喋血京华(中篇传记小说1)

布衣石公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第一章 益母花在绽开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1</p><p class="ql-block">公元一千九百二十一年。秋日。</p><p class="ql-block">夕阳将要西沉时分。</p><p class="ql-block">古城南昌,正在霏霏淫雨中苦苦煎熬着。城头那面所谓象征共和的五色旗帜,早被雨水淋透了,无力地搭拉下来,一动不动,仿佛一条龌龊的破布。</p><p class="ql-block">从一道狭窄而又泥泞苔滑的小巷深处,走出来一位腕挎竹篮的姑娘,她年约十五、六岁的样子,身材修长,体态丰腴,圆圆的脸盘,大大的眼睛,梳着与男子无分的齐耳短发,头戴一顶旧斗笠,正深一脚浅一脚地朝城外走去。</p><p class="ql-block">“和珍!你……干么子去?”</p><p class="ql-block">一个身着长袍的青年男子,打着伞,迎面而来,在四、五步开外的地方站住,打量着挎竹篮的女子,略显诧异地问道。</p><p class="ql-block">那个被唤作和珍的姑娘,闻声站住,见是刚订婚才五天的未婚夫方其道,双颊略呈红晕,有些忧悒地答道:</p><p class="ql-block">“妈妈又病了,我去城外湖畔的芳草地去采点草药。”</p><p class="ql-block">“么子草药啊?”</p><p class="ql-block">“益母草。”</p><p class="ql-block">“益母草?多好听的名字啊!”</p><p class="ql-block">方其道笑道,边从和珍手里接过竹篮。</p><p class="ql-block">“听同学张琴说,这种草药专治母亲的病,所以叫益母草。”</p><p class="ql-block">"唔,是这样。我正要找你商量事儿呢。这样吧,我陪你一块去采药,我们边采边谈吧。”</p><p class="ql-block">方其道说罢,抬头看看,见雨已经小了很多,合起伞,挽了和珍的胳膊,相偎着向前走去。</p><p class="ql-block">近郊湖畔的芳草坪上,长着一株株馨香馥郁的益母草。益母草又名坤草、益母花。这时,正是益母草的成熟季节,只见它方形的茎杆挺立着,茎部的叶子掌状分裂,裂片狭长,淡紫红色的花儿荡漾着淡淡的香味,坚果有棱。据说这种草的茎和叶子都可入药,对妇女有很好的通经活血等多种功效。</p><p class="ql-block">“珍,你瞧!这大自然真是太美了,置身其间,真让人流连忘返啊!”</p><p class="ql-block">不知什么时候,那稀稀拉拉的雨点儿悄悄地停了,西边的天空,渐渐泛出鱼肚白,硕大的落日挂在天幕上,东方碧兰的上空出现了一道绚丽的彩虹。方其道极目远眺,感叹道。</p><p class="ql-block">和珍只是浅浅一笑,继续采药。</p><p class="ql-block">方其道的开场白,总是几句散文诗式的语言。少许,他把采的一束益母草放入竹篮,故意放缓口气道:</p><p class="ql-block">"珍,有件事,我想同你商量一下。前几天我发表的那篇文章,因为惹恼了权贵,警方可能要通缉我,看来我在南昌是呆不下去了。我想投军去……"</p><p class="ql-block">“啊?你说什么?要去投军……”</p><p class="ql-block">和珍闻言,觉的事情有些突然,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陷入沉思之中。</p><p class="ql-block">“珍,你别担心,我们只不过是暂时分别罢了,我会常给你写信的。你是个坚强的女子,就算我捐身沙场,你也千万不要过度悲伤……”</p><p class="ql-block">“方君,我希望你能留在南昌,我们也好朝夕相见。不过,你拿定主意要投军,我也支持你,只是你别这么说,你不会死的,不会的!” </p><p class="ql-block">和珍放下竹篮,依偎在对方怀里,喃喃地道。“我的心早已交给你了。为了消灭恶势力,你去从军也好。我等着你平安归来,永远、永远……”</p><p class="ql-block">"珍妹,你真是一个多情而又善良的女子。好好读书吧,等你将来大学毕业后,我们就同居,你……答应我吗?”</p><p class="ql-block">“我……答应你。”</p><p class="ql-block">和珍羞涩地轻声应道,把滚烫的面盘紧贴在方其道热烘烘的胸脯上。</p><p class="ql-block">方其道搂着自己的未婚妻,轻轻地抚摸着她那浑圆的肩头。少女特有的温馨气息沁入他的肺腑,感到一阵罕有的惬意。