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倔老叔并不姓倔,当然老叔也不会是他的名号。可是,我驻村几个月,走村串户,还到和他一块共过岁月的同辈人家里造访,可就是谁也说不清他姓甚名谁。连他自己也说,说不清了,村里老老少少都叫我倔老叔,倔就倔吧,人一辈子活下来了,叫啥还不都一样,倔和不倔又有什么相干呢?</p><p class="ql-block"> 不过,我去见他,他见我一眼直盯着他,想要打破沙锅问到底的样子,就还是认真地低下头想了想,然后吞吞吐吐地对我说,他叫冯留根,是家里的独生苗子。父母想让他留根,留什么根呢?他嘿嘿地一笑,说:“留了个倔根!”</p><p class="ql-block"> 倔老叔倔得出了名是因为有这样几件事情。那是1958年的时候,生产队长派倔老叔到公社去修水库,那时他很年轻,可他就是不去。队长说,每天给你记一个半劳力的工。他说,记两个劳力的工我也不去。队长没法,晚上就开批斗会,说他不爱护集体,不热爱国家,不听队里的安排,是大跃进运动中的落后分子,是队里的一块绊脚石。但不管怎么批,不管口号喊得怎么惊天动地,他还是只说一句话:“我不去!”队长拗不过他的倔脾气,派不出去,就留在队里下田劳动,每天不管干什么活,活再多再累,也都是给他按妇女劳力记工。还有一次, 是1959年,公社夺红旗,事事争第一。秋收刚罢,就要求各生产队往县城粮站缴公粮,迟交就要插白旗。队长怕被公社插了白旗,就急忙派倔老叔赶着马车去缴公粮,可拉车的那头黑骡子也倔,就是不上套,不是前蹄腾空而起,就是后蹄横扫斜踢,村里人谁也不敢近前。倔老叔把铜铃般的眼睛一瞪,对黑骡子就发了狠话:你倔,我比你更倔,咱看谁能倔过谁?!他就使狠劲地拉着缰绳,硬是摁住黑骡子的头,把牠套进了辕杆,顺顺溜溜地拉着一车粮食进城去了。倔老叔对事情爱讲“认真”二字,有那么一股子硬顶硬碰的脾气,队里有时有些难办的事,或队干部不好出头露面的事,也就让他去办,队干部对他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村里人对他的称呼也不断在变,开始叫他倔二杆子,后来叫他老倔,近些年,他满脸皱纹深壑的了,论起辈分,人们就叫他倔老叔了。</p> <p class="ql-block"> 倔老叔到现在这么一大把年纪了还是倔。前天,儿子开车来接他进城,儿子结婚后小俩口进城打拼五、六年,买了车,买了房,想到父亲在村里穷熬苦挣地受了一辈子苦,就想让他到城里来自自在在地享几天清福,可他就是不去。儿子好话说了几大箩,他坐在炕头就是一动不动。儿子没法,就又开车返城拉来他的姐姐,一儿一女又是说又是拉,我是驻村干部也就跟着去劝说,费了八石芝麻的事儿,才算把他硬是拽到车上拉着进城去了。</p><p class="ql-block"> 儿子买的单元房在县城东城区,一单元8层。儿子扶着他乘电梯上了楼。进了房间,眼前一片灿灿的亮,地板光溜溜的,儿子扶着他的胳膊慢慢走,就这他脚下还是觉着打滑。卧室床上已铺得干干净净的,床单上的那朵花就像真花一样艳艳地开放着。他坐上去直怕把那花瓣儿给压坏,屁股轻轻地坐了,两只手掌还是硬硬地在后边撑着,处处提着小心。</p><p class="ql-block"> 儿媳妇把饭做好了。儿子扶着他去餐厅,在一张大大的红色方桌上首坐下,桌上已摆了几盘子菜,有荤有素。吃饭时,儿子媳妇又都不断地往他的碗里夹菜,可他吃着总觉得没有滋味,一顿饭吃得也不舒服。吃完饭儿子又扶他回房间,让他躺在那花丛绽放的床上休息。</p><p class="ql-block"> 倔老叔躺在床上,儿子让他休息,他却怎么也休息不了,眼总是闭不住,心里翻江倒海般地想着心事。