晒谷坪

志当永鸿·锋行天下——周鸿锋

晒谷坪 我的老家，在湘中一个群山怀抱的小乡村中，四周峰峦叠翠，资水碧绿缓缓流淌而过。抬头仰望，苍穹如洗，蓝得深邃而纯净，预示着今日必是晴空万里，又是一个晒谷的好日子。 小时候的农村，每个村庄都有很多晒谷坪，一般是村民公用的，谁家有谷子或者其他农作物要晒，都可以在上面晾晒，一般不规定这块是谁家的，那块是谁家的，先到先得，先到先用，墨守成规。也有个人家的晒谷场，一般设置在自家门前或房屋四周，用水泥铺就或大或小一块，只能自家用，别人要用需征得主家同意。后来家家户户盖了两层或三层平房，房顶上也是晒谷子的好场所，一般都是主家自用。 资水河边的大草坪最是热闹。因为草坪宽敞平坦，一番清扫过后，铺上晒帘，一箩箩竹箩筐稻谷肩扛移运而出，然后任由谷粒从筐里倾泻而下，粒粒饱满，颗颗丰实，不一会儿，地上已铺上一片片金黄。在阳光的照射下，男人们古铜色的皮肤和金黄色的谷粒浑然一体，摆出整个村庄的收获与希望。打我记事起，这块晒谷坪就静静地躺在那里，经受着岁月的洗礼。 晒谷坪的作用，一般在每年的夏天、秋天和冬天发挥它应有的作用。夏天七月份自然不用说，是收稻谷的季节，家家都在田地里打谷子，有的村民田亩多，几天下来就能打回来几千斤谷子，打回来的谷子，为了早点晒干归仓卖钱，或者避免长时间堆在家里集聚温度导致谷子发芽烂掉，就要到那块晒谷坪晾晒。 一番忙碌过后，整个村子除了菜园子，只要稍微平整的地块，几乎都铺上了一层稻谷，黄灿灿一片连着一片。此时一切又恢复了平静。 大伙三三两两拢在一起，男的，随处一靠，坦胸露背，点燃烟斗，烟雾缭绕，毫无主题地随意摆谈起来，雅俗不分，不时传来一阵哈哈大笑，此起彼伏。女的，或补衣纳鞋，或家长里短，村子的那些陈年旧事，被她们一件件翻倒出来，然后添油加醋，有根有据地反复加工，不断演绎成新的版本，不管有心无心，反正是闲着没事，话已出口，大不了风一吹也就走了。 那时很常见的一个现象是，每天天还未亮，家家户户就开始挑着装满刚打下来的谷子到晒场，有的谷子可能前一天下雨才打回来，还在直直滴水，沿路滴了一地。先到的村民会把一篓筐谷子这里倒一点，那里倒一点，尽量占据更多的场地。有些起来晚的人家，把谷子挑到晒场时，地盘早被人占完了，心里那个气，火直往胸前冒，嘴里嘀咕骂了一句，听不清具体骂的啥脏话，然后又不甘心地往回挑。 最有意思的是，当大家把谷子都铺开晒好后，每户人家的谷子与旁边家晒的谷子，都会很自觉地留有一道或宽或窄的界限，生怕自家的谷子跑到别家的谷子里去，到时谁也分不清楚界限上的谷子是谁家的，容易引起口舌。 谷子就在眼前，一年的收成已经毫无保留地晾了出来，大家都心知肚明，晒谷——晒的是家底，是厚是薄一目了然。谦虚的，说自己笨手笨脚，得此收成全仗老天爷的特殊照顾；爱显摆的，拍拍胸脯说自己是怎样留心时节，起早贪黑，精心耕耘；细心的，总会走到别家的谷粒旁，捧起细看，反复琢磨，甚至还放到嘴里细细咀嚼，然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也有甚者，倒在谷旁就睡，一翻身，满身的谷粒，满脸的惬意。 到了中午，吃饭前，可以看到各家各户的大人或小孩扛着一把木质的耙子到晒场翻晒自家的谷子，下午两点左右出工前又到晒场翻晒一遍，就像伺候自家的庄稼一样，翻晒的很认真很仔细，都想让自家的谷子多晒点太阳，晒干水分，早点烘干。如果谁家有老人在的话，一般这家的谷子都会多翻晒几次。 黄昏时分，出去劳作了一天的村民都陆续回家，晒坪又是另外一番热闹的景象，满眼都是人，老人、大人、小孩，还有坐在竹摇篮椅里嗷嗷叫的婴儿，因为放在家里没人带，只能跟着大人到晒坪来。