</p><p class="ql-block">血红的夕阳将她那最后一抹余辉收去,天色渐渐暗了下来。</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2</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夜,已经很深了。</p><p class="ql-block">从一间低矮的茅草屋里,映出微弱的灯光。和珍伏在简陋的书桌前,正在奋笔疾书。</p><p class="ql-block">“珍儿!你还在写呀?都半夜了,可别糟蹋坏自己的身子呀!”</p><p class="ql-block">妈妈轻轻地推门进来,见女儿又再写什么,又疼又嗔地劝道。</p><p class="ql-block">#“妈妈,我正在给报社写一篇稿子,人家催得急,我加加班,不过就快写完了,妈您先去睡吧!”</p><p class="ql-block">和珍停往笔,望着母亲,浅浅一笑道。"唉!”</p><p class="ql-block">母亲像有什么心事,紧锁着双眉,在床沿坐下。“珍儿,你们罢课的事,上午就传遍了大街小巷。……听说学校给你记了一过,这是真的吗?”</p><p class="ql-block">“妈妈!女儿现在求学,既想将来报答父母的养育之恩,更想为民众尽一点绵薄之力,记个过又算得了啥呢?妈,不要为女儿过虑了。”</p><p class="ql-block">和珍竭力装出轻松的样子说。</p><p class="ql-block">母亲的担扰其实很久了。那还是在“五四”运动后不久,为了抵制南昌女师的森严戒规,和珍她们和南昌各中学的学生们联合串联,成立了女师学生自治会,发表宣言和告家长书,与束缚学生自由的学校当局抗争。虽然她们的斗争终于迫使校方取消了封建校规,但和珍却受到“记大过”的处分。今年初,和珍又率领女师同学向封建势力公开宣战,第一个剪去了辫子。在她的带动下,女师很快掀起了一个剪发高潮,不到三天功夫,大部分女生剪去了长辫。其他学校的女生也纷纷响应,一时轰动了南昌城。</p><p class="ql-block">这一事件触痛了封建卫道士的神经。校长金振声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决意除掉刘和珍这匹 “害群之马”,亲自起草布告,在街上张贴,从而引起学生反对。同学们集体签名,宣布退学,以示抗议。方其道等进步记者就此写了大量文章,抨击校方,声援学生。在众怒难犯的情势下,金振声被迫收回成命。此后,南昌各校女生一律剪发。</p><p class="ql-block">刘和珍首倡的这场反封建的剪发运动,取得了最后的胜利,但她也冒了很大的危险。这次,和珍的母亲又听到要“处分”女儿的消息,因而特别忧虑。她看着女儿,不安地说:</p><p class="ql-block">“你们今日罢课游行,学校能……”</p><p class="ql-block">“妈妈,您别担心,这次是为了抵制日货,反对日本帝国主义的经济侵略。我们已有了觉悟青年的组织,并且得到各校和社会各界的声援,学校不敢对我们怎么样的。”</p><p class="ql-block">和珍依然微笑着,充满信心地说。</p><p class="ql-block">“要是这样就好了!”母亲这才转忧为喜。“只要你们好生扭成一股劲,我也就放心啦,妈妈也支持你们……”</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3</p><p class="ql-block">时光如水,一晃已是一千九百二十四年的初秋季节。</p><p class="ql-block">夜,仿佛墨染的一般。屋外静寂极了,只有偶尔拂过的夜风,发出一阵低低的鸣叫声,好像遥远的地方有人在唱一支古老而又悲苦的歌。</p><p class="ql-block">和珍实在睡不着,等母亲回屋之后,又从床上爬起来,点上灯苗摇曳的菜油灯,在暗弱的灯光下,给远方的恋人写信。思绪的翅膀又飞向那过去的岁月……</p><p class="ql-block">那还在一千九百二十一年初,方其道在《中庸报》任经理,由于和珍经常给她提供新闻评论等方面的材料,他的一篇篇文章见报后,很受读者的欢迎。他与和珍联合30多个青年发起组织了进步的组织“觉社”,并出版《时代之花》周刊,宣传新思想、新文化、新风尚,在并肩战斗中,两个年轻人志同道合,思想一致,爱情的火花在俩人的心底绽开,他们自由恋爱了,不久就订了婚。</p><p class="ql-block">谁知订婚后仅仅五天,其道因在报上发表了一篇思想激进的文章,触动了当局,通缉甚紧,他只得逃离南昌。次年冬,待此事件慢慢平息后,其道潜了回来。近一年未见,和珍默默地忍受着相思之苦,见到未婚夫平安回来,心情万分兴奋。她真挚地求其道再莫离她而去,深情地劝他道:“你就在南昌找个工作吧,我们可以朝夕相处,再不分离。”