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儿时的记忆里,最值得令人期盼的日子就是过大年了。</p><p class="ql-block"> 当那本厚厚的日历撕到腊月的第一天,我们便掰着手指开始了对过年的倒计时当中。时间似乎过得很慢,冬日的太阳总是不紧不慢,按着自己的节奏从村东边的榕树头顶慢慢地升起,又从村西头的刺竹林边慢慢地落下,天上那弯小船似的月牙渐渐地圆起来,又渐渐地瘦下去变成一把镰刀。好不容易熬到月底祭祀灶神,大人们才从田地里褪下整天卷起的裤脚,将镰刀锄头木犁铁耙之类的各式农具收放入库,家家户户开始忙碌起来,真正进入到过年的模式。</p><p class="ql-block"> 这个时候,每天赶集采办各种年货成了人们的头等大事。隔天一次的集日,一大清早,通往北门江畔州城古镇那条砂砾铺就的公路上,人流络绎不绝。大人们肩上都挑着一副沉甸甸的担子,或是自家地里收获的时令蔬菜,或是全家人熬夜编织的各式竹器,或是平常日子从牙缝里节省下来的粮食,紧赶慢赶,争着赶到集上抢占个有利位置,早早卖个好价钱。待到自家的货物出手之后,再挑着一对空荡荡的箩筐从街头挤向街尾,一家家店铺选购腐竹粉丝、糖果饼干、门联年画、香纸宝烛、烟花爆竹以及孩子们的衣帽鞋袜等等各式年货,直至日头偏西时,才拖着疲倦的身子围到那热气腾腾的包子铺前,站着犒劳自己饥肠辘辘的肚子。后生哥和槟榔妹们则不紧不慢在各个店铺之间来回穿梭,这个店铺量身裁衣,那个店铺试鞋选袜,还要花上大半天的时间到美发店排队烫头染发,个个都为自己过年的着装打扮不惜费尽心思耐心等候。</p><p class="ql-block"> 到腊月二十九,年货都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人们便开始对自家里里外外一年来难得抽空打理的犄角旮旯和居家物件进行打扫清洗,俗称扫屋。在我们家,这一天,兄弟姐妹人人上阵分工明确,两个小妹打扫庭院巷口洗刷锅碗瓢盆,大哥领着我们三个弟弟清扫墙垣屋顶擦拭桌椅床柜。按照父亲的吩咐,从厅堂那古老的八仙桌和太师椅,到厢房的木床衣架,再到厨房里的米缸橱柜以及日常吃饭的桌子板凳等等,凡是能够搬动的物件全都得搬出庭院来一件一件的清洗晾干,搬不动的则要用湿布擦拭干净。这些活儿并不轻松,要是在平时,我们早就一溜烟地跑得不见踪影而任由父亲跺脚吼叫了,但在这期盼过年的愉悦兴奋的心境当中,我们竟然没有一句怨言和一丝偷懒的念头,大家搬进搬出,有说有笑,把那一件件有些年头的居家物件擦拭得蹭光发亮一尘不染。</p><p class="ql-block"> 在一天天掰着手指头的翘首以待中,大年三十终于如期而至。早上醒来,睁开惺忪的睡眼,母亲早已变戏法似的在厅堂的八仙桌摆上了她亲手制做的年糕白馍米烂以及调好的各种配料,满屋子香喷喷的馋得我们口水直流。饱餐过后,上午要做的事情是贴春联。这事由爷爷主持,我和大哥负责抹浆糊递门联扶梯子给父亲打下手。爷爷小时候念过几年私塾,每贴一副门联,他都要摇头晃脑平平仄仄地念上几遍,然后左手捋着那把稀疏的白胡须,右手不停地指点父亲:“这是上联,贴在右边;那是下联,贴在左边。莫弄反了。”时至今日,我对当年家里常贴的两幅门联记忆犹新,一副是贴在厅堂正中神案上方的“千年宗祖诒谋远,万代子孙继述长”,其横批是“源远流长”;一副是贴在厅堂大门的“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谷满仓”,其横批是“五福临门”。不止这些,院里院外,凡是能够叫出名堂的地方,每处都要依据场所的不同贴上吉祥祝福的春条,如床头贴“龙马精神”,米缸贴“五谷丰登”,厅堂对面墙头贴“吉星高照”,牛栏贴“水草长生”,猪圈贴“槽头旺盛”,鸡舍鸭笼贴“鸡鸭成群”,巷口贴“出入平安”,等等,应贴尽贴,不落一处。等到中午时分,家家户户都贴好了春联,屋里屋外村头巷尾那一片片鲜红喜庆的气氛会让人真真切切的感受到,年就要到了。</p><p class="ql-block"> 除夕夜的气氛是温馨而融洽的。按照习俗,在这辞旧迎新的晚上,每家每户都要焚香燃烛开门守岁。吃过年夜饭之后,我们将甘蔗蒌叶清洗干净,分成五份整整齐齐地摆放到神案上,甘蔗压着蒌叶,前面对应排列着五口小碗,里面装着糖果饼干。父亲先是给神案上的三个酒盅斟上酒,然后再将点燃的香烛恭恭敬敬的插到香炉上,于是,全家人便在这满屋子跳跃的烛光和淡淡的清香中开始守岁迎候新年的到来。我们一边嗑瓜子吃糖果饼干,一边听大人们唠家常。