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大明进士的春天之约——宋焘、邢侗、公鼐“局埠雅集”诗赏随想 公丕才

一树老胡杨

公元前154年，西汉景帝刘启的弟弟梁孝王刘武，突发奇想，在今天的河南商丘自己的官邸，邀来众多文友，举办“梁苑雅集”。从此，“雅集”一开，竟成天下文人结社会友的常态方式。

结社，在任何时代，对于统治者而言，都是一件极为敏感的事体。历来都被视为滋生“朋党”和“帮会”的温床。谁都不想让其发展成为对抗体制的力量。通常都会采取“笋当土中斩，芽须萌中杀”的方式，加以对待。而似乎只有以文会友的文人的结社，是个特殊到可以默许的例外。

这是因为文人们的雅集，多是“一桌残羹后，两厢翰墨香。三轩诗书卷，四阁皆画廊”。尽管历史上也曾有过所谓的“乌台诗案”、“黄台诗案”、“《南山集》案”、“青风不识字案”，但是文人之聚，基本起不了大风大浪，撼不动社稷江山。故，明君之治，多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既可以赢得文人墨客的称颂，又可留下许多千古文章。何乐而不为之？

这不，四百多年前，应该是在明万历三十六年左右，就有这样一个被我称为“局埠食鲜”的雅集。

【诗解】这是山左东蒙一个春天的夜晚。蒙山疏星，月色矇眬。汶阳官道，蜿蜒向东。一架马车，一盏辕灯，忽暗忽明，像极了一叶顺流而下的小舟，漂流在寂静的月色之中。

清脆的马蹄、辕铃，和着潺潺东流的汶水，一路疾驰。向东，向东……

月色灯影，伞盖廓清。难掩幔幰之内催促急行的喊声。尽管御者手中的鞭子，已经抡出了风声，乘车的人还是希望能够车疾如风。

【随想】是谁这般心急如火，挑灯夜行？伞盖之下，竟是大明朝声名显赫的万历进士公鼐、宋焘、邢侗。

他们此行的终点，是百里之外的沂水县西南乡（今沂南县岸堤镇）之局埠。一路狂奔的目的，十分简单——“赶时鲜”。而这“时鲜”，竟然是几条小小的鱼儿。

这就是《来禽馆雅集诗录》中，宋焘在《汶阳夜道策马局埠赶时鲜》中所描绘的情景：

孝与邀余赶时鲜，汶阳夜道马加鞭；

三更车过黄草关，曦景已瞻局埠店。

村前码头人声喧，逆水叶舟正临岸；

昨日东海黄鲫鱼，今朝已是桌上鲜。

【诗解】显然，这个被我命名为“局埠食鲜”的雅集，是由“引疾归”乡的当朝翰林编修公鼐发起的。为了这次“赶时鲜”，也许早在几个月前，公鼐就向祼辞隐居临邑“来禽馆”，潜心习书的原陕西太仆寺少卿邢侗，直言进谏，触怒龙颜，愤辞判官，而窝居泰山脚下，在“青岩居”讲学著书的前御史宋焘，发出了“时鲜应季生，雅宴聚群英”的邀请。春约如期而至，雅集如期而行。

于是，《来禽馆雅集诗录》收录了这次雅集中，宋焘的《汶阳夜道策马局埠赶时鲜》、邢侗的《同孝与绎田于局埠酒家食鲜》》和公鼐的《岸堤道中》三诗。

【随想】“堂堂大明三进士，夜道策马赴局埠。劳顿百里车马急，雅集就为几条鱼”？这是我在初读三诗后，信手写下的一首小诗。严重质疑他们雅集的动机。但是结合他们的生平事迹，再三琢研细读后，我被那个时代文人的真性情，深深打动，竟然流下了感动的泪水。

明明个个都是洞透世态炎凉的老手，明明人人都是屡经宦海沉浮的高人，却依然持秉性活人，既然跳不出三界之外，就安然于五行之中。活个简单，活个轻松，活个物以类聚，活个风淡云轻。

