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大跃进之后,便是三年大饥荒。华夏大地饿殍遍野,城市里到处都是恐慌。为了减轻城镇压力,不少城镇居民被疏散山村。有意思的是,这次疏散和土改如出一辙,被疏散的都是地富家庭。</p><p class="ql-block"> 这时,我父亲还在福庆水库。得到疏散风声,便心急火燎地请假回家。父亲问队长:“是不是也有我家?”</p><p class="ql-block">“我不知道。”说罢,队长扭头就走。</p><p class="ql-block"> 回忆起来,父亲还有点愤懑,疏散一事就是生产队决定的。虽然疏散的是地富,但不是所有的地富都疏散,像隔壁的童大爹和街头的钟大爹,他两家都没有被疏散。究其原因,童大爹和钟大爹会扶犁耙地,这个活计,相当于后来的拖拉机手。</p><p class="ql-block"> 那天清晨,母亲揹着一岁多的小妹,两手牵着二弟和三弟,他俩分别是六岁和四岁。十岁出头的大弟揹着铺盖卷儿,手里还拎做饭吃的锅碗。一家人破衣烂衫,面黄肌瘦气息奄奄,俨如是兵荒马乱年代逃荒的难民。</p><p class="ql-block"> 走着走着,三弟停住了,他蹲在路边抽抽搭搭地哭了。难道是生病?母亲抚摸着三弟的额头一筹莫展。</p><p class="ql-block"> 就在这时,山路上走来一个赶猪大爹。赶猪大爹一手挥着鞭子,一手捧着个黄灿灿的包谷饼子。这时,人们吃糠麸和草根和树皮了。因此,包谷面做的饼子,是难得一见的珍贵食物了。三弟紧紧地盯着那个包谷饼子,哭声戛然而止。难道是饥饿?</p><p class="ql-block"> 范晔称:“志士不饮盗泉之水,廉者不受嗟来之食。”母亲回顾啼哭的三弟,向赶猪大爹柔声哀求道:,温言软语哀求:“大爹,可怜可怜这孩子,他大概是肚子饿了。”</p><p class="ql-block"> 老人心肠极好,二话不说就掰了一半递到三弟手中。三弟啃了几口,撒欢着朝前跑了。“果然是饿!”母亲一声叹息。</p><p class="ql-block">“造孽啊!造孽。”大爹仰天叹息。消瘦和浮肿,许多老人和孩子在饥饿中毙命。</p><p class="ql-block"> 我家疏散地土官坝,离小镇13公里,近旁有公路。同时疏散到土官坝的,还有一个名叫“老偏花”的地主。老偏花有四个吃皇粮的女儿,疏散下去的是俩老。</p><p class="ql-block"> 分给我家的住处,座落在村子中央,是单门独户,土坯房一隔两间,两间都逼仄狭小,一间住人一间为厨房。土坯房前面有个光秃秃的土场,土场前面也有院门。但屋门和院门都是敞开的,这不是路不拾遗夜不闭户,而是家徒四壁一贫如洗了。</p><p class="ql-block"> 就在这样艰难困苦的日子,母亲没有耽误弟弟们的学业,母亲将大弟和二弟留在小镇中心小学。</p><p class="ql-block"> 在小镇,我家是有房子的。但在公社大食堂的时候,我家的房子与隔壁姨妈家的房子,被拆去隔墙成为公社食堂,食堂坐吃山空,我家房子又成生产队仓库。</p><p class="ql-block"> 留在小镇读书的俩个弟弟,只好寄宿在亲戚家。与住校的寄宿生一样,星期六放学回家,准备好一星期的柴米油盐,于星期日返回小镇。这时,大弟小学五年级,二弟是来土官坝后入的小学。</p><p class="ql-block"> 二弟这时还不满七岁,这是他第一次离开妈妈,他舍不得妈妈,来到半路他突然掉头往回跑。大弟只好放下担子去追他,当他俩返回来的时候,搁在路边的口粮“不翼而飞”。一些年以后大弟才说:“整整一个星期,放学以后到田里捡撒泼的蚕豆充饥。”