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全屋

涛生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它奇怪的外型,看起来更像是一个巨大的零部件,或从一栋大楼里抽出来的单元,而不像是一间独立的,带着一个小院的房屋。</p><p class="ql-block">进到里面才能发现,它其实就是一间完完整整的公寓房。屋里陈设着各式各样,像是上世纪二、三十年代才有的那种家具用具,看起来配置齐全,什么都不缺。若说要应付从前的人们那狆简单平凡的生活,简直绰绰有余。他也是无意中从这些已经烂尾多时的别墅群的夹缝处,才发现了它。</p><p class="ql-block">这片野地长满了齐人高的灰色芦苇、浅绿的苦蒿,和一些叫不来名字的荒草,本来平时就鲜有人来。在这里发现这样一间屋子,纯属偶然,几乎跟他已经过了大半的人生中几次突发事件一样,纯属偶然。</p><p class="ql-block">他断定这是一间安全屋,或者更确切地说:曾经是一间的安全屋。</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拂去那些厚厚的积尘和层层叠叠的蜘蛛网,就可以发现一些蛛丝马迹:一个多次焚烧过文件、资料的碳火盆;几个用剩了的,曾经装过秘写药水和显影药水之类的玻璃瓶子;一堆纷乱的,记着数字、密码或当年的电话号码之类的残破纸片;斑驳的墙面上还隐隐约约出现过一些用小刀刻写的,当年曾经在几个党派之间耳熟能详的人名。甚至有一天,他还在一块松动的踢脚板后,发现一个洞穴,那里赫然存放着几叠过时纸币,一枚镌刻着神秘图案的银戒指,和一支已经快变成了锈铁块的勃郎宁手枪,以及几盒长满绿锈,看起来有些眼泪汪汪的铜质子弹……</p><p class="ql-block">——种种迹象表明,这就是一间彻头彻尾的安全屋。</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北墙上那幅上世纪的招贴画后面,竟藏着一只小尺寸的保险箱,他试过几次都不能打开,那两个暗藏在标识牌背后的锁孔,显然都被无情的时光给锈死了。</p><p class="ql-block">可是,画上的那个妖治的女郎,仍然在一直对着他笑,如花辨一样展开的纤纤手指,轻轻地托着一盒香艳的、包装十分夸张的,上一个世纪一家叫做“南洋兄弟烟草公司”生产的品牌香烟。这个姿势仿佛一直在勾引着他,引诱着他去揭开,那幅画背后隐藏的某个秘密。</p><p class="ql-block">这种感觉简直令他疯狂,自从退伍以来,自从步入了这死水一样的生活,他早就忘记了自己在那些已经变得久远的战事中,曾经疯狂过……这段奇怪的遭遇,仿佛一下子又把他拉回到某个年少轻狂的岁月……</p><p class="ql-block">果然,藏在壁炉后暗门里的一个铁盒子里的一封信,像一枚定时炸弹那样,引爆了他的疯狂。那是一封来历不明的信,不染纤尘的牛皮纸信封上,收信人的那一栏,赫然出现的是他的名字。</p><p class="ql-block">那上面明明白白地写着:</p><p class="ql-block"> “某部——某某连队——</p><p class="ql-block"> 冯纪由同志亲收”</p><p class="ql-block">是那种自上而下竖向排列,用毛笔写出来的,清秀而标致的楷书字体。可是他的手一刚刚接触到,它就化了,如同一块薄冰,如同你心中一桩不堪的往事,你一触碰它瞬间就化为水,化为灰烬……</p><p class="ql-block">令人百思不得其解。他觉得心有不甘,是什么人给他留下了这样一封让人看到又读不到内容的信?信封里到底装有一些什么样的迷题?什么样的材料做成的纸,经手轻轻一碰就可以瞬间化为尘烟?……他俯下身来,将半个身子伸进壁炉,决定一探究竟。殊不知那好像是专门为了引诱他,才铺设出来的一条深不底的狭长密道……</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他来到了一九七九年。</p><p class="ql-block">来到了他还是一名战士时的一九七九年,道路两旁那些稔熟的,正当开得火红火红的木棉树,仿佛在告诉他:你原来的驻地已经近在咫尺,而这时节,战争已经结束了。</p><p class="ql-block">……有一丝莫名奇妙羞愧飘上心头,仿佛他真的是因为掉了队错过一场战斗似的。当他从营地附近的那口水塘里看到了自己苍老的倒影,这才有些释然了。三四月份的西南边疆,天气总是出奇的好。雨季来临之前,风总是很柔,云彩总是很轻,一路上都还如从前一般的美好、祥和而安宁……</p><p class="ql-block">当他甩开膀子,以每分钟一百二十步的标准步伐,即将进入营房大门的那一个瞬间,他犹豫了。此时,他意识门岗不可能认识他,那些在操场上训练的士兵,曾经和他同吃同住,一同冲锋陷阵的战友们也不可能认识他。从另一角度看上去,他已经足足迟到了有四十好几年了。</p><p class="ql-block">他只能透过大门,远远地观看那些熟悉得再熟悉不过的,年纪轻轻的战友们,和他年轻时候的自己。他知道他们,已经不再需要他了,这个地方,包括任何一处需要坚守的阵地,都已经不再需要他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当他一路沿着自己留下的记号,灰头土脸地钻出壁炉,回到这间奇特的安全屋的时候,开天辟地的生出了一回做逃兵的感觉。由此暗自下定决心,不会再去招惹那个该死的壁炉。</p><p class="ql-block">但从这次以失败收场的出行经历过后,便开始像火一样灼烧着他,这个顺便过了一回战士瘾的,名叫冯纪由的家伙的好奇心……。