邢侗，万历二年进士，山东临邑人，字子愿，号知吾。年长公鼐7岁，曾官至陕西太仆寺少卿，却难融宦海，看淡仕途，毅然辞官还乡，潜心攻读，昼夜习书。“工书、善画，能诗”，终成一朝书法大家。公鼐，山东蒙阴人，字孝与，号周庭。万历二十九年进士，生于“馆阁世家”，名列“五世进士，父子翰林”，授编修，为帝师，却一生仕途坎坷，两度“引疾归”乡，致力齐风文化，饮誉“山左三大家”之列。宋焘，山东泰安人，字岱倪，号绎田，又号青岩。年少公鼐一十四岁，却与公鼐同年进士，少年得志，授御史、任巡抚、督学政，却因仗义直言，惹怒熹宗，被贬一县判官，坚辞归隐，在泰山筑青岩山居，讲学著书，桃李天下，为“泰山五贤”之首。

“一封朝秦九重天，夕贬潮州路八千”。三位大明进士，有少年得志者，也有大器晚成者，但是都曾名振过朝野，也同样命运仕途坎坷，却又因“三观相合”，而同病相怜，心心相惜，单纯到如孩童般天真、纯净。只为一口“时鲜”，只图几条小鱼，如期而来、而聚、而诗……

“春来纵使日衔杯，老去逢春能几回。幸有良朋同雅集，不妨烂醉罄余罍”。这是宋代诗人吴芾在《又和金克家送春》中，对历代文人雅集，最直白、最生动的心态描叙。从公鼐、宋焘、邢侗“局埠雅集”组诗中，我们可以看出，他们也有着同样的心境，同样的襟胸。简简单单，干干净净，自自在在，轻轻松松。

【诗解】马车，还在路上疾驰。三更天过黄草关后，依然马不停蹄，穿行在黎明前的黑暗之中。晨曦初露之时，局埠美丽的景色已经尽收眼底。村前的码头上，已是熙熙攘攘人流，几叶载着黄鲫子鱼的小舟正在靠岸。他们如愿以偿“抢购”到了“时鲜”。又迫不及待向酒家奔去，好让这渴望已久的“时鲜”，马上成为“桌上鲜”、口中鲜。

【随想】士大夫也是人，有血有肉，也食人间烟火。“追赶着时令尝春鲜”，也是他们能官能民，真实活人一面。黄鲫子、香椿芽和小龙葱，历来被沂蒙山人视为“三大春鲜”，而作为三鲜之首的黄鲫子鱼，又是每年只有几天可尝的时令海鲜。况且在没有保鲜技术和设备的明代，保质期最长只有一天一夜的黄鲫子鱼，最远只能运到局埠（还要昼行水路夜上岸）。因此，当地有民谣说，“黄鲫不过黄草关，蒙阴城里难偿鲜”。

局埠，地处汶阳官道要冲，自汉代以来就是水陆皆通的码头，也是鲜黄鲫子鱼的最后驿站。每年黄鲫子鱼上市季节，从东海运来的鲜鱼到了局埠，保质期也到了极限。鱼贩子们就会在这里先卖鲜的，再盐臭的。而后将盐出了油、脱干了水的咸黄鲫子再贩到蒙阴、新泰、泰安等地。由此可见，在公鼐他们生活的那个年代，作为蒙阴人，想吃一口新鲜的黄鲫子鱼，绝非是件易事。

【诗解】一夜狂奔百余里，鱼是第一时间买到手了，可到哪去吃？车马再快，也是带不回蒙阴的。邢侗的《同孝与绎田于局埠酒家食鲜》，以其诱惑般的色彩和基调，给我们绘出了一幅局埠就地食鲜图。