</p><p class="ql-block"> 还有一次,哥弟俩带回来的口粮藏在枕头底下。放学回来要生火煮饭,枕头下面翻遍了,口粮连同口袋无影无踪。那一个星期,俩哥弟依然是在收获后的田里蹀躞,拾找洒落的蚕豆充饥。</p><p class="ql-block"> 现在有人说,那个年代民风淳朴,那个年代没有小偷。说这话的是没有经历过那个年代。温暖太平世,饥寒生盗心,一点不假。</p><p class="ql-block"> 假期到了,大弟到生产队做活去了。家里留下二弟和三弟,因为腹中空空饥饿难耐,便相约着去山里寻找食物了。那个年代人们形容,“天上飞的除了飞机,地上爬的除了车子”,什么都敢吃。附近的野果更是被人采光了,俩个弟弟越走越远。直到太阳偏西,暮云叆叇的天空忽然淅淅沥沥下起小雨,哥弟俩急急忙忙往家疾奔。俩个乳臭未除的孩子,土官坝又是陌生的地方,遇到岔路,那条宽大就朝那条走。好不容易看见个村子,进去一看不是土官坝。</p><p class="ql-block"> 这时,太阳已坠入山后,夜幕降临了。哥弟俩蹲在村头“哇”地哭了。村民闻声,赶来探望,情知是俩个迷路的孩子,就对他俩说:“现在天已黑了,已来不及回家了,今晚就住在这里,明日天一亮就送你俩回家。”当晚,古道热肠的山民给他俩煮了旱菜稀饭。</p><p class="ql-block"> 土官坝这边厢,母亲到家的时候,太阳已经陨落了,山峦呈现浓重的黛绿色。母亲生好火后走出家门,村子里挨家挨户的找,却找不见孩子的身影,母亲跑到村口,她呼儿的声音在冷风中颤抖。荒山野岭,高山深谷,饿狼出没,一种不祥的预感陡然袭击母亲心头,母亲情不自禁放声痛哭。村民闻之,感同身受。当下便放下饭碗,一个个手擎火把,引领着母亲向山林走去。峰峦叠嶂,谿壑纵横,人们高一腳低一腳地走着。人们一边走一边大声呼唤,可是,山林还给他们的只有怒号的山风和哗哗的水声。想到俩个心爱的孩子,母亲的心刀割似的难受,山民的心也虫噬似的不好受。那一夜,流星似的火把在山间流动,时间在痛苦和焦虑中捱过。疲惫中,迎来乳白色的晨曦,对面的山路上,冒出隐隐绰绰的人来。随即出现弟弟稚嫩的叫声:“妈妈!妈妈!”</p><p class="ql-block"> 弟弟们一面叫,一面投进母亲的怀抱,母亲搂住弟弟啜泣不成声。</p><p class="ql-block"> 此事过后,大弟说:“妈妈,我不读书了。”</p><p class="ql-block"> “为什么?”母亲讶异地问道。</p><p class="ql-block"> 大弟说:“我要在家里领弟弟妹妹。”</p><p class="ql-block"> 母亲鼻子一酸,潸然泪下。但母亲没有应允大弟的要求,母亲特别重视子女的学习。</p><p class="ql-block"> 到了这时,对小狗也充满爱心的母亲,为了保住弟弟们的生命,她决定把弟弟出继给人家做儿子。父亲是独生子,母亲担心绝后。一次,母亲对二姨说:“阿姐,我给你一个儿子,随便你挑。”</p><p class="ql-block"> 二姨瞥一眼弟弟,回答道:“不想要儿子,倒是想要个姑娘。”</p><p class="ql-block"> 那个年代,谁愿意多一张口,所有的农民都生死未卜。</p><p class="ql-block"> 在父亲心目中,母亲像圣母一样的高大。只要提起母亲,父亲对母亲那是感恩戴德。父亲说:“对于这个家,两次再生之命都是托你母亲的福。”</p><p class="ql-block"> 第一次发生在解放前,当时南涧街要补缺一个保长。伯祖的三儿子黄石庵是镇长,他想将这一补缺给父亲。但黄石庵做事心思细腻谨慎,他事先来家征求我父母的意见。