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 ： 流云

走天涯

（发表于2024年第4期《西岳》杂志）

接到地区师专的录取通知书，已是吴炜重回补一的第五天。

邑林中学高三文科补习一班，一串拗口名被简称“补一”，像甩开重重包袱轻装上阵的考生。

高三秋季开学总比其他基础年级早一步，八月十几号报到，一周之后开课。吴炜是九月初才来补一的。

他先去了教务处---一进学校大门，正面茂密泡桐林里的那排青砖青瓦房前，地面打扫的干干净净，教室里讲课声朗书声一浪叠着一浪在校园回响。教务主任看了他的高考成绩单，二话不说开了入班的单子---半页十六开纸的制式条，吴炜凭条领了单櫈，按程序，再去班主任那儿入册，不巧班主任临时告假，便让工作人员带他直接去了补一的教室----先安顿下来。

一千多师生的学校，规模不算小。除了红砖红机瓦的礼堂---几乎算得上宏伟的庞大建筑，校园清一色的青砖青瓦房。

礼堂前边的开阔地----学校广场，全校升旗开会的地方，广场南长排图书仪器室，向前学校综合办公区，会议室、教务处、政教处一类的机构，它们之间的单调，是由成排的泡桐和国槐汇就的绿来调节。

泡桐身壮叶大，绿的气势磅礴；国槐枝叶扶疏，碎的精致细密。它两边---东西教学区各三排教室，后边宿舍，男生占东，女生居西，左呼右应，活脱脱一对龙凤胎。柿树交织的墨绿林道把它们连为一体，像沉闷中注入了兴奋剂，整个校园一下子活泛起来。

在四个应届班外，邑林开了六个补习班，一班二班文科，其他理科。补一教室在教学区东三排，房前房后尽是泡桐。

和其他树不同，泡桐普通的不能再普通，有树的地方就能看到它的影子，它的普通来自于速成和实用，一棵新苗用不了几年蹿成碗口大树，几乎连走带跑一路马不停蹄走向高大与成熟。

粗直的躯干，阔大的叶子，一年三季遮天蔽日，只有在冬季，褪光叶子，简练枝条，一身轻松把难得的暖阳送进室内。这里差不多是学校最静谧的地方。吴炜第一次在邑林补习时，常常一个人在泡桐树下看书做题。

教室的花玻璃木窗每年开学都要上新漆，酱红色窗梁晃着油光，像重新启一段人生。

木窗横格花玻璃固定死的，两扇对开玻璃窗多数情况下敞着，教室前后门，见样学样，也张开双臂，欢迎再度燃起青春梦想的学子。

在补一人眼里，门窗这是在唱对手戏，这边吹来一阵风，那边就要送走一片云。七八十人的大班，前边人数属稳定分子结构，连接紧凑，少有动荡变化，变数在教室后三两排，从开学到预考后，今多了几个明少了几个，股市一样飘红走绿。

从外校转来的插班生，在几个学校转来转去最终又踅回来补习的回流生，幡然醒悟期望再赌一把人生的老补生。

走的人呢，感觉补习无望瞎子点灯白费蜡，几节课下来借口老师讲的不怎么样还不如某某学校，玩突然消失的，更多的是被迫离开，高考前的预考和消肿，注定一部分人得提前打道回府。

一年前，刚刚经历了高考的滑铁卢，吴炜来邑林补习，说是补习，何尝不是疗伤?考那么烂，连母校的复课门槛都没达到!

吴炜从乡里一所初中考进母校时，初三班主任笑侃，他的一只脚已经跨入大学的门槛。那时的他，未来可期自信满满。明摆着，作为市里最好的高中，母校高考一直在全地区数一数二，那年高考上省线百分之七八十，重点大学一半还多。即便预考，他成绩还说得过去---全级两个文科班排名三十之前，也就是说，在全市也差不多这个位置，只要正常发挥，医科大、师大一类的名校不敢说，上省线绝对稳拿。

下午自习前，周胖子把一对折的白信封塞进吴炜抽斗，神神秘秘像地下工作者接头，“羊肉泡一碗，拒绝还价!”

