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穿越圆明园

冯嘉年

从住处去圆明园遗址，只要走上十几分钟。早上8点钟进东园门，还见不到其他游人。清冷，空中浮半个淡淡的月亮，地面上铺一层薄薄的白霜。 与圆明园毗邻，只隔着一条马路，是我60年前读高中的清华附中。那时的圆明园，既无园门，也无围墙，是附中的＂后花园＂。我们在园中追求自由、天地、友谊、成长。在同学们的回忆中，活动堪称多种多样：闯进历史中探幽（王文明），越野长跑（冯嘉年），放飞自我，陶冶情操，小憩（张冠忠），夜间军训拉练（刘瑞平），过三八节，男女生打雪仗（刘新），义务劳动种庄稼（王丽娟），女生学军，自练摔跤（娄彬彬）。不是教室的教室，不是老师的老师。每次回北京，都想到“后花园”看看。 圆明园遗址，包括了三个皇家园林：圆明园、长春园和绮春园。其中圆明园最大，存在时间最长，所以统称圆明园。面积浩大，350公顷。水面辽阔，占了其中的140公顷。今天，我们从东门进长春园，一路向西。再左转，沿圆明园和长春园的交界地带向南。在“三园交界”进入绮春园，继续向南，最后出绮春园宫门。以有限的时间，只走过了诺大园林东部的一小片。 入园后，路北是方河。东西向长方形的湖面，周围林木环绕。少年时入园，沿着荒野小径，在断壁残垣间匆匆跑过。 1988年，遗址公园向公众开放，设了说明牌，大略介绍来龙去脉。 水面静悄悄，尤如一面明镜。倒映着北方深秋萧瑟的树木。 线法山。线法即“透视”。过去，在方河以东，八字形前后排列了七小段墙，画着景物油画（线法墙）。从山上望去，用透视关系显示西方小城的街景。 线法山东牌楼门。原来，山的东西方向各有一座西式牌楼，山顶有一个西式亭子，现在都没有了。（铜版画） 东牌楼。中间是圆券门洞，两侧是方门洞。（查尔斯·弗雷德里克·摩尔，1877） 清咸丰十年（1860年），英法联军攻入北京，强求清政府更全面地放开关贸管理，以便从中国获得更大的经济利益。10月6日占领圆明园，进行有组织的抢劫破坏。为了迫使清政府尽快接受议和条件，借口清政府曾将使团人员在园中囚禁残害，10月18日起，英军派出3500人纵火焚烧圆明园，火烧三天三夜。圆明园，历经雍正、乾隆、嘉庆、道光、咸丰五代皇帝，150余年营建，毁于一旦。战争，以签订屈辱的《天津条约》和《北京条约》告结束。法国大文豪雨果半身塑像。“有一天两个强盗闯进了圆明园。一个强盗洗劫，另一个强盗放火。”“将要受到历史制裁的这两个强盗，一个叫法兰西，另一个叫英吉利。”根据历史照片，其实圆明园并非“毁于一旦”，不是即刻“处决”，而是一场“凌迟”的开始。1860年10月，英法联军火烧圆明园。在此之前，圆明国没有照片，只有《样式房图》、《绢本》和《铜版画》。在此之后13年，即1873年，恩斯特·奥尔末才拍了至今发现的第一批圆明园照片。从那以后陆陆续续拍的照片，可以清楚地看到圆明园是如何一步步残破，一步步消亡。英法联军是首恶，明火执仗踢开了圆明园的大门。再以后的破坏者，从族裔来讲，那完完全全就是“中国人”了。（网上照片） 前边大水法。后边远瀛观。与六十年代相比，没有大的变化。清除了荒草，围了一圈栏杆。 高大、美观、残缺的它，成为圆明园的标志性建筑。 （网上照片） （网上照片） 大水法。（铜版画） 远瀛观。（铜版画） 大水法和远瀛观。弧形石阶，环抱着喷水池。池中央雄鹿铜雕，10只奔跑的猎犬。水花飞溅。（数字复原图） “门”字形的石柱结构，其实不是个门，而是个龛。（数字复原图） （数字复原图） 大火13年后的大水法。可以看到后边远瀛观的钟楼。（恩斯特·奥尔末，1873） 大火13年后的远瀛观中央大门。石刻上镶有彩色琉璃。（恩斯特·奥尔末，1873） 大火55年后的远瀛观。（阿尔费德·杜帖特，1915） ？年。 1965年。 1979年，学龄前的儿子。 2004年，附中部分同学。 2018年，张冠忠和我。 回到眼前。 