</p><p class="ql-block">也许,一个人的好奇心一旦被点燃,就再不会顾及其他了。他开始在这该死的壁炉前,变得焦虑,变得来来回回地踱来踱去而停不下来;变得茶饭不思、寝食难安……这些迹象表明,他已经按捺不住愈发荒唐的自己了。那个壁炉,仿佛真的成了他的某个逃生通道,或者说某种可以暂时逃离世俗的希望通道……</p><p class="ql-block">这一次他带上了雨衣、水壶、挷腿、急救包和干粮袋,以及一名编外战士几乎所需的一切物资,结果这一切准备几乎都白费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这一次——</p><p class="ql-block">他来到了一场战事的边缘。</p><p class="ql-block">他看到一个十多岁的小姑娘冒着枪林弹雨正在翻越铁丝网;正在为枪弹最密集的那些守军守护的,一栋仓库送去一面民国时期的国旗……据他少得可怜的历史知识得知,他恍然明白,这是在上海,这就是那场中外闻名的:“四行仓库保卫战”,也就是“淞沪会战”的最后一场战事。</p><p class="ql-block">这一刻,除了烧得正旺的好奇心,他的血液似乎也被烧热而变得沸腾了,连想都没有他就加入了为传说中“八百勇士”的守军们,运送物资的市民大军。物资送到后,他竟偷偷地假装成一名炊事兵留了下来。接下来,并和同为炊事兵的一名四川籍小战士交上了朋友,且成为日后他津津乐道的生死兄弟。</p><p class="ql-block">那位姓唐的炊事兵知道他是冒充的,就曾经几次问他:</p><p class="ql-block"> “老冯,你这是为哪样嘛?”</p><p class="ql-block"> 他若有所思地说:“生活太乏味了。”</p><p class="ql-block">的确有些答非所问,小唐也似懂非懂地点了下头。由于战况愈来愈紧急,大家可能连想说的话,想问的问题都省下了吧。想想也是,谢副团长和杨瑞符营长率领的,这支号称八百人的队伍,加上伤亡数字其实就只有四百余人,他们已经退无可退。背后就是被血染红的苏州河,河的背后就是英美盘踞的公共租界。偌大一个中国,竟然给不出这支孤军一处安全的所在……</p><p class="ql-block"> “老冯,你又在想哪样嘛?”</p><p class="ql-block">战斗的间隙,小唐又试图在找机会和他说话。他伤心地摇了摇头,一时间竟感觉被某些想法噎得说不出话来。这个时候他在心里打定主意,一定要同他们坚持到最后,如果能活到撤退进租界的那一刻,他再设法回去自己的“安全屋”……</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他第二次通过“该死的壁炉”去上海的时候,已经是四行保卫战之后的六年,也就是一九四三年了。</p><p class="ql-block">那段历史提醒过他,那是一个鱼龙混杂,特别混乱的时期,而他正是在这种混乱中,与曾经的那位炊事兵小唐第二次相遇的。这一次他被直接送到了上海虹口区一条被叫做“司各特”的路上,当他举着井盖像举着一顶草帽那样,来到地面的时候,第一眼看到的便是跌跌撞撞的小唐正朝着他的方向跑过来,他迎上去的瞬间,小唐同时也发现了他。</p><p class="ql-block"> “快,老冯!快扶我一把!有人在追我!快!……”小唐显得有些有气无力。一边气喘吁吁地说,一边软软地倒在他身上。</p><p class="ql-block">这时跟本就来不及想什么,他顺势一侧身,像背麻袋似的,将小唐背了起来,并按小唐手指的方向一路狂奔。一直跑到一个相对僻静的地方,跑进一间暗红色的小房子里……</p><p class="ql-block">后来记得有次他问起过那间小房子时,小唐轻描淡写地同他讲过:那是他的安全屋。这时候的小唐已经不再穿军装了,虽说平时行动有些诡秘,但着实待他不错,不但免费为他提供吃住,还为他在一家洋行介绍了一份轻松的工作。虽然同在一个屋檐下,但他们相见的时间也并不多。尽管这样,他们的关系仍然跟在四行仓库那几个日日夜夜一样,不分彼此。从年龄上来说,他们形同父子,从生活习性上来说大家同是南方人,也形同乡党。</p><p class="ql-block">小唐经常外出,每次都说是执行任务,至于执行什么任务,小唐不说,他自然也不会问。直到有一天晚上,小唐即将外出时,郑重其事地交付给他一把钥匙,并告诉他:“假如近期我因事羁绊回不来的话,你就去那里住吧。这间屋子的租期就快到期了,我要对你说的话,全都写在一封信上留在屋子里,只要去到那里,你就明白了。”</p><p class="ql-block">时间很快就到了四三年底,小唐一去不回,他也因为躲避日军飞机时不时的狂轰乱炸,再次离开了上海,从此再也没有去到过。</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接下来这该死的壁炉,再也没有将他送到过任何一个有趣的地方,要么在原地打转,要么不停的重复一个个无聊乏味的昨天。</p><p class="ql-block">隔上几天,他依旧会打开一次那个锈迹斑斑的铁盒,虽然知道里面什么都不会有,他仍然会打开,仍然会摸仿周杰伦的声音,哼上几句《上海一九四三》那里面的歌词,最喜欢的仍然还是末尾那两句——</p><p class="ql-block"> “装满了名信片的铁盒里</p><p class="ql-block"> 藏着一片玫瑰花辨”。</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图片来自网络并谢</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