在教室做数学考练的吴炜，表面心无旁骛。余光里的信封，没有邮票，信口糊的严严实实，背面放飞的两只风筝上下翻飞。信封转入裤兜，悄无声息。

周胖子是吴炜发小，小学、初中、高中一直同学，关系铁的不用说。高二文理分科，周胖子分到了文5班，吴炜是文6班。一个楼上一个楼下。

眼前黑压压的数字和符号突然被冷落，委屈而无奈。吴炜心早已飞到那封信里---那是一团火，一触即燃，他脸色涨红，心跳加快，痴醉了一般。好在周围没人注意他的囧样。

时间像粘在地上一样，慢的要死，教室静的只听咚、咚、咚的心跳，强压着急不可待。下第一节晚自习，他趁机回到宿舍，关了门，掏出皱了边角的信封，绿格作文纸上，熟悉的蓝墨水钢笔行楷舒雅秀气:若方便，明天下午五点半，老地方见。同学小庆。5，18，午。

母校学生宿舍以班为单位，每室二十多人。班上人数不等，多余或不足的，凑成班与班混合宿舍。

109混合宿舍住了六班十几个、五班七八个男生，宿舍上下两层木板通铺。有机会和铁哥们一个宿舍，有个照应，周胖子求之不得。他调腾了几次，终于和吴炜成了临铺。

熄灯玲响过，夜耿耿而不寐。木板床上的吴炜一会侧卧一会平躺，翻腾的不停。他的铺位在宿舍最里边靠墙，周胖子也睡不着，声音压得低低的，给班上的女生打起了分。

A长的对不起人，脾气大的不行，肯定不及格；L个子不低，胸平的能开飞机，脸上的麻点不敢看，最多六十；K嘛，前凸后翘，条干好，就是说话声粗的像男人，七十分的劲；就连大家眼里的班花M也不过八十多，也难怪，高考均分八九十，大学随便挑嘛。姜小庆呢?吴炜几乎耳语，故意带名带姓，周胖子耳贼，听得水清。

“这咋说，不是你班的，你操哪门子心?”吴炜后边的话被黑暗吞没。周胖子最终还是憋不住，意味深长的说。

“当然---全级拔稍达不到，八十以上差不多。要不怎么对得起某些人的眼光呢?”幸灾乐祸的笑在漆黑里蔓延。

吴炜被窝里伸出光腿给了一脚，周胖子哎吆一闷叫，“君子动口不动手。”

“君子动口更动脚!”

门外宿管的警告，严厉又精准，“那谁，床上睡不舒服撒?要不出来门口凉快凉快?”宿舍里的闹腾紧急刹了车。

姜小庆，五班的人都叫小庆，秀发稠密地在后脑勺扎成骄傲的马尾，走路一颠一颠；双眼饱满，一如倒扣两只半开的弓。眼神掠在对方脸上，亮媚的光暖心又着迷。白皙的脸上笑出两个小酒窝。

和小庆认识于高二那年的学校元旦文艺晚会。吴炜被拉进一个三对男女集体舞蹈《高天上流云》。

没有舞蹈基础，没有音乐细胞，按说怎么也轮不到他。节目组的男一号体育课打篮球扭伤了脚，请了长假。文艺晚会迫在眉睫，满打满算不过一周功夫，节骨眼上突然出这个状况，作为班里的压轴节目咋办?文娱委员急的转圈，恰好吴炜从她眼前晃过，眉浓眼亮高大帅气的样子，她灵光突现，好，就他了!

吴炜先把自己吓了一跳，这不赶鸭子上架么?马上找到文娱委员说，“不行不行，开啥玩笑，我哪是犁上的铧?”