然而,他的行踪又被当局发现了。回来的第五天,警察便开始四处抓他。和珍得知讯息后,立即请人送信给他,要他立刻动身去上海,不要来向自己告别,以免延误时间,发生意外。方其道接信后,无法去学校与和珍见面告别,匆匆写了张小条,给和珍家里送去,就启程赴沪了。不就后,他寄信来说已顺利到达上海,要和珍安心学业,勿为他担心……</p><p class="ql-block">今天下午,方其道从邮局汇来了一笔钱,整80元。其道在信中说,那天他因被通缉,无法约见和珍,只是匆匆去家给她留了个小纸条告之。离开南昌后,便到了上海,不久即赴闽南服务军中。名义上每月80元薪金,其实远没有那么多,甚至还有月发2元的时候。因此,累积半年多,好容易才攒下80元,步行90里,到漳州邮局汇给她的。</p><p class="ql-block">读毕未婚夫的来信,和珍疼怜不已,泪水把信笺都染湿了。她早想去北京考大学,可是母亲手里实在拿不出钱来,近日来她一直为此事发愁。今天,突然收到未婚夫寄来的80元钱,有这笔钱,去北京考学就绰绰有余了。这是方君冒着生死之危换来的呀!方其道要她去京上学时,把钱全部带上,千万不要过度节省,搞坏自己的身体。可和珍思虑再三,还是悄悄地给妈妈和小弟留下了30元。</p><p class="ql-block">和珍想着,泪水默默地顺着双颊淌下来。无意中,瞥见妈妈的房里也亮着灯,思忖了一下,遂起身走进妈妈的屋里,见弟弟和理正熟睡,妈妈在灯下一针一线地给自己赶缝棉袍,心里不觉一阵怜痛。</p><p class="ql-block">“珍儿,你又在写东西了?快早些睡吧,过一半日就要出远门了,要歇好身子呀……”</p><p class="ql-block">母亲已发现和珍又起床写着什么,但不想惊动她。此刻见和珍进来,边缝衣服边说。</p><p class="ql-block">"哎!我就睡,妈妈。”</p><p class="ql-block">和珍微笑道,稍停,坐到母亲身旁,说:“妈,我帮您做一会吧。”</p><p class="ql-block">“妈已经做好了。”</p><p class="ql-block">母亲将棉袍的最后一个纽襻缀好,铺在床上,用力捋捋前襟和背心,不由地想起往日悲苦的岁月,眼眶又潮湿了……</p><p class="ql-block">母亲一共生过两男两女,和珍是长女,下面还有两弟一妹。在和珍十来岁的时候,老伴积劳成疾,不幸过世了。老伴死后,她独力挑起了全家的生活重担,坚强地抚育着四个孩子。但不幸的遭遇接踵而至。老伴亡故的第二年,二儿子病饿而死,不到一年光景,小女儿也夭折了。她最疼爱和珍,但女儿长到这么大,终年破衣烂裳,从未穿过一双新鞋新袜,甚至连一件新里子的衣服也没有穿过,都是用旧的衣服,改作新衣服的里子。眼下,她已是十六七岁的大姑娘了,正是看样儿的年岁,又订了婚,本该有几件象样些的衣服,可还是用破衣服做棉袍的里子。唉!这穷苦的日子,啥时才是尽头呢?</p><p class="ql-block">想着想着,母亲的双眼滴下几颗泪珠,无声地啜泣起来。她怕女儿看见伤悲,不愿再想下去,忙悄悄地拭去酸痛的泪水,默默地从桌上拿起莲蓬,把莲房中的莲子全掏出来,装进棉袍的兜里。</p><p class="ql-block">“珍儿,衣服做好了,你试试,看合身不?”“哎!”</p><p class="ql-block">母亲拿起棉袍,扫去上面的零散棉毛。</p><p class="ql-block">“听说北平的气候比南昌冷得多,天一凉,就穿上。还有,把你女婿给你寄来的钱都带上,千万别让小偷给扒了去。往后,妈不在俺孩身边,凡事你要自己多留意呀!”</p><p class="ql-block">“哎,我记住啦,妈!”</p><p class="ql-block">和珍放下和理的作业本,走过来,笑着对母亲说:</p><p class="ql-block">“妈,我看不用试了吧?妈妈亲手给女儿缝的衣服,还能不合身吗?”</p><p class="ql-block">“傻女子!你不穿了让我亲眼看看,妈妈怎么能放心呀!”</p><p class="ql-block">和珍温顺地笑了一下,穿上棉袍,顺手伸进兜里,好象装着什么,摸出来一看,是一把莲子,诧异地问:</p><p class="ql-block">"妈,怎么兜里还装着莲子?”</p><p class="ql-block">“珍儿,你就要去北平上学去了,恐怕好长时间也不能回来,妈我心里空空的,人常说,莲子连子心,你装上它,咱娘俩的心才能连在一起呀!”</p><p class="ql-block">"好妈妈……”</p><p class="ql-block">和珍忘情地扑入母亲的怀抱,久久说不出话来,任无声的泪水泉涌般地流淌着……</p><p class="ql-block">原载《阳泉文艺》</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