爷爷总是不厌其烦的给我们细细讲述家族祖上的延绵往事,父亲则历数一年来的劳作收成和来年的谋划打算,奶奶和母亲也不时地插话叮嘱我们明天出门见人要说“恭喜发财”,小心别把新衣服弄脏……他们的语气中,既有对如水流逝的岁月满含惜别留恋之情,又有对即将来临的一年充满无限期待之意。屋外,爆竹声彼起此伏,左邻右舍腾空而起的烟花不时将庭院里的杨桃树照得白亮亮一片,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人兴奋的火药味。渐渐地,睡虫爬上了眼皮,没能等到子夜开门,我们手中攥着寓意健康平安的压岁钱不知不觉地进入了梦乡……</p><p class="ql-block"> 等到早上一觉醒来,年到了!庭院里洒满了鲜红的爆竹纸,一阵又一阵咚咚将将的锣鼓声从祠堂传来,整个村子上空弥漫着一种喜庆欢乐的节日气氛。大人们正在厨房里忙碌着,等我们一个个洗涮完毕,厅堂的八仙桌上已经摆满了香喷喷的菜肴。围着满桌子碟装碗盛的鸡鸭鱼肉,这些平日里难得一见的美味佳肴,馋得我们举着一双筷子不知从何下手。母亲似乎明白我们的心思,微笑着轻声说:“先吃一块鸡肉,慢慢来,不急。”我们却慢不下来,一来确实是馋,二来是急着要穿新衣戴新帽去祠堂跟伙伴们玩耍,不到十来分钟的时间,就狼吞虎咽满嘴流油地填饱了肚子。</p><p class="ql-block"> 乡下有句俗话:七月十四吃顿饱,正月初一得日闲。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当中,大年初一是乡亲们最清闲的一天。吃过年饭,男女老少盛装打扮倾巢而出尽情欢乐。祠堂及前面的晒谷场是最热闹的场所了,除了女人之外,全村的男人无论大小几乎都聚集到这里。祠堂内,大人们一边拱手作揖互道恭喜,一边紧挨着在神案前一个接一个焚香燃烛虔诚地祭祀先祖。晒谷场上,青年后生们里三层外三层围着那对牛皮大鼓轮番上阵,将其擂得山摇地动响彻云霄。整个上午,人们眉开眼笑,喜气洋洋,祠堂内外人头攒动,锣鼓喧天,爆竹齐鸣。我们一帮伙伴像猴子一样,左手捂着耳朵,右手捏一柱燃烧着的香烛,争着抢着为祭祀的大人们一个一个地点燃爆竹,然后再从满地鲜红的纸屑中翻捡那些因为引信熄灭而没有炸响的爆竹,将裤兜衣袋塞得鼓鼓的。到那噼噼啪啪的爆竹声和轰隆轰隆的锣鼓声渐渐稀落下来,已是中午时分。祖宗祭过了,爆竹放完了,那对牛皮大鼓也差不多被擂破了,人们才三三俩俩地散去。</p><p class="ql-block"> 大年初一下午成群结对逛山坡调声,这是我们儋州北岸地区青年男女过年必不可少的一项传统活动。跟着村里的后生哥走出村口,放眼望去,一群群身着盛装的队伍正从各自的村落蜂拥而出。人们都不约而同地汇集到一起,不多时,那片空旷的北岸山坡已是人山人海,五颜六色的服装汇集成一片色彩绚丽的海洋。来自四邻六路的后生哥和槟榔妹们站成一排排一队队,手勾手,肩并肩,一前一后摆动着手臂,一左一右扭动着身躯,女队一方明眸皓齿含情脉脉歌声如小溪流水宛转悠扬,男队一方头发铮亮目光炯炯歌声似河水奔腾粗狂奔放,你方唱来我和去,一曲曲情投意合的山歌调声久久地盘旋回荡在北岸山上空。我们一帮小孩则乐颠颠地来回穿梭于一支支调声队伍当中,不时从裤兜衣袋里掏出上午从晒谷场上捡来的爆竹,偷偷地放到一队槟榔妹的身后,再用后生哥们丢在地上还没有熄灭的烟头点燃,“砰”的一声炸响,吓得她们转过身来时,我们已嬉笑着钻到后面的人堆里去了。</p><p class="ql-block"> 农谚有言:"立春一年端,农事早打算。″从初二早上起,生产队出工的打梆声就从村中央的大榕树传到各家各户,逍遥自在了一天的大人们又得重新卷起裤脚扛着锄头犁耙下地开始了一年的耕作。不过,对于我们孩子来说,快活的日子后面还有许多,初二、初三跟在一帮后生哥屁股后面到邻近的木棠中和两个镇上逛街,初四盼着大姑小姨来家拜年拿红包,初六跟在妈妈后面去姥姥家拜年还有红包,元宵节到州城古镇上看迎龙舞狮烧梅根……直到学校那棵凤凰树上传来开学的钟声,年才算真正过完了。</p><p class="ql-block"> 年年岁岁,岁岁年年,在我整个少年时代的记忆里,尽管乡亲们平时缺吃少穿日子过得紧巴巴的,但过年总是如此地温馨热闹欢乐喜庆。正是因为这个缘故吧,后来长期在外工作,我是每年都要携妻带子回到村里过年的。如今,人们已是衣食无忧,期盼过年的心境自然与从前有所不同,我也随着年龄的增长而不太喜欢那种喧嚣热闹的场面,更多的是期盼那种亲人团聚围炉而坐灯火可亲的人间烟火味。 </p><p class="ql-block"> 时光流逝,岁月不老。尽管社会在飞速发展变化,每到年底,儿时的年味仍然总是萦绕心头。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