丧失国家发展的历史机遇之一例。乾隆58年（1792年），勋爵马戛尔尼代表英国国王率使团来华，借祝寿名义要求通商。他带来多种礼物，以显示工业革命造成的国家强大实力，包括新式火枪、蒸汽机和最新战舰的模型。乾隆只对西洋钟、望远镜感兴趣，其他礼物一概不看，收藏进圆明园的仓库。他认为西人只是奇技淫巧，而中华物宝天华，无所不有。同时他也对英国要求划岛的主权要求，以及在印度西藏的意图保持警惕。他给英国国王回信，傲慢地拒绝平等通商。英法联军进入圆明园，在仓库里发现了尘封的那些礼物，于是作为战利品带回英国，有的放到博物馆的中国馆中。乾隆给英王回信。（大英博物馆） 远瀛观侧面照。圆明园遭遇四大劫难：1）火劫。1860年，英法联军抢掠、火烧圆明园。周遭土匪、百姓、守宫官兵吃里扒外，趁火打劫，把文物抢毁一空。建筑群还在。同治12年清廷清点，圆明园40景尚有13景基本完整。2）木劫。1900年，八国联军乱京，但未到圆明园。慈禧、光绪西逃，官僚、军阀、奸商趁乱巧取豪夺，把木建的柱梁锯断，珍稀树木砍伐一空。清河镇上木材堆积如山。宫内炭厂林立，烧炭出售。3）石劫。民国初军阀混战。各路军阀，如曹锟等，把圆明园当作石料厂，盗取作为家中庭院或墓园构件。洗劫大到主建构架，小到砖瓦石条，和太湖石等。部分安放在公共场所，例如燕京大学和北京图书馆的大华表。又例如中南海、中山公园、香山慈幼院。马拉车运，络绎不绝，拉了20多年。市府批准拆除圆明园虎皮石围墙，打成碎石修路。4）土劫。民国后，贫民、前清太监、满州旗民入园，开荒种地，挖山填湖，养猪养牛。1965年后，大举改变山形水系。1980年时，园内有7个生产队、20多聚居点、2千多居民。 石柱上的高浮雕蕃花和葡萄。 大水法对面的观水法。有西洋兵器浮雕的5扇石屏风，2座石方塔。皇帝欣赏大水法时的宝座位置。 （铜版画） 60年前，我在这里看到的是空白。1910年，贝勒载涛发现园内太监盗卖，喝止后运往朗润园。1987年才从北大运回原处安置。（恩斯特·奥尔末，1873） 石构件遗存。 60年前，在大水法西面看到这块巨大的夯土地基，猜想有个什么大建筑。纵截面梯形倒置，下小上大，有两人多高。在角上垫了石块，鹞子翻身，登到了顶上。上面一片三合土台面，只有几株荒草，却发现下台更比上台困难。（网上照片，2007） 后来才知道这是一个蓄水楼，通过埋设在地下的铜管，负责给大水法、海晏堂等大小喷泉供水。工字形的平顶楼，外观看二层，实际都是假墙、假窗。两端是提水用的水车房。中段高台，上面顶着个大蓄水池，可容水160立方米。怪不得用那么结实的实心地基。没讲清提水的动力和机械装置。（铜版画） 蓄水楼东面。门口的两根立柱尚存。（铜版画） 海晏堂及蓄水楼一角。大火后13年，建筑犹存。（恩斯特·奥尔末，1873） 大火后60年，建筑犹存。我第一次见到光秃秃的外表时，包裹用的砖石已然尽失。（喜仁龙，1922） 现在部分砌砖，作为临时保护措施。 海晏堂。包括主楼、前面的喷泉和水池、后面的蓄水楼。曾作筵宴场所。西洋楼中最大的建筑。大型喷水池。人身兽首的12生肖铜雕，按12个时辰顺序轮流喷水，成为“水力钟”。（数字复原图） 西立面（左半）。（铜版画） 西立面（右半）。（数字复原图） 大火13年后的西立面。（恩斯特·奥尔末，1873） 海晏堂西面现状。 喷水池和蓄水楼之间直视无碍。海晏堂主楼彻底蒸发。（网上照片） 喷水池前的大蚌壳太大太重，否则早就不知去向了。（网上照片） 1979年，学龄前的儿子。 水池边陈列的十二生肖铜雕。安放的底座还在，12真身只有7个回归。（现陈列在展览馆前，复制品）。 过去看到这一群石柱，很是奇怪。有的一柱独立，有的三柱并列。高低也不一样。 地面上还遗留着精美的石雕碎片。 方外观。曾经作为乾隆容妃的伊斯兰教礼拜堂。容妃是维吾尔族，先祖帮助清军平叛有功。南立面。（铜版画） 半环形楼梯、小阳台、椭圆窗，尽是西式。唯有屋顶中式。（数字复原图） 方外观。