母亲毫不犹豫地说:“独儿子不当官。”</p><p class="ql-block"> 那时的保长征兵征粮,尽是得罪老百姓的事。到了镇反,保长镇长和县长都是镇压对象。后怕的同时,父亲一再感慨,父亲说:“我的命是你母亲保下来的。” 能够窥探出,官是高风险职业。母亲的认识,真是智慧的结晶。</p><p class="ql-block"> 母亲的再生之恩,再有一个就是土官坝岁月了。这次疏散,坏事变好事,我家死里逃生,没有饿死一个人。</p><p class="ql-block"> 母亲心地善良,又聪明贤惠,母亲不仅识文断字,而且会针线女红。母亲会剪裁缝纫做各种服装,母亲还会绣出各种各样的花草虫鸟。这对于深居山野的农妇,母亲的手艺,那是难得一见的绝活。后来山妇们采取换工的方式,母亲帮助她们做针线活,她们帮助母亲做农活。日后父亲回忆,到了山地以后,山妇们里将母亲藏在隐蔽处做针线,她们帮助母亲干农活。遇着割草的时候,她们将母亲的面份,一直揹到挨近村子的地方,她们才交给母亲揹。这个,也算是各得其所哉。</p><p class="ql-block"> 除了换工,山妇们还会送母亲粮食。那时粮食胜黄金,粮食是宝中之宝,送半小口缸也是不得了。</p><p class="ql-block"> 父亲说,福庆水库水肿病暴发后,他便回到土官坝。那时,饿极了的山民们,到了地里便烧生蚕豆吃。山民们没有排斥父亲,父亲也能够吃到可口的青蚕豆。</p><p class="ql-block"> 父亲说:“你母亲算是完璧归赵了!”什么意思?就是下去多少,一个都不少的回来了。</p><p class="ql-block"> 提到这个,不能忽视该村的干部,这几个干部心肠好。眼见社员被饥饿折磨,他们于心不忍,于是私分口粮。瞒产瞒分也是犯法的,队干部们怕居心不良的人举报和陷害。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于是,他们选在更深人静的时候,把粮食放在各家门口,家家有份。包括我家和另外两个老地主。正是这些粮食,让我家逃过一劫。</p><p class="ql-block"> 其他疏散下去的人,就不是那样的幸运了。疏散下去的户数不少,几乎没有不饿死的人家。沙沟段世钦家,这是个兴旺之家,不分家的大家族,全家十三口人疏散狐狸村,饿死了八人,尸骨也留在异乡。</p><p class="ql-block"> 沙沟大姨妈,也属段家。大姨妈家是富农,疏散下去三人,大姨妈、儿媳和孙子。后来,一老一少活下来了,唯独儿媳妇死了。儿媳妇二十多岁,身体健康壮硕,定然是她把口里的粮食节省下来,自己则饿死了。</p><p class="ql-block">《县志》:1960年,普遍发生营养不良的浮肿病和死人现象。全县农业人口从1959年的10.92万人减至1961年为10.18万人,两年共减少7400人。连续两年出现负增长,最大值达-35.‰,这时期的人口是高死亡率低出生率的高自然减少型。</p><p class="ql-block"> 三年大饥荒,从而加剧了阶级斗争,声称饿饭是阶级敌人造成的。阶级斗争盛嚣尘上,但挨斗争的是俩老。</p><p class="ql-block"> 总体来说,土官坝人本性淳朴善良,也包括生产队干部。父亲从福庆水库回来,他们知道父亲会做生意,于是分配父亲抓副业。其时,年仅十二岁的大弟因为家庭出身失学了。父亲将大弟带在身边,期望大弟学点生意经。少年大弟,头戴斗笠腳蹬草鞋,挑着沉甸甸的货篮,开始了苦难深重的人生。</p><p class="ql-block"> 五月端午节就要到了,有位老者告诉父亲,他说:“这个地方的风俗是,端午节期间要要拴五色线,下个街子天你多带一些来。”