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感觉从小到大,从未把比我小的哪个叫小什么。可能自己向来矮小,也明白他人在年龄上的小,往往有意外的老到或聪颖,甚或心理上的强大,所以从未染上倚老卖老的习性。独独叫小于叫惯了,从1980年代的第三年叫起,都叫了四十四个年头了。到了大家都老了,都过了花甲之年了,这才改口叫他小于兄。这是兄弟的兄,无关乎年长年幼。</p><p class="ql-block">小于小我两三岁,我跟他一见如故,缘起于他跟老牛是一个中队的。全班三十四个人撒到全国各地,惟有老牛与我在同一个野外队一同做航测外业工作,所以冬闲了,没事了,下楼跟老牛及老牛中队的喝茶喝酒,唱个西北花儿尕老汉,几乎是天天的事。及至老牛有了家,有了女儿,小于和我便自告奋勇给老牛带小孩,让他和嫂夫人一起看一场电影去。居然,小于有办法把越哭越凶的小牛月哄到没声音。</p><p class="ql-block">他是兰州人,家住黄河对岸的沙井驿,若错过了回家的末班电车,他就跟我挤一个被窝。后来我去了大地队,但宿舍没变,他照旧在我这里过夜。我们两个,拿现在的说法来讲,就像一对形影不离的基佬。</p><p class="ql-block">天冷了,大雪飞舞。夜深了,电车已经歇班。我们从电影院里出来,冒着鹅毛大雪,从七里河走回穴崖子。一边走一边唱南美电影的主题曲“我们毕业于幻想的学校”,两个人在雪地里手舞足蹈,踩出两行新鲜脚印。当年七里河以西全是荒郊野外,成日跑野外的我们,在漫天大雪的黑夜,耗散着我们年轻的热量。</p><p class="ql-block">从无锡探亲回来,我给小于捎来一对泥质男女阿福,没想到他家老爷子喜欢得不得了,拿在手里打哆嗦。赶紧搁柜子上,生怕失手掉地给打碎。我去过小于家,也在他家住过一宿,见过他家老爷子。当年齿轮厂是兰州的一家大企业,老人家从部队里过来给这个厂当工会主席。也是近水楼台,小于刚读过完初中就去部队当娃娃兵,躲过当年的上山下乡。那是福建前线的一个空军部队,他给我讲空军的事情好像天天都有得讲。一是我从小就记性很差,二是尚无写笔记的习惯,如今能记住的零碎事情,怕是只有飞行员在基地里的一些绯闻及其严重后果。</p><p class="ql-block">我是1992年三十五岁开始写小说的。写了一年半,拿得出手的就三个短篇,其中那个“小村的故事”,曾发表于《人民文学》。它的原始素材,是小于本人亲历的一个野外故事。后来也发表在《人民文学》并被重点推荐的一个中篇小说“森林里的故事”,也出自小于给我的闲聊。其主人公的原型,是齿轮厂一个颇具性格的年轻工人。</p><p class="ql-block">当时我已经调回无锡,在工厂当检验员,一者怕过于招摇,再者怕人家说我不务正业,就起一个笔名,拿小于给我刻过的一个印章“罗锅阿福”中的两个字,称阿福至今。也是阿福不会写字,碰到人家非要在书上签名时,就盖这个章子,直至今日。在我眼里,小于的治印感觉是有天分的。我给他寄去一册线装空白宣纸,指望他先把这个盖到满。若持之以恒,成为治印大家是完全可能的。可跑惯了野外的小于已经散漫惯了,不耐烦只做一件事情,偶一为之,玩玩而已。</p><p class="ql-block">当年我们玩得最凶的还是赵君的那管立式双筒德国猎枪,自己拿铅块浇弹丸。有两年小于在赵君组干活,我踩自行车骑了180公里,从正宁到泾川,过一下打野兔的瘾。一枪打空,一枪命中,被打到的那只兔子跳起一米高。</p><p class="ql-block">出事也是打兔子所致。冯义刚的3165北京吉普被翻过,在麦地里滚了一个360度,是开车的老杜看到赵君一枪打到两只兔子,一时兴奋过头,忘了拉手闸就跳下车跑过去。当时我和小于都不在现场,我正躺在小于的床上,一面听邓丽君的歌“我生在这里,我长在这里”(最早为刘文正所唱),一面看但丁的《神曲》。这本书是我在武汉读书时买的,自己没翻过一页,给小于拿去,成了他的书。这时小于呢,他拿了一把铁锤往杨树上钉铁钉,做好了剥兔子的准备。赵君一个人从塬上走夜路下到川里,我们打断了那场露天电影,由公社书记把一位卡车司机叫过来,请他上山把3165拉回来。</p><p class="ql-block">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小于忧心忡忡,他担心刚当上技术中队长的我受处分,可能的通畅仕途将就此完结,我则担心无法给冯义刚交待这件事。这个车子是老冯自己从北京接过来的,家里油瓶倒了也不扶的他,把这个吉普宝贝得不行,几次我陪他驱车数十公里去水库洗车子,直洗到一尘不染。也讲不出口,也没法讲,结果我走的时候,老冯给我办托运手续,把送我的一麻袋白兰瓜架到火车车厢里面的行李架上,我也没说这件事。</p><p class="ql-block">后来,隔了三十年,冯义刚来无锡看我,两个人喝掉一瓶白酒,又去外面大排档一人一瓶啤酒,我才讲了翻车的事。并非解释,不是道歉,而是平静叙述,慢慢回忆。他说他看了我写的事故报告,知道我说了不少经不起推敲的外行话,幸好大队领导也是外行,且宽怀大度,没说我半句不好。后来,老冯也调离野外队了,心里不是很舒服。