（喜仁龙，1922） 养雀笼。东面。用于喂养孔雀。中西合壁，完全丢失。如此大型、美观的石构件，不是应当很容易识别吗？（托马斯·查尔德，1877） 万花阵/黄花阵。一米高的矮砖墙，花草和万字砖雕装饰。多重砖墙，围成八卦图形。连续的砖墙上，不规则地开有口子，成为一谜宫。 中央有八角形石亭，立在圆形基座上。西式的柱子，中式的屋檐，西式的穹顶。进入阵中，要左拐右拐，左试右试，历经一番曲折达到石亭。 （铜版画） 迷宫平面图。（样式房图） 如此集中、齐整的墙，可以轻易拆出大量高质量的砖。所以，万花阵荡然无存。重建的亭子是混凝土结构，不再是木构。 黄花阵花园门。可见大火之后尚存的柱礅和石亭。（恩斯特·奥尔末，1873） 2018年，张冠忠和我。 小喷泉遗迹。万花阵和谐奇趣之间。1987年，才从翠园找回。 谐奇趣，是西洋楼的第一个建筑。谐奇趣南面。（铜版画） 谐奇趣南面。（数字复原图） 南面的喷水池和音乐厅。谐奇趣，曾作音乐演出。（数字复原图） 谐奇趣南面全景。湖水淤塞，杂草丛生。（恩斯特·奥尔末，1873） 谐奇趣南面。屋顶坍塌，主体受损不严重，券口雕花装饰和楼梯栏杆完好。（恩斯特·奥尔末，1873） 谐奇趣音乐亭。八角形，二层，由楼梯、连廊与主楼连接。（恩斯特·奥尔末，1873） 谐奇趣北面。平台上两只石狮倒在下面的废墟中。（恩斯特·奥尔末，1873） 谐奇趣东面。（恩斯特·奥尔末，1873） 现在所见大片的废墟，白花花一片。为了把一整座建筑糟踏成这样，该是如何的狠心和功力。 中国人智慧和力量的结晶，天上人间的“万园之园”，沦落为残砖碎瓦。历史之殇，文明之恸。 圆明园，和收藏的奇珍异宝，是皇家的私产，连大臣都难得一进一见。它代表着清王朝的奢靡和腐败，与平头百姓毫不相关。英法联军到圆明园时，不少民众围观、带路、搬梯子、运物资、提供火器，更进一步的参与趁火打劫。“君视民如草芥，民视君如寇仇”（孟子）专制、封闭统治下的百姓愚昧、麻木，认为大清江山与已无关，而且发现这是打土豪、分浮财的大好机会。况且清朝是满族统治，汉族占国家人口绝大多数而处于社会下层。辛亥革命高呼的口号，不就是“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吗？ “落后就要挨打”。当时的清朝落后吗？什么落后？1840年鸦片战争前，实际控制领土1316万平方公里，人口世界第一。经济上清朝是全球首富，GDP第一，甚至远胜西欧各国的总和。贸易上力推对外贸易，白银从美洲、日本源源流入，“ 闭关”只是短暂的政治需要。军事上大批进口先进武器，聘外国教官，北洋水师、陆军学校的现代化与国外大体同步。16世纪末至19世纪初，西方处于政治、文化、社会大转折的时代（英国有“大宪章”和工业革命），民主、自由、开放的制度建立，造成了国富民强。清廷故步自封，沉溺于自己的大一统和万邦来朝，帝王专制，吏治腐败，社会黑暗，军备废弛。外交上应对拙劣。军事上先是过分自大，再是受挫后急于赔款求和，只求保存皇家统治。这才是清朝真正落后的一面吧。 以上都是西洋楼景区，只占全园2%面积。乾隆以开放的心态，主动引进的西方园林建筑。他又是傲慢的，以此夸耀于外国官员和使团：“中国之大，何其不有？”石头建材，更能抗天灾人祸，反倒以残败的形象保存了下来。 管它冬夏与春秋。 在线法山上西望西洋楼地区。近处是线法山西牌楼。一片废墟，一片狼藉。（布莱克，1915） 离开长春园，进入圆明园。皇四子胤祯的赐园。康熙命名“圆明园”。“夫圆而入神，君子之时中也；明而普照，达人之睿智也。”雍正继承大统后，把私家园林改建为帝王御园，开启“园居理政”，并在低矮处开挖了福海。乾隆时，充实形成“圆明园四十景”。又建长春园，包括域外建筑风格的西洋楼区。后期又收傅恒父子之旧园改建成绮春园。再加上收回东边的熙春园和东北边的春熙园，形成最盛时的圆明五园。嘉庆时，充实绮春园，赐分熙春园和春熙园，稳定至今成为“圆明三园”。 