文娱委员一贯的风风火火，“吴大才子，别谦虚，过分谦虚人退步，你悟性高，很快会适应的。”哪还顾得上他再解释，一阵风一样出了教室。

可以说，他是被抓来凑数的。时间那么紧，排练八字没一撇，后边的任务重着哩，想想头都大。前边虽说练了好几次，不是这个有事就是那个请假，人凑不齐，排练断断续续，老牛拉破车的慢。照这下去非砸不可，文娱委员下硬任务，从今开始，每天抽两个小时集中排练，兄弟姐妹们一定要克服困难按时参加。

第一天下晚自习，文娱委员和一女孩来到在教室后边正在排练的节目组。

“大家先停一下。”文娱委员双手击掌，拽来众人的注意力，“班主任刘老师要求这个集体舞蹈要一炮打响，为咱班上争光，所以这次专门请来了行家，也是学霸，五班姜小庆同学给咱指导，大家欢迎!”

眼前的女孩，天蓝咔叽料西服，白低领针织衫，身材高挑，眼里漾着明媚的光，“啥行家学霸，在咱同学面前，我可不敢当，不过，和六班同学一块合作特别开心，也是我学习的机会，请多关照。”

周六晚，高二6教室灯火通明，后几排桌凳被挤成半圆，集体舞蹈的排练开足马力百米冲刺。

小庆分解舞蹈动作，一个一个示范；难度过大的做了简化，让大家易学上手快。个别动作大胆优化，让男女搭档造型更优雅。分解动作熟练后再合练。

“1、2、3、4，1、2、3、4，转，再转，好，好，非常好，再来一遍---”小庆的乐感超强，对节目的把握轻车熟路。

舞蹈外行的吴炜，自然成了小庆关照的重点对象。简单动作在别人那儿不费多大力，到了吴炜这儿，总要磨磨唧唧慢几拍。动作不是走形，就是夸张得要命，小庆哭笑不得，动口又动手，拨来摁去，戏称吴炜胳膊硬的像根棍，小腿僵的像堵墙。

和漂亮女孩手把手面对面，长这么大，吴炜头一回。皮肤咋这样好，白瓷一样细，声咋这么入耳，垂柳扶风般舒畅。

淡淡的菊香，说薄荷清香也行，吴炜醉了一样，大脑一片空白，脸不争气的潮红，人尴尬的要命。

他后来反复咀嚼这个瞬间，“转眄流精，光润玉颜，含辞未吐，气若幽兰”，曹植笔下的洛神，这不就是说小庆吗?

吴炜走神小庆似乎没看见，目光依然清澈坦然。“怎么这么笨呀?抽空要好好练啊。”

学校大礼堂，最后一次彩排。音乐起，吴炜像变了个人似的，动作娴熟一气呵成，和搭档的配合天衣无缝。

后来小庆说，吴炜同学，舔着脸要人开小灶，你存心的吧?吴炜否认，急赤脸白的，“没有没有，我太笨，学的慢---”其实，最初几天，新手起步有个过程，确实得小庆倾斜，但吴炜悟性好，上心的事绝不拉马，除每晚的排练，还在宿舍偷偷用功，这一切的不显山不露水，心里的小九九不能说没有。

小庆最喜欢看吴炜的囧样，脸上的酒窝漾着坏坏的笑。

“笨?作文能写的当范文念?”

吴炜被逼的声里没了底气，“那不过瞎猫逮了死老鼠。”

“哈哈，那你这猫也够厉害的呀，都这样了，耗子还能一个劲的逮，要不瞎的话，估计耗子全没活路了。”

姜小庆说的不仅仅是吴炜高一第一次作文《家乡的老槐树》被语文老师在课堂给全班范读，他还在学校作文竞赛拿过大奖，在地区日报的副刊上了几回“豆腐块”，才子的外号由此叫起。