他去了敦煌研究所开皇冠,其后就给这个所当接待办主任。再后来,他给我往无锡寄一包敦煌图书,往上海寄两箱白兰瓜,对我一如既往,一往情深。</p><p class="ql-block">老牛也来过无锡,赵君也来过无锡,王琦、王有弢、刘松林、张果夫也来过,王志杰跟小于喝酒时说好一起到无锡看阿福去,结果王志杰携夫人来了,小于爽约没来。也是感觉来日方长,不在意,无所谓。酒喝多了,就在酒场打个电话来:阿福哥,十天内我到你无锡!有时就完全醉了,把我濮阳欧阳乱喊。</p><p class="ql-block">我写康陶然在兰州的行迹请小于帮忙,他的朋友滕辉给我找到康老先生在武威当县长的一篇文章。我写七首西北花儿时看到“一马三箭的平川”不解其意,小于又替我找他的朋友请教。人家说,这是一个荤花儿,点到点子上。</p><p class="ql-block">在朋友圈里,有时他点我一个赞,或是我点他一个赞。最近的一次联系,是他在电话里要跟我老婆讲几句话,叫她王先生(以前小于给她刻过一枚“王先生”的篆字印章)。他说自己已经退休,要带上他老婆来无锡看阿福。他跟我说话时,要我来兰州再游一次黄河,我说我从没游过黄河只游过长江。想当年几次要游黄河时,都给小于拦住。那是一个漩涡套着一个漩涡,他把每一个溺死于黄河的不幸故事不厌其烦地讲给我听。</p><p class="ql-block">我辞了《太湖》的事情,一年内写了三个长篇悬念小说,其中第二个是在老牛的老家陇西写的,写了一个月,才去兰州看朋友。那是陶世良做东,崔桂森要我开个名单,请哪些人他去喊。我有二十四年没来兰州了,十五六个人的酒场居然应付得过来,而且豁小拳还赢多输少,这叫小于对我有点刮目相看。要知道,当年我们跑野外时,我是只喝那种在他们眼里不是酒的东西,如啤酒葡萄酒格瓦斯等。激动之余,小于和王志杰在散场后,又领我去茶楼喝啤酒,看我会不会醉成一滩泥。那是2008年8月。</p><p class="ql-block">我写孙仿将军时,自己来兰州实地调查他的亲家康陶然在广武门开办的菜根香酱园(它是甘宁青特委在兰州的一个秘密联络点),小于夫妇请我去吃淮扬菜,叫上老牛,叫上老崔,叫上缪宏钢,叫上王志杰。那天中午,王有弢叫了一桌子人带我去榆中一个农乐家吃烤全羊,要我丰富一下我的作家生活。这场酒把我喝得露了馅,回到崔桂森那里,上卫生间吐了好几次。我的看上去稍稍能喝一点,其实就是喝了吐且吐了喝。晚上崔桂林叫小于别再把我往醉里灌。那是2013年5月。</p><p class="ql-block">但更多的见面,是在睡梦里。我有醒来写梦的习惯,记住多少写多少。此刻翻查笔记,摘两则如下。</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i>2023年1月16日:夜里梦到去一个地方看一个熟人,好像是兰州,人家要我早上喝了酒再走,那就早上喝,人家弄菜的时候,于江明带我去看小树林,其实就是三五株小树,可他认为这是当地最好的景点,后来是我编一个东西,请一个老人拿苏北腔唱大海航行靠舵手,请一个小孩拿锡剧腔唱东方红。</i></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i>2024年4月11日:夜里做梦,去一个酒店,电梯到32楼,然后换一个电梯,又上去了不知道多少层,走廊里的同学列两队欢迎我,我打纳粹手势走过去,不知道谁组织的,也不知道为什么,喝酒的时候,就没人睬我了,于江明要我写诗,我写了好几首,写在菜单上。</i></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2025年1月3日,也就是昨天,刚睡了一个午觉,瞧一瞧朋友圈。我看到于江明发了一则讣告,称先父不治谢世。感觉有点不对头。好像还在睡梦里没醒透。小于的老爷子早就过世了呀,他的老母亲八十多岁了还能独自生活,他去母亲那里给母亲烧菜时曾给我打过闲聊电话。</p><p class="ql-block">定睛再看,原来发讣告的是小于的女儿。脑子顿时轰的一下,感觉昏眩发晕。赶紧给王志杰打电话,没打通。又问林云春在不在兰州,他说他在海南呢,但他知道王志杰正在忙小于的丧事。也是我着急了点,很快王志杰就打来视频电话,能看到他身后的白花圈。我说代我给小于送个花圈好么,署名“濮阳阿福”,他说行。不到半个钟头,他就把这个花圈拍了照给我传过来,代我写了四个字“兄弟走好”。旁边一个,是野外队(现在叫甘肃省测绘工程院)送的,有“沉痛”二字。</p><p class="ql-block">原来小于沉疴已久,肺有问题,突然喘不过气来,对女儿说了一声“叫王叔叔来”,就匆匆走了。这是我疏于日常问候,也是小于隐忍静默。我等他来江南逍遥一游,等来的却是一个叫人不敢相信的噩耗。小于给我的记忆,不管在野外还是兰州,不管在梦里还是真实生活里,他都是那种透着机灵爱说笑话的人。只有一次,他在微信里有悲观情绪流露,他说人生就是走路,走着走着,就走了。一语成谶,好像这说的就是他自己。无声无息就走了,走远了。</p> <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