</p><p class="ql-block"> 父亲买好五色线,却突然接到队干部通知:“地主分子不准外出抓副业。”</p><p class="ql-block"> 这定然是上级指示。买得的五色线怎么办?无奈之下,父亲只好托一个亲戚,让这亲戚带着大弟去卖五色线。</p><p class="ql-block"> 五色线卖完了,那天晚上大弟把钱压在枕头底下沉沉入睡。第二天早上,发现钱袋子瘪了,原来钱被人偷走了,大弟欲哭无泪。不过,这个贼还算有点良心,给大弟留下路费。饥寒生盗心,饥饿年代,什么弊绝风清,拾金不味,都是假的。</p><p class="ql-block"> 大弟小学毕业,这一年,我初中毕业了。由于升学考试,以及填报志愿和填写履历表,我回到土官坝的时间,晚大弟半个月了。我之前的两届,家庭出身不好的全都名落孙山外。我原以为,等待我的也是这样的命运。这个认识,也包括我的父母亲。那时,望儿成龙望女成凤的父母亲,该是多么的伤心啊!</p><p class="ql-block"> 命运的转机,有时也会出人意料,我被录取了。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是我初中三年的写照,是我三年的心路历程。</p><p class="ql-block"> 我离开土官坝次日,母亲带着大弟赶到小镇,他们住在老姨家。母亲本意是来安慰我的,母亲担心我承受不了失学的打击。但从同学口中,母亲获悉我录取的消息,母亲的惊喜也是可想而知。那天傍晚,等候在村头的母亲,整个儿沐浴在金黄色的夕阳里,母亲脸上的笑容是多么的灿烂啊!</p><p class="ql-block"> 家乡一日两餐。东方露出一缕阳光,我们告别老姨一家。这天的中午饭,是在国营食堂。这是几年来,难得一见的开晕。这时的国营食堂,也是冷冷清清,吃饭的人并不多。饭后,母亲一桌挨一桌地瞅来瞅去,母亲在捡拾残汤剩饭。这一幕,令我刻骨铭心又心酸不已。管子说“仓廪實而知礼节,衣食足则知荣辱”。母亲常常自诩,她是在银子堆里长大的,母亲是有身份有地位的女人,母亲身出名门是大家闺秀,但为了饥肠辘辘的子女,母亲捡拾残汤剩饭,那是不得已而为之啊!</p><p class="ql-block"> 放学回家的那一天,烟熏火燎的厨房里,父亲和弟弟们围着火塘,火塘的三角架上放着个小口缸。定然是水多渣少,小口缸发出“噗噜噗噜”的响声。我俯身一看,口缸里只有发黄的菜叶和几粒米星星。父亲护着口缸,仿佛在护着二十四史的稀世珍宝。饥不择食啊!</p><p class="ql-block"> 我的被录取,父亲又看到一缕读书的希望。妹妹回忆,往常假期的购粮证,买回粮食改善伙食。但这一次例外,买回的口粮做成饵块,然后拿到山街子出售。父亲是精明的生意人,没有人买的时候他假装来买,当太阳偏西,街人散尽的时候,竹篮里的饵块也卖完了。妹妹说,读初中三年,这是第一次从家里带去学费。</p><p class="ql-block"> 这一个假期,全家以糠代饭。以糠代饭,只有一个作用,就是充饥,以糠代饭的最大付作用,是大便不好解。开学那天,妹妹走在路上,突然想解大便,便钻进路边灌木丛里。她回忆解大便的过程,她双手抓紧茅草,憋着一气用力,解便的那种疼痛,比生孩子还剧烈,回望灰白色的大便,四周沾满了鲜血。关于这方面的叙事,民间流传下来的很多,其中之一就是,解不出来的时候,用烙红的火钳捅入肛门。</p><p class="ql-block"> 也就是这些经历,粮食是宝中之宝,民以食为天,体会得十分深刻,从而养成节约粮食的好习惯。</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