高天上流云，有晴也有阴。

地面上的人群，有合也有分。

南来北往，论什么远和近。

一条道你和我，都是同路人。

舞姿舒展大气，旋律震撼人心，帅男靓女的配合行云流水，校元旦文艺晚会在《高天上流云》的激情中点燃，台下掌声如潮，喝彩尖叫一浪盖过一浪，上台献花的一个接一个(绝大多数租来的塑料花)。

文艺晚会上的亮点，成了学校少男少女私下的热点，姜小庆自然是这次舞蹈的幕后功臣。

有了成功的第一次，接下来的交往变得顺理成章。

不久，小庆让周胖子递话，参加全市的演讲比赛，写了个演讲稿，请吴炜帮忙润色润色。周胖子转达了小庆特意强调了“请”字，牛的跟钦差不多。

其实演讲初稿本来就不错，小庆谁呀，咱这水平能达到学霸的要求?吴炜心有些虚，既然“钦差”这么说了，他不敢马虎，开了夜车，做了功课。

从捎来的相关资料，和断断续续道听途说，凑成了关于小庆的家世。

小庆生在城里的单亲家庭，父亲生前是市文化局干部，多年前死于一场车祸，母亲在市话剧团做舞蹈演员，小庆的音乐细胞大都是母亲的遗传。这些似乎和演讲稿关系不大，对吴炜意义却不一样，多一个细节，和小庆就更近了一步。

第二天，吴炜把一千五百字的修改稿转交给小庆，半个月后，小庆拿了大赛一等奖，这个连她本人也没想到。

感激漾在明媚的眼里，溢满两个酒窝。她要请吴炜吃饭，吴炜推辞，同学间帮点忙，这不应该的么。这个必须有!

小庆的坚持不留余地，再推就有点不识好歹了，吴炜说那就老白浆水面吧。周胖子说还不如羊肉泡实惠呢，因为小庆也叫了他，话来话去，周胖子在穿针引线。吴炜乜周胖子一眼，“要不，你去吧，这几天我还有点事要忙。”周胖子立马焉了，“好好，浆水面，你说了算。”

星期六最后一节下课铃响起，学生们一周心情最好的时候，周末的心早已飞出教室飞回了家。

老白浆水面在同华大街东段，两侧碗口粗的法桐树冠庞阔，颇有气势，叶子孔雀开屏的架势，它的美还在于油绿得汁液欲流，一层层铺天盖地，荫了一大片盛夏的清凉。

面馆一间三层门店坐北面南，门头挺讲究，“老白”两舒同体黑字，像有故事的老人，尽是沧桑，后边“浆水面”大红的宋体，规规整整。小庆和周胖子两人先到店里。

雪白衬衫，深蓝流苏长裙，纯白塑料凉鞋，小庆亮眼的打扮，惹眼的长相，到哪都是回头率。

小庆的感激或者说崇拜，火辣辣的追着吴炜，吴炜眼神游离，无处躲藏，说话磕磕巴巴语无伦次，手脚多余的无处安放。

“你两还是快，不用等，先开吃么。”像没听见吴炜的话，小庆眼里全是笑，吴炜在周胖子身边的空位落座。

素拼、凉拌卤肉、月牙饼、两大一小浆水面依次摆上。周胖子爱吃肉，饭量大，吃饭呼哧呼哧风卷残云，老瓷碗内沿溅满油花和菜腥，看他吃饭增食欲。

小庆要的是小碗，吃的无波无澜，响声压得很低很低。

周胖子急着回家，先走一步，吴炜本想和周胖子一块走。小庆说，回家也没多少事，还不如附近走一走?