南街酒家亦公氏，见遇周庭称叔侄。

枣椹茶沏檀香紫，老酒慢温香气溢。

肴馔桌几转瞬间，店家捧酒祭太史。

最是婶娘灸黄鲫，新秸火上香油滴。

姑翁举盏夸鼐鼒，正是酒酣情浓时。

【随想】感谢诗人、画家、书法家出身的邢侗，能让四百年前的诗句穿越时空，让我们有幸置身这次食鲜雅集之中。

【诗解】三人，手提春日柳条串起的黄鲫，告别码头，来到了局埠南街。作为雅集的召集人的公鼐，似乎对这里轻车熟路。他带着邢侗和宋焘，很快来到了局埠一户公姓人家开的酒家。老板见到公鼐很是高兴，俩人以叔侄相称。老板热情地沏上酸枣芽和桑椹干制作的茶叶。紫檀色茶汤，清香四溢。火上，慢慢温着的一壶老酒，也散发出了绵厚浓郁的陈香。转眼间，店家就把一桌丰盛的美味佳肴准备好了。开席时，掌柜的捧起酒杯，深情提议第一杯酒先来祭奠公鼐的父亲太史公公家臣。酒过三巡后，渴望已久的黄鲫子鱼就要登场了。只见被公鼐称为婶娘的女掌柜，直接将黄鲫子鱼放在新麦秸火上烤了起来。滴滴哒达的鱼油落在火上，散发出强烈浓郁的诱人鲜香。接下来，自然是“食鲜”的过程，可惜邢侗有意留白，任由我们去猜、去想。店家夫妻俩儿又开始敬酒了。作为公鼐叔婶的夫妻二人端着酒杯夸赞着公鼐、公鼒兄弟二人有出息，有学问，没给老公家丢人。至此，这原本简单的食鲜宴，却成了热热闹闹，情浓意深的“公家宴”，酒酣情浓……

【随想】“最是婶娘灸黄鲫，新秸火上香油滴”。来禽夫子哟，四百年后，我们仍然能从你的诗中，品味到当时那令人垂涎欲滴的鲜香。虽然没有赶上那场盛宴，却能从中品味出东莞局埠公氏与东蒙公氏族人间，那血脉相通，筋骨相连，同宗同族，血浓于水的亲情。一联“南街酒家亦公氏，见遇周庭称叔侄”，把元朝末年跟随东蒙公氏八世祖公海出兵汶阳道剿匪平叛，留住局埠的公氏一支，与世居东蒙公氏祖庭的家人，拉近了距离，连通了亲情。世人皆知，天下一公，从不不乱辈。十七世的公鼐尊称十六世的酒家夫妇为叔、为婶。酒家夫妇则热情招待远道而来的侄子公鼐和他的两位朋友，极尽地主之谊，为侄儿涨够面子。而“店家捧酒祭太史”和“姑翁举盏夸鼐鼒”两句，又印证店家与公鼐一家很熟，而且往来很多，知根知底。开席前，作为与公家臣同辈兄弟的店家，首先要按家族礼仪和当地习俗捧酒祭奠公鼐父亲太史公家臣。酒酣时，夫妇又共同举酒连声夸赞公鼐、公鼒兄弟俩有出息，是老公家的骄傲和自豪。

凡此这些信息，都印证了东莞局埠公氏与东蒙公氏之间一脉相承的血缘关系、辈分关系和世世代代的亲情往来。时隔四个世纪，作为东蒙公氏和局埠公氏的后人，我为能读到这组诗而兴奋，能为通过诗解试图再现这次雅集而自豪……

当然，雅集的意义，不仅仅是饮酒食鲜，更多的则是以文会友，以雅尚礼。想想，都觉得美不用收。至若春和景明，春意盎然，万象更新。书生贤达，墨客文人，纷纷邀约，三五成群，八九结伴，或名山秀水，或乡间农舍，或府邸官阁，“群贤毕至，少长咸集”，“流觞曲水，列坐其次”， “一觞一咏”，“快然自足”，“信可乐也。”酒过三巡，菜至五味。书生意气，风流倜党，指点江山，激扬文字。什么甲骨竹简、木牍石刻，春秋史记、楚界汉河，帝王将相、大夫侯爵，尽可海阔天空，由缰信马。什么太极八卦、中庸列国，子曰大学、诗经九歌，诗词曲赋、琴棋书画，皆能阔论高谈，纵酒当歌，把中国历代知识分子“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的“通病”，尽显无遗，也将读书人骨子里天生的“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品格风骨张扬到了极致。

