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苏

Y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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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当春天来临的时候，在我的家乡，湘西山区的一个小村庄，房前屋后、田头地垄会冒出一种小小的草儿。它有着锯齿边的椭圆形紫色叶片，青绿色棱形茎秆，散发着薄荷与肉桂交织的辛香味儿。架不住东风与春日暖阳的轻拂，很快就遍地蔓延开去，四野里团团簇簇。

　 它叫紫苏。

这种小草，几千年前名医华佗曾用它救活过一群螃蟹中毒的人，于是给它起名紫舒，后世渐渐将它更名为紫苏。

我家老屋的前坪坡下，父亲生前在这里撒下了种子，虽无人浇水与施肥，每年紫苏也长得挤挤挨挨十分茂盛。经常有远远近近的人家来我家讨要紫苏，打个招呼，摘满一手就走了。

　　每次母亲在煮鱼的时候，会临时呼唤我们：“快去摘一把紫苏来。”——灶台上，鱼已经下锅了，空气里到处弥漫着鱼香。得了母亲的指令，我闻声而动，飞奔到前坡，挑选最大最嫩的紫苏叶尖，掐了一把，飞奔回屋，在水盆里把紫苏叶洗得干干净净，交给母亲。

“丢进去。”母亲掀开锅盖，对我说。

在滚滚的热气里，隐约看到滚汤里咕噜咕噜沉浮的大块大块鱼肉。我咽了下口水，把紫苏一把丢下。

母亲重又盖上锅盖。

　　不一会儿，吃饭了。饭桌上的鱼肉在紫苏和红辣椒的衬托下，格外白嫩。吃一口，鲜美呀，甜里带着一丝辣，还有紫苏的香，完美压制住鱼的腥味——这种味道的鱼，离开家乡以后，我再也没有吃到过。

当然我后来知道，紫苏不只是煮鱼，它和黄瓜凉拌起来，是一道风味绝佳的美食；烤肉的时候，将烤的吱吱冒油的肉用紫苏叶包裹，不仅味美而且解腻；将它制成紫苏酱，可以增加食欲，还可以祛湿散寒。这么好的菜蔬，超市却卖得相当便宜，两块钱就是一大把。很多时候，如果你买了鱼，卖家甚至还会把紫苏当作赠品，随手抓一把给你。

　　在我童年，没人想到紫苏可以卖钱。不仅遍地都是，而且也摘不完。和韭菜一样，摘完了又长，摘完了又长，永远都是枝叶繁茂的样子。这种看起来命很贱的草，花语竟然是“平凡、沉默、无望的爱”，让人听了心就是一疼。

寂静生长的生命，到了秋天，北风一来，就会默默枯萎。我的祖母不忍浪费。拿一把小镰刀，把嫩的紫苏割下来，晒干，放在密封的小陶瓷罐里。冬天煮鱼的时候，抓一把出来丢到鱼汤里一起焖煮，香味依旧扑鼻。

祖母晒的干紫苏，够我们一家吃到第二年的春天，新的紫苏叶萌芽的时候。

　　前些年，因为过于怀念家乡的紫苏，我就在拼多多上买了紫苏苗，一共五株。为了种好它们，我又买回了营养土，漂亮的花盆。每个花盆一株，我想，紫苏断然没有长不好的道理。我想象着自己在煮鱼的时候，跑到阳台摘紫苏的样子，心里就笑了。

　　然而我精心种下去的紫苏，没几天叶子便耷拉下来，接着软下来的是茎秆，到最后整株紫苏趴在了泥土上。很快，五株紫苏全死了。

我以为是自己浇水过多导致的悲剧，不死心，又买回了一批紫苏苗。这一次，我吸取教训，浇了第一次水以后，就不再浇水。我牢记店家的叮嘱：土不干不浇水。然而没有用，我的紫苏，还是一株接一株死去了——我十分纳闷，在家乡这么贱的一种植物，随随便便就长得漫山遍野，为什么在我的阳台和花盆里就活不了？

　　按照五行学说，命里木旺水旺土旺的人适合园艺。我属于木命，可是从来没有成功种好过紫苏，包括小葱和蒜苗，种下去以后都莫名其妙烂了根。葡萄、辣椒、丝瓜、迷迭香、牡丹、芍药都没有活。玫瑰和栀子迟迟不肯开花。有一年，玫瑰好不容易开了几朵小花，很快就招来了蜘蛛虫，把玫瑰花吃掉了，玫瑰就跟着死了。甚至我在野外挖回来给小猫吃的野草，也长得蔫巴巴的。

如今我的阳台上侥幸存活的只有一株无花果和三盆三角梅——这些我事先完全没想到能种活的，倒是活下来了。三角梅已经连续两年开花。每天我下班回家，还在楼下的时候，抬头看看三楼自家的阳台上，挂着一大团烂漫的玫红色，红得如此纯粹，让人心醉——如若墙壁是白色的，真要疑心到了日内瓦。

　　大概种花和做其他事情都一样吧：有心栽花花不活，无意插柳柳成荫。

　　我放弃了我的紫苏梦，然而心里始终有一个紫苏情结。我退而求其次，从超市买回大把大把的紫苏。学着我祖母的样儿，把它们洗干净，切成段，放到一个大大的竹编筛子里，挂到阳台去晒干。等紫苏晒干的时候，我把它们放入小陶瓷罐密封起来，每到煮鱼的时候，抓一把出来，和鱼一起焖煮——这样，感觉我仍旧活在童年：我的祖母还在人世，我吃的，也和父亲种下去的紫苏是一个味道。

　　人世间，有多少怀念是如此微不足道，不为人知，无法说起，无从提起。“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我离开家乡已经好几十年，我的祖母也早已经去世，我的母亲也不再住在老屋了。那些漫山遍野的紫苏，它们是否还在？就算它们都在，应该也已经不记得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