小庆眼里的附近，是同华大街北折四五百米的东湖，十年前的一条人工湖--留了尾巴的半拉子工程，后续资金到不了位，日常管理也跟不上，环道硬化等基础设施都没完成，就连绕湖的绿化，垂柳只栽了一半。

二人漫步到了东湖。前半天还灰沉沉的，这时天蓝如海，云白如扯开的棉絮在海上游荡。四五月的风，轻柔的像小夜曲装扮湖色。

湖边垂柳依依，油汪汪的绿。几天前的一场透雨，水位骤升，湖面难得的开阔，堤上垂柳倒映，像水下筑了一道绿篱。

几只白鸭在水上兴奋的追逐，荡开道道绿波。太美了!小庆激动地在堤上撒欢，脚下踩了弹簧一样，马尾摆来摆去，裙裾飘飘。

高天上流云，

落地化甘霖，

催开花儿千万朵，

人间处处春----

那首流云，调不高，节奏起来，音律清澈、热烈，云霄直上。

“好!厉害很，快成歌唱家了，不考中央音院，都可惜了。”吴炜感叹。

“哪有那么玄乎呀，离吃这碗饭还差得远呢。”小庆说，“从小跳跳唱唱，还不都是我妈逼的?”

吴炜捡起地上的石子，反手飘洒一抛，水面溅起一串小水花，“这话咋说?”

“我妈在剧团靠舞蹈吃饭，你知道舞蹈演员吃青春饭，慢慢上了年龄，她开始隐退幕后，精力放在了编舞编曲上，家里有台旧钢琴，她要我每天学琴一小时，说实话我不太喜欢弹琴，一个劲抽在跳跳唱唱上，一上舞台，音乐起，我大脑兴奋手脚灵动。我妈说舞蹈生命周期太短，这碗饭不好吃，为这常和她吵。”

“你爸呢?”小庆突然没了下言。

原来，小庆父亲车祸后，母亲虽已不惑，年轻时的枝叶还在，身段依旧，加上保养得体，比同龄人年轻得多，到这年龄说漂亮可能不合适，女人味绝对不缺，追的人一大把，改嫁的想法一露头，小庆先不同意，老爸走了才几天就生这心思?为这事母女俩一直僵着。

这之后，吴炜和小庆间的交往更频繁了，一本书今借明还，好吃的互赠，周末隔三差五搭上周胖子三人撮一顿，多数情况还是周胖子中转，周胖子燥了，满腹牢骚。

我成啥了？你们的跟班?通讯员?凭啥?以后这烂事别烦我。吴炜才不吃他这一套，照样该咋就咋，没事一样。

预考成绩刚出来，吴炜发挥正常，年级排名稳中有升。不出意外，一个月后的高考将开启他的大学生活。

宿舍一觉起来，已是下午六点多，吴炜看了一下电子腕表，再有二十分钟就是小庆信上约定时间。这周末吴炜没回家，要捎的东西周胖子会带来的。

盛夏六月，酷热难耐，地面要着火似的，人们窝在房子不敢出门。半个小时前，太阳突然消失，天阴沉沉的在酝酿一场雨，也许太阳转身太快，热浪还未完全散去，空气弥漫着令人窒息的味道。

吴炜一路连走带跑，短袖后背已湿溻溻洇了一片。踩着时间点到了东湖，小庆已在等他。

湖堤起了一点风。一棵歪斜的柳树下，小庆一手支着下巴，眼神空洞对着快要干涸的湖水，额前的秀发在风中飘来舞去。

“咋了?”小庆不说话。

“要我做啥?”呜呜啜泣，梨花带雨。

“大小姐，有啥难敞事你说嘛，天塌下来也有人帮你顶不是?你别光顾着恓惶，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欺负你呢。”

吴炜蹲下身子，拉了拉小庆的蓝碎花T恤袖口。小庆的叙述断断续续。

母亲和小他成十岁的男子在一起了半年多，前段时间母亲提出要领证，小庆坚决反对，不是她太自私，是男子的人品---显然，母亲这个决定过于草率过于着急。

她没有告诉母亲的是，有一回，母亲请男子来家吃饭，趁母亲去楼道公卫，男子的咸手伸向了正在客厅弹琴的小庆，见小庆没有明显反应，咸手在她肩上略做逗留，然后一路下滑直探小庆的臀部，巨大的屈辱淹没了小庆，年轻的十指重重的落在琴键上，惊起一串错乱的音符，仿佛厄运突降后的歇斯底里---

