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游拾遗】谁都不愿意停止哭泣的丧礼

芦苇荡

闽西农村

　　时当仲秋，参加了一次乡村的丧事。逝者是一位口碑甚好的老妇，她一生艰难坎坷，却是晚年安康、寿终正寝。这本可无憾，但儿孙恸哭、亲友悲伤，也是自然。乡村的红白喜丧，从来像是过节喜庆，“外姻晨来良友宵奔”的千年古风，至今犹存。厅堂内外，尽见热闹吊丧的人群。几乎有近半村的男女丁壮凑合忙着，或溪边宰牲洗蔬、或庭边摆桌弄锅，只为另一半的乡亲和来客备办宴席酒餐。

忙碌备宴的乡亲

桥上的临时厨房

门庭前的宴席

　　说是“古风”，其实也“与时俱进”了。供火化的祭奠品不但有纸扎的，也有塑料的。从“煤气炉”、“电冰箱”到“电视机”、“小轿车”，大凡“现代化”的东西，都应有尽有了。冥钱更多多益善，并考虑到灵界通兑的方便不但有伟人头的“人民币”，还有华盛顿的“美钞”、女王的“英镑”了。据说，逝者要是个男性，还有象征“二奶”的美女纸像供挑选，为的是让老大人在后土受用，算是打破地上权贵人的享受“专利”。

祭奠纸品

　　白天的事忙完，夜里更热闹。按老规矩，亲人要在屋外的坪地守灵哭丧到天亮。一位道士模样的人在灵柩前不时挥着禅扫，专司送亡魂上西天的职责；也是花钱请来的一位陪哭，是个女人，更是不敢怠慢，一直哀号在旁。就这样，嫡亲的儿孙婿媳，按辈份序列分别排成几队，前面的捧着神牌、端着香炉开路，围着灵柩，轮番开始了一整夜的跪拜、绕圈圈。

灵柩边的道士

　 圈外周边是围观的村众，他们是丧礼的观众和“评论员”。今晚谁最伤心、谁哭得最惨，他们自有点评论断。但最伤心的恐怕要算那位陪哭的女人，她的哭声凄励悠扬，还常间以哀歌婉转、碎人心肠，实在有无瑕可挑的职业水平；再者是老妇人的媳妇，虽然生前婆媳不和，村人共知，但她干瘪的眼眶仍能挤出泪滴，不断呼天抢地，一付痛不欲生的模样，令人感动。至于儿女们的眼泪，该流的都流过了，即使情绪已趋稳定，但在这个时刻，还得再一次提起精神，调动情绪，重新悲情哭泣一番。因为，谁都不愿意委屈地承担“不孝” 、“无情”的指谪。

祠堂

夜深风寒，围观的村众带着各自的评价渐渐散去，但坪地上的哭丧仍在继续。稍稍停歇后，道土的掸扫一挥，陪哭者的悲歌再起，新一轮的跪拜绕圈又要开始。他们内中有从远地奔丧过来的，有的已经几天没合过眼了；也有还在养病的，脸色苍白的孕妇、脚软颤抖的老人。但无论如何，都要硬撑着把这场哭丧进行到底。一列人，就这样哭着、走着、扭着、跪着，在灵柩前绕了一圈又一圈。灯光摇曳中，拖出长长的身影，晃动着飘落在半明半暗的地面上，像是一支穿着白衣的秧歌队。谁都不愿意第一个停止哭泣，谁都不愿意第一个掉队….

村夜星空（取自网络）

　　周而复始的绕圈哭丧，一直要折腾到天亮。虽然没有人认为这是表达哀痛的好方式，也没有几个人真的相信道士的灵异指点，但人人的脑筋如同被个魔𥘅攫住一般，𦋐入了一张严密无形的网中。因为这村那村、这家那户，尽皆如此。说是传统风俗，说是约定俗成的“规矩”，就必须认同。于是，人人成了这扭动链条中的一节，失去了自知、失去了自信，几乎是无异议地投入。虽不是心甘，却也是情愿地充当了这场古老而常新的丧事仪轨中的一员。尽管疲累不堪、心力交瘁，甚至心里厌烦，却没有人敢斗胆掉队走出圈外，更没有人愿意充当停止哭泣，停止兜圈的第一个人！反正天亮后，好好睡它一觉就是，谁愿意首当其冲当叛逆呢！

　　东方既白，道士口中念念有词，指挥着把一座纸盖的华屋并诸多的冥品火化。烈火熊熊，黑烟滚滚，撒落满地的灰烬，通宵达旦的哭丧跪拜兜圈终于停了下来。虽然天亮后还要出殡落土，但应轻松多了，谢天谢地，要结束了！

（2004-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