圆明园有40景，都是木结构，经火烧和内外抢掠后，全部只剩下地基和石料残件。福海东岸呈窄带状，不是圆明园建筑布局之重，只有少数景点。其实我喜看无人工斧凿的自然风光，更甚于建筑和历史。于是自北向南，边走边浏览湖景。福海东北角延伸出去的一个内湖，有一溜矮山相隔，又开有豁口相通。湖边空留长长的石阶。 方壶胜境。圆明园内最大的建筑群之一。三排楼阁，辅以亭榭，七彩琉璃瓦。“飞观图云镜水涵，擎空松柏与天参。”（乾隆唐岱、沈源、冷枚绢本《圆明园四十景图咏》） （数字复原图） 下一个是涵虚朗鉴（雷峰夕照）。“涵虚斯朗鉴，鉴朗在虚涵。”赏福海湖景，赏西山晚霞。（绢本《圆明园四十景》） 再一个是接秀山房。面临大湖，有楼、有房、有亭、有廊。“户接西山秀，窗临北渚澄。”（绢本《圆明园四十景》） （数字复原图） 遗址。（网上照片） 福海。边长600米的正方形，难得的大水面。过去我们称它为“大苇塘”，中长跑训练时绕着它跑，满眼是如雪的芦花。 “山水翠”和“ 一青螺”。 蓬岛瑶台。福海中央，模仿东海三神山：蓬莱、方丈、瀛台。端午龙舟竞渡，中元放河灯。“天上画图悬日月，水中楼阁浸琉璃。”（绢本《圆明园四十景》） （〈新潮园林详述》，法国，1774-1789） 远远看过去，只见复建的房舍一角。 远天云淡，水光澄明，令人神清气爽。 宁静宽广。 涵月楼。在长春园一边，面湖。乾隆题匾联“上下天光”。“云水澄鲜，一帧波光开罨画；烟岚杳霭，四围山色浸分奁。”（数字复原图） 秋水芦花。 柳枝青碧，照旧依依。 盛夏时，一定是“无穷碧”，和“别样红”。 长柳与残荷。 经过“三园交界”，由圆明园进入绮春园。汉武帝相信道士话，要食“无根之水”掺合石粉，追求长生不老。嘉庆以铜铸仙人，双手高举托盘收集露水。过去在北海琼岛后山见过一个。圆明园的铜人遗失，只剩下石雕须弥座，空立在小山上，还曾流落到中山公园，充当灯柱。（历史照片） 仙人承露。墨玉新雕，汉代宽袖长袍。 九曲木桥，通向凤麟洲。 涵秋馆。嘉庆年，在绮春园中建有敷春堂、清夏斋、涵秋馆、生冬室，是四序景物建筑群，都废掉了。（数字复原图） 面向凤麟湖的涵秋馆临水平台。 羡慕水鸟之乐。 鉴碧亭。一个完全重建的亭子。（网上照片） 残桥。单孔石拱桥，在亭北的水汊上。13块楔形券石构成的圈拱。圆明园有200座砖、石、木材质的园林桥梁。经历了100多年风吹雨打，它是唯一的原物残骸。 与老同学预约在清华西门碰头，他们迎到了园中的鉴碧亭。出绮春园宫门/南门：陈国梅、邵贝贝、冯嘉年、姜春华。邵贝贝出身101中。建国后学校进京，在圆明园和绮春园之间选址，占了一块园子。说起圆明园，他同样会有满满的回忆。 圆明园遗址公园全图。3个小时，只走了一窄条儿地。 郭黛姮《重拾瑰宝圆明园》。清华大学建筑系的团队，努力以数字技术复原皇家园林。 附：圆明园和清华附中。在我的记忆中，它们是紧紧地绑在一起的。（Google 地图） 1964年，清华附中校园鸟瞰。穿过马路，就是圆明园的地盘了。园中满眼的庄稼和树木，依稀可见远灜观残存的石柱。附中，如果从1915年的成志学校算起，历史就长了。杨振宁、邓稼先都是学长。既有“大楼”，又有“大师”的中学（从大学精选了干部、老师到附中任教），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绝无仅有。（《新清华》照片） 1962年，刚入学的部分同学。附中没有校门，没有围墙。田田的荷叶，不是为了观赏，而是圆明园农场的付业。二排左4，班主任童常珍。 1965年，毕业照，学校的第三届高中毕业生。学校迅猛进步，成为北京市屈指可数的优秀中学。很幸运，在暴风骤雨降临前，我们完成了中学的学业。前排左3，班主任顾涵芬。前排左6，校长万邦儒。总是感恩师长的呕心沥血，和学友们的亲蜜陪伴。 2024年，校门。 60年后的回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