起先没有说出来，想给母亲留一点脸面。直到男子以周转生意为名卷了母亲十几万块钱神秘失踪。

钱是母亲多年的积蓄和父亲抚恤赔偿金，打击突如其来，母亲死的心都有了，再婚的事以后再未提过。

只是母亲大门不出，小门不迈，和小庆一天也说不上几句话，这是雪藏自己的节奏啊。后来发展到闹着要跳楼，要吃安眠药，要皈依佛门。

母亲的状况让小庆很揪心，不会抑郁吧?小庆一筹莫展。

一个女孩子，背负了不该背负的东西，小庆的压力可想而知。

“别急，总会解决的。家里还有什么人，比如姑哩伯哩舅哩姨哩的亲戚，我是说这个时候需要亲人帮一把。”

小庆欲言又止。母亲的婆婆家，也就是小庆的爷爷奶奶家为父亲抚恤金闹得不愉快，几乎断绝了来往。小庆外家的两个舅舅人到不错，舅母对小庆母亲横竖看不惯，再说外婆外爷都不在世了，还能指靠上谁?

小庆已从学校宿舍搬出住回了家，放学后的时间都陪母亲，她不放心母亲长时间一人在家，尽管医生已为母亲开了不少药。

到这份上了，亲人间该说的话也要说，疙瘩该解还得解，血浓于水么---关键你母亲这情况得及时治。吴炜的话不是没有道理。

那段时间，只要小庆需要，放下手头的考练吴炜眼眨都不眨，为小庆，为小庆家里的事扑前扑后。这个关键节点，他不敢想象自己不计后果的代价，一如脱轨的火车一路狂奔---

好在，小庆家的不幸很快得到了亲人得理解，母亲的事妥善安置，小庆终于安下了心----

吴炜很欣赏那位名作家说的，人生的道路是漫长的，但紧要处只有几步，特别当人年轻的时候。

高考，人生的岔路口紧要处，谁甘心轻易放弃?赌一把拼一下，海阔天阔说不定呢。

在补一，复读一年的算小补，两三年的常态，甚至四五年还在坚持的老补，在补一，没人好奇你考了多少分，没有不舒服的眼神，吴炜高考败北的阴霾一扫而空，心情一度好了不少。

和吴炜一块来邑林补习的还有周胖子，一对难兄难弟。话是吴炜说的，安慰自己也安慰别人。

周胖子不这么认为，难兄难弟也分情况，终究还是不一样，吴炜高考落榜算发挥失常，补一年还有咸鱼翻身的机会，可周胖子蹬跶来蹬跶去也就那样了，这么说吧，不是读书的料。

那还要来这儿浪费钱财虚度青春?你爹的钱多的跳槽?吴炜不无揶揄。

周胖子说自己家里排行老小，上面两个哥两个姐，小学的小学，初中的初中，书都没念成，就他放了颗“卫星”，居然考上了市重点高中，让祖坟上冒了点青烟，以后的光耀门楣老爹就指望他了。

他多次给老爹声明，自己没那能耐，给先人长脸的事担子太沉，他挑不起，上重点那纯属意外，高考不就说明了一切。

老爹不死心，要他复读一年，押宝嘛，谁敢说下个“意外”不会出现?可以这么讲，周胖子是为他老爹补习的。

有一回周胖子神秘兮兮的给吴炜抖了一个黑料，对谁都不能说啊。你知道我为啥超常发挥进重点，中考数学临近交卷时，我捎了一眼前桌的那位班上学习拔尖女同学---我一点五视力啊，她一选择题答案和我不一样，这题我他妈根本不会，填写题号纯粹靠蒙，就立马改了答案。有了这个题的二分，压着录分线，才搭上重点高中的末班车---

吴炜不知道这话是真是假。虚张声势，油腔滑调是他一贯的做派，有时候，在周胖子嘴里你要套出实话，难!