他想到他村里的那几孔老窑,冬暖夏凉,在灶窝里做了饭端上炕就吃,夜里往炕上一躺,平展展地睡个安稳觉,也不怕身子压坏了花呀草的。这几年,虽说不用去地里干重活了,可他闲不住,总还是要在房前院后的种几棵玉茭和菜蔬,院里拉来了水管,经常浇浇,地里不旱,新鲜蔬菜就吃也吃不完。抽空了他还要到老伴的坟头去转转,他和老伴虽不是城里人说的那种“青梅竹马”,却也是明媒正娶,他们一辈子磕磕绊绊,可也能平平静静地过着日月,老伴跟他一辈子,受尽了苦,前些年下世了,她没有享过一天福,到了另一个世界孤苦一人,他要常去陪着她,让她不觉得孤单。他翻来复去地想,还是村里住着舒服呀,村里也离不开他呀,儿子却硬要拽着他来城里,就像住在一个鸽子笼里一样,走一步也得提着小心,他受不了,心里烦燥得就像有鸡爪子抓的一样。</p><p class="ql-block"> 天黑了,儿子媳妇给他铺好床,拉上窗帘,让他睡了。他也硬是逼着自己去睡,刚闭上眼,就看见老伴孤零零地向他走了过来……</p><p class="ql-block"> 一夜无眠,硬撑着到天亮,儿子来给他拉开窗帘,又照护他洗漱,然后就扶着他到餐厅里去吃早饭,饭后就又扶着他回房间休息。</p><p class="ql-block"> 儿子媳妇都准备外出了。临走时,儿子给父亲交待,不让他外出,刚到城里,啥也不熟悉,过几天熟悉了,就能到楼下去转转了,和他一班一辈的同龄人坐在一起说说话了。顺便也给他交待了一下开门关锁的事儿。</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儿子媳妇走了以后,房间里静悄悄的,一点声音也没有。他孤孤地在床上躺了一会儿,心里越来越毛燥,就怎么也躺不住了,坐起来,下了床,看着低低的屋顶就像要压了下来,心里更是觉得烦燥。心想,咱是受了一辈子苦的人,现在囚在这鸽子笼里,处处还让人扶着,搀着,好像成了一个没有用的废人,这福咱可享受不了!</p><p class="ql-block"> 于是,他那股子倔脾气又上来了,拿定主意,拉开门,正好有人要下楼,他就随着乘电梯下去,然后就往村里走去了。两个小时以后,他又回到了他那熟悉的老窑里,平展展地在炕上躺了一会儿,就又站起身,往老伴的坟地里去了。</p><p class="ql-block"> 儿子回来,不见了父亲,四处打问,谁也说没见着踪影。儿子心里有数,就急忙开车去了村里,直找到他母亲的坟地里,看见他父亲正佝偻着腰拔坟头上的杂草,见着他也不说话。儿子知道父亲适应不了城里的现代生活,也知道他的那股子倔脾气,就不再勉强,于是,便在母亲的坟头前跪下来磕了3个响头,然后转身开车回城去了。</p> <p class="ql-block">图片来自网络</p> <p class="ql-block">作者简介</p><p class="ql-block"> 李玉山: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山西省作协会员,黄河仙子的传说传承人,《大宁文化》主编。专著有《情满太行》《黄河仙子传奇》《日月凝眸》《日月流韵》等12部,主编、编审省内外他人文学作品20余部。部分散文入选《当代10名作家散文今选》和《中国散文大系》,多次获国家和省市级文学作品奖,获省、市“五个一工程”奖。曾获临汾市首届德艺双馨艺术家称号。</p><p class="ql-block"> 2024年1月3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