还了你,你赚多了啊……”</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76, 111, 187);"> Δ 桑梓变了样 罗逸 摄</span></p> <p class="ql-block">摇摇晃晃回到我的住所,堂兄连声说“没醉”,守着电视一直到出现“晚安”字样。洗了脸脚和我同床睡下,关了灯仍不安静,贴着我的耳朵说男子汉的悄悄话。他说嫂嫂不像原来那样又懒又凶了,变得又勤快又贤惠,常常给他端洗脸水倒洗脚水,有时还学电视上的同他亲嘴……</p><p class="ql-block">“怪了,怎么变的?”我好生纳闷。</p><p class="ql-block">“全靠余大姐哟,今生今世我都忘不了她!”</p><p class="ql-block">“哪个余大姐?”</p><p class="ql-block">“扶贫队的。前年春上住在我家。先开导你嫂嫂,后头又教育我。她是……哦,叫‘农艺师’,农村活路样样懂行,教我种烤烟,搞两段育秧,屋后头的荒坡上栽五倍子……去年就翻了梢!买电视机也是她走的时候给我讲的,说电视上有教我们致富的节目,能够学到些……”</p><p class="ql-block">一股愧意弥散在我的心室。老实说,农技知识我也懂得不少,为他指点指点也是行的。可我避而远之,唯恐沾染了那份贫穷,抛掷了童年时的手足情,对不起堂兄,对不起那片生我养我的土地哟!</p><p class="ql-block">不知什么时候,堂兄睡着了,睡得很安稳,很香甜。我呢,迷迷糊糊的,仿佛看见嫂子倚门含笑,两个侄子从屋里跳出来,欢叫着扑向堂兄——我和堂兄抬着一台硕大的彩电!</p><p class="ql-block">呵,故乡那黯淡的日子正在消隐,山里人正步入七彩人生!</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55, 138, 0);">(作者系贵州省作家协会会员,贵州省摄影家协会会员)</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