他们俩分到了补一，在教室后三排，属不稳定的流动区域。考场如战场，过关斩将一路拼杀。高考，先得过消肿、预考两关。

预考大都由市里统一组织，文科语文、数学、英语、政治、历史、地理五门课成绩总分排名，排在后边成绩比较差的被淘汰，相当于给高考瘦身。

预考前，又增加了消肿考试，给预考再瘦一次身，只不过这次由各校自行组织，大浪淘沙，把“肿块”---所谓的成绩差的消掉。

大跌眼镜的是，吴炜竟然被“消肿”。

考前一天刚好周末，周胖子拉他去街上夜市喝啤酒。几杯酒下肚，周胖子小庆两字刚出口，就被吴炜岔开了。

小庆，与这个名字相关的一切从今起与他无关，心无旁骛好好复习，是对家人的承诺，更是对自己的负责。

人家天之骄子，省音院拿奖学金的高才生，你镜子照照，高考落榜的农村娃，一个白天鹅，一个癞蛤蟆，高天上的白云，地上一棵败草，能凑到一起?

来信扭扭捏捏说不再联系，不联系就不联系，大大方方点，遮遮掩掩的有啥意思?不在一个轨道，没有共同话题，有啥可说的?

刚从冰箱出来、冒着冷气的冰镇啤酒，吴炜一杯接一杯地灌，周胖子瞅那出乎意料酸劲，劝了几劝拦不住。

我他妈才不管胃受得了受不了，吴炜突然情绪失控，换了个人似的。

第二天，吴炜拉肚子。

没啥大不了的，扛一扛就过去，他没去学校医务室。

第一科语文阅读题还没答完，下边已经“造反”了，监考老师陪着去了趟厕，刚回来，憋不住又要拉，连续折腾了三次，后来去了医务室吃了点药，才有所缓解。

到了数学，肚子钻心的疼，准确的说是胃肠闹罢工，监考老师和工作人员不敢耽搁送他到镇上医院，医院大夫说，多亏送的及时，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消肿成绩公布。吴炜在小河里翻了船，丢脸，太丢脸!不等周胖子过来安慰，吴炜已收拾抽斗打好铺卷回了家。关键时候又掉链子，这叫人咋个说?考砸的阴云再次笼罩着全家，只是比上次高考更厉害。吴炜闷在厦房后边的小房子，除了吃饭上茅房，一天难得出门，像自己关自己禁闭。其实也不能全怪吴炜，小庆的绝交信来的不是时候，天不助人。

气温回升的很快，连续一个月一滴雨没下，大旱死死地卡着着庄稼的脖子，地里张开一道道母指粗细的裂缝，玻璃炸裂一样蔓延。

正是小麦灌浆期，家里的五亩小麦命悬一线。有这关键一水，今年的麦子收成就有了。

组里的人家为浇地争得脸红脖子涨，有的竟撕破脸动了粗，村干部几度调解才消停，轮到他们家，已是三天后的晚上七点多，母亲说父亲去外村的二姨夫家说事，让吴炜先去地里顶一会。

很少下地摸农活的吴炜，扛了铁锨，拿了一把长筒手电去地里接水。

月牙升起在地头那棵半抱粗的阔叶杨树梢。井水汩汩在麦畦漫灌。

静寂的麦田，蛐蛐聒噪，蛙声阁阁，两重奏格外清晰，寂寞的热闹，喧嚣的静寂。

夜凉如水，月光如昼，她或漫步在幽静校园的小径上，或琴房，或湖边，洛神一般---

在乎一个人，拥有也好，放手也罢，重要的是让对方幸福。

吴炜似乎对小庆的怨气没那么大了，甚或能理解了，鱼儿依恋大海，白云向往蓝天---

坐在地头的吴炜蜷着腰，上身冷的缩成一团。

出门太仓促，上身还是白天的长袖衬衫，母亲专门叮咛的绿中山装外套忘了带。

吴炜看了一下电子腕表，一个多钟头了，水还不见头?