有的人家的谷子晒干了，就把吹谷机(老家土话叫风扯)扛到晒谷坪，让饱满的谷子和瘪嘎的谷子分离，当村民用力咯吱咯吱摇吹谷机的时候，可以看到瘪嘎的谷子和灰尘满天飞，吹得到处都是，把天空都搅浑了。还没晒干的谷子，村民就会直接装进篓筐里挑回家，第二天再挑过来晾晒。 等到天黑的时候，放眼望去，晒谷坪上的谷子一眨眼都不见了，被村民收回去了，人也不见了，回去做晚饭了。累了一天了，都想早点吃饭早点休息。第二天还有很多农活等着他们去干呢。 有时碰到下雨天，还没到黄昏收工回家的时候，可以看到在田地里农作的村民，随着轰隆隆的雷声一个个快速往回跑，有大人也有小孩，嘴巴里不停念叨快点跑快点跑，好像跑慢一点就会出天大的事似的。 他们要赶紧回去抢收晒在外面的谷子，不然被雨淋了谷子容易发芽，甚至发霉，多淋几次的话，一年的劳动也就白费了。有时也会出现他们刚跑回家，轰隆隆的雷声突然不响了，发现雨又不下了，心里就会把天公骂一遍，心想这个天公真会作弄老百姓，然后又悻悻地折回到田地里干活，把小孩留在晒场看管好谷子，生怕等下又突然下雨来不及折回来。 当阳光逐渐离开晒谷场，收谷时间就到了。这时候，上山劳作的人们也回来了，小孩子们把牛儿赶进圈后，也加入到收谷的行列。 一时间，晒谷场上全是忙碌的身影，大家分工明确却又紧密配合，扫谷的人使劲挥舞着手中的扫帚，确保颗粒成堆；装箩的人小心谨慎，尽量不让一粒谷溢落；健硕的男人把满满的箩筐扛回屋，又顺顺溜溜地倒回仓里。这些谷粒，过段时间就会成为白生生的米饭，滋养着勤劳质朴的人们。 谷已归仓，黄昏慢慢覆盖整个村落，晒谷场逐渐归于平静。不时有凉爽的风从田垄那边习习吹来，夹杂着一股熟悉而沁脾的稻茬味道。这味道飘到每一个家庭的饭桌上，融进那正冒着热气的一碗碗米饭里。有人乘兴喝起米酒唱起山歌，毫无保留地释放内心的舒畅。 这是夏天晒场的景象，秋收的时候，也是如此景象。只是秋天的时候，到了花生收获季节，晒场上自然增加了晒花生场景，一颗颗花生像个婴儿一样躺在地上，圆滚滚的。同时秋天雨水要少一些，大家也放心晒场的谷子或花生不被雨淋。 冬天的晒场则是另外一个景象。南方的农村冬天喜欢腌制萝卜，做成萝卜干，还有晒红薯，炒红薯干，或者做成乌干子，以及晾晒其他能当作零食吃的农作物。萝卜是那种经过盐水腌制了一两天的萝卜，一个萝卜切成两半，红薯片是用那种宽口子的刀片切出来的，薄薄的一片，有白的，也有淡黄的，只是很少见到那种红肉色的。 每个冬天的早晨起来，我就能看到晒场上铺满了一片片的萝卜、红薯以及其他作物，一眼望去，场面甚是壮观，一个个静静地躺在那里，让太阳尽情地炙烤着它们。到了天黑前，可以看到一个个村民蹲着身子或撅起屁股，旁边放着篓筐或篮子，一块一块地捡拾起来丢进篓筐。有些人家为了图省事，直接用扫把或铁耙子粗鲁地扫在一堆，然后飞快地装进筐里，也不管这些东西是否粘上地面上的细沙或泥土。 平时晒场不用时，随着雨水的浸润滋养，在晒场中间的每道缝隙里，会长出杂草、谷子秧苗或者各种野菜等。到了要用的时候，这些东西很快会被村里人拔得一干二净。 无疑，那片晒场，曾是我们孩童时代无垠的乐园，跳动的橡皮筋，纸板的啪啪声，玻璃珠的碰撞，晒谷坪露天的电影，滚铁环的欢笑声，晒席后捉迷藏睡着了的那天真无邪的小孩，还有那七个格子间跃动的身影，每一步都踏出了纯真的足迹。 然而，岁月流转，世事如棋，那方承载了无数欢笑的晒谷坪，却悄然迎来了它的变迁。不久，昔日的乐园因为筱溪电站的修建，便在时间的洪流中变成了更平更宽的水库，仿佛是对过往岁月的无声告别。晒谷坪，终是淡出了村庄的记忆，化作了风中轻轻摇曳的一抹乡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