【诗解】“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酒足饭饱之后，公鼐自然要尽地主之谊，何况局埠又是公氏家族的地盘，必须安排远道而来的邢侗、宋焘一游与局埠一河之隔的历史文化名镇岸堤。途中，公鼐以《岸堤道中》唱酬二位难兄难弟。

东游多胜迹，行役即登临。

旅食溪堪钓，醉眠风满襟。

夏云随地起，晓气入林深。

湛湛汶川水，南来若有心。

【随想】我曾粗读过公鼐的《问次斋稿》，洋洋二十余万字，二千多首诗词曲赋，唯有被收进《来禽馆雅集诗录》的这首《岸堤道中》，少有的易懂通俗。可以说，是稍识文字，即解其意，无须翻译。众所周知，公鼐的诗，以其知识渊厚博深，常于用典示证，善于故实引征而著称于世。没有较好的文学功底，是难以准确领悟神通其诗心诗意的。明末诗坛盟主钱谦益在《列朝诗集小传》中曾评介公鼐：“孝与家世词馆，与临朐冯文敏同学，在公车时已有宿名齐鲁间，博学多闻，为诗好征引故实，如昔人所谓獭祭鱼者。一时馆阁之士，无人尚也”。

【诗解】“东游多胜迹，行役即登临”。公鼐十分熟悉岸堤局埠附近这方山水。他似乎是在给邢侗、宋焘当起了导游。他告诉二位朋友，从蒙阴向东到岸堤，有许多名胜古迹，我每次公干路过这里，都会到此游览一番。娓娓道来，近似白话，亲切而又意境清雅。只是最后一联“湛湛汶川水，南来若有心”。在初读时，也让我产生过歧义。因为人人皆知东汶河，是一条流向自西向东的河流，何以“南来若有心”啊？会不会是鼐公在局埠喝多了酒，失去了方向感？但是，当我站在局埠村前的古码头遗址上时，心中的疑问，顿若云散烟飞。我祖高明啊，“南来”二字何等细致准确。我敢断定，那天，他就是处在我站的位置上，看到的此景，吟出的此诗。原来，当“湛湛汶川水”自西向东流时，在这里遇到了东汶河最大支流高湖河。高湖河汹涌澎湃的激流自北而南流经流局埠，在村前的两河口（古码头所在地）与汶水汇流，让静静东流的汶河水，瞬间，短距离、大视角地改变了流向，呈现出了东水“南来”的之象。何等细致入微的洞察力，何等形象准确的遣词使句，为后人留下了东水“南来”的异常流水，异样风光。

【随想】纵观中国古代文学艺术史，不难发现，无论是“文人雅士聚琼楼，李杜苏辛共唱酬”的小聚，还是“三千雅士聚茅庐，骚坛有幸留诗书”的盛会，文人、文化、学术、艺术，修身、齐家、治国、理政，都是永恒的主题。他们的名作，也多是在这种可以超凡脱俗、理想化、个性化、艺术化、自由化的雅集空间中形成的。如中国历史上最负盛名的“三大雅集”。即以王羲之、王诜、顾瑛和杨维桢为代表的兰亭雅集、西园雅集、玉山雅集，就为后世留下了诸如《兰亭集序》、《西园雅集图》、《玉山名胜集》和《琵琶记》等等千古瑰宝和传世之作。再如“汉赋四家”、“初唐四杰”、“建安七子”、“竹林七贤”、“竟陵八友”、“南朝三谢”、“济南二安”、“唐山宋八大家”等历朝历代顶尖文人墨客，也都是他们所处时代的雅集常客。可惜，公鼐、宋焘、邢侗这次明代后期那个春天里的“局埠食鲜雅集”，虽名不见经传，又长期隐于来禽夫子的馆阁之中。今得以成文回望四百年前的这次雅集，真得感谢我的老战友，著名军旅书法家颜海贤先生。如若不是他在潜心创作楷书《邢子愿百诗长卷》时的发现，我们又何以能够品味到这份保存了四个多世纪的“时鲜”。

今吾之有幸，得以释读、赏析、随想试之。后附三诗原文注释，以飨诸位族人和读者朋友。

甲辰腊月随想于长安书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