他家百十米长的地畛，每隔四十分钟不到倒一回岔，跑水?停电?还是水泵不工作?

吴炜提着铁锨，拿着手电，顺着麦地查看。

呀！一一一月光下，井口边透明塑料水管连接处开裂，井水突突的外喷，地头生产路淹了一大片！

赶紧，赶紧排险!

吴炜急了，挽起袖子，扔了铁锨和手电筒，扯起断裂的两头水管，使劲往里套。

忙乱中，一头水管被折，水压骤增，水柱打到脸上，汹涌的水流从头上灌了上身下身，浇得吴炜透脊凉，相当于没脱衣服洗了个全身澡。

他身体失去重心……吴炜下意识丢下水管，落荒而逃。

浑身泥湿，抖得厉害，吴炜衣服襟子擦干脸，缓了口气。！

水还在突突外喷，外喷的不是水，是血啊!

顾不了太多，吴炜赶快拉了井边的闸刀，停了水，再接上了水管。这一趟折腾下来，已夜里十一点多。

坐在地头着喘气，一抬头，吴炜看到西边路上模糊的人影越来越近。

是父亲!

他从二姨夫说事回来，一口水没顾上喝就来地里了。

这时他眼前的父亲简直就是及时雨宋公明!不但给他带来了厚实温暖的外套，还带来了好消息。

儿子被消肿，父亲急的到处托人说情。

二姨夫和学校教务主任老家邻居，打听到教务主任周末回老家，暮色中，父亲骑着自行车和二姨夫去见人，不知是两人朴实诚意打动了领导，还是学校考虑况特殊，最终网开一面，给他开了绿灯。

半个月后，吴炜又回到了补一，高考机会失而复得。

周胖子就没吴炜那么幸运，他是在预考之后离开的，他走的时候，悄无声息，吴炜不知道。

更想不到，这小子从此一连多年没有消息，风一样来，云一样流走。

过堂里，母亲头顶蓝花罩巾，用细长的竹杆捅顶棚的木板，一块块桐木被戳下，打在水泥地上漾起一团尘灰，发出空洞的响声。

吴炜问这是干嘛。

“去新学校带被褥哩换洗衣服哩，得给你做个板箱啊。”母亲说。

做木匠的表哥带来了电锯、刨子、凿子一摊自己的家当，板箱的尺寸表哥似乎已胸有成竹，解板下料、炮平抛光、凿铆接榫，一天功夫，白木茬口的箱子成型。

第二天紧跟着灰缝，砂纸打磨，再上两层绿漆，一个三十公分深，近一米长、四五十公分宽的板箱亮崭崭摆在眼前。

不是，得多大合适，总得问问我呀?吴炜有些不悦意，和商场里时兴的旅行箱比，太野太土了吧，这箱子?想想下边三个弟妹还在小学、中学，家里负担依然不轻，到嘴边的又话咽了回去。

轻轻地，我走了，正如我轻轻地来，我轻轻地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在邑林这五天，除了上课自习，还没来得及在班上注册，甚至没来得及见班主任一面，又得离开补一，离开邑林，或许永远的离开，像一片云。

明天，吴炜带着这只板箱和全家人的希望，搭乘去地区的大巴开启大学生活。这一程，父亲送是少不了的，像一只接力棒，必须稳稳交到下个运动员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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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李永红:笔名(网名)走天涯。渭南市作协会员，西部文学平台首批金牌写手、最佳人气作者。从过教、做过公务员，文字散见于《西部文学》《陕西农村报》《渭南日报》《华山文学》《西岳》等报刊杂志，联系地址:陕西省大荔县城关街道西环路建材西巷西七户(隆发超市西100米).邮箱:[e-mail]邮编：7151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