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成淼文选》选读(第47期):《日偏食》

潜流(潜徐成淼)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237, 35, 8);"> 日偏食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color:rgb(237, 35, 8);"> 徐成淼</b></p><p class="ql-block"> 很多很多年以后,当我坐在一位秃顶而且胡子拉碴的农药仓库管理员面前的时候,眼前竟又一次浮出这轮巨大、血红、缺了一只角的火球般的太阳。</p><p class="ql-block">日食是从午后开始的,整个下午天空都呈一种橙色,一种非常热烈、非常叫人兴奋的金黄。课当然是无心听的了,没等到下课,我们便聒噪着冲出教室,扑向橙黄的天地。缺了角的太阳在天上燃烧,金色的汁液就这么流淌出来流淌出来。那高贵的色调涂抹出一个童话的世界,让人想起年节,想起元宵彩灯高悬的夜。</p><p class="ql-block">广场很大,足够我们沐着金辉在那儿欢叫、追逐、嬉闹,间或停了步,眯缝着眼看看太阳的变化。广场名叫“道司里”,据说是科举时代的考场。解放后成了群众集会的场所,上百人的腰鼓队,上千人的秧歌队,把广场闹成了欢乐的海。广场一侧用泥石垒了一个挺大的土台,《白毛女》、《刘胡兰》、《赤叶河》、《九股山英雄》,一出出歌剧、话剧、舞剧,便在这土台上搬演。日子红火得没法说。很多很多年之后,当我终于能够重新回到这座浙东小城时,我眼中的“道司里”已显得又窄又小,还灰不拉叽的,昔日雄威,已不知飘散到哪儿去了。</p><p class="ql-block">然而缺角的太阳却愈加灿烂,那橙红的辉光让广场上看日食的人们个个神采飞扬……</p><p class="ql-block">他就在这片金辉中缓缓走向近我,走近我;他步态潇洒,一件军装搭在臂肘,露出白色衬衫;白衣黄裤,英武而俊逸。他向我走来,然后停了步,半倚在一根篮球架柱上,以一种特别专注的眼光凝视我,很久很久,目不旁视。我还是个孩子呢,才十二三岁;便被他那几乎近于女性的目光看得不好意思起来。我转身,正想跑开,却听得他喊:“唱歌的小鬼,你叫什么名字?”我回答了,还对我姓名中那个冷僻字解释了几句。这一问一答,就牵出了一段不连贯却绵长不断的故事。乃至于许多年之后,我问我面前秃顶而且胡子拉碴的农药保管员还记不记得我俩初次相见的那个下午,他点点头笑了,眼角挤出了一丛长长的深纹。</p><p class="ql-block">小时候我嗓子特好,纯粹的童声,就像长笛的笛声,浏亮,高越,有一种从银管中流出来的金属感。我站在广场的土台上,台下是一片军绿,战士们席地而坐,从他们身上发出的那股特别的人味儿扑面而来,挺好闻的,虽然带点儿汗味。我亮开歌喉,为他们唱《慰问志愿军小唱》:“紧敲那个板来慢拉琴,我来唱唱英雄的志愿军”;唱《天山之歌》:“我们生长天山上,快乐又欢畅。马比那人儿巧,人比那马儿壮,喂米能哈尔森木江”……一曲终了,台下响起一阵呐喊:“再来一个!再来一个!”那股浓浓的兵味儿又扑了过来。</p><p class="ql-block">他说他就是冲着我的歌来的,他说他听我唱歌,欢喜得不得了,他说他好几回找我,打听“唱歌的小鬼”。他要我跟他到部队驻地去,他要让他的战士们见见我。那天正逢部队“改善生活”。我和他坐在营房门外的山崖上,和一群兵们一起吃着又大又香的菜肉包子。缺角的太阳正在下沉,光度减弱了,已可以用肉眼久久地凝视。它变得更大,更红,天地也便溶入一片火红之中。他坐在我身旁,眼睛显得更亮,瞳仁中各有一个亮点闪烁,是一颗小小的缺角的太阳。他很英俊,那一头浓发还是天然卷曲的呢。</p><p class="ql-block">那之后他便常到学校和家中找我,常约我到他们营房去给战士们唱歌;还郑重其事地拉我去照相馆照了张两人的合影。班上同学都知道我有一位“解放军大朋友”,那口气,好像羡慕得都要妒忌起来了。</p><p class="ql-block">后来部队调防,很突然。他走后,开始有信来,我也回了信。不久寄去的信被退了回来,听说那边形势挺紧张。接着就打仗了,解放一江山。有传闻说,他所在的那支部队在战斗中打头阵。</p><p class="ql-block">好怀念他,好怀念我年轻英俊的“解放军大朋友”。眼下他在哪儿呢?音讯杳然,无从打听。</p><p class="ql-block">而岁月如流,我很快高中毕业,进复旦大学,又很快在学业中途被定为罪人。从此我割断了与过去的一切人事关联,孑然一身,迎向暴风狂雨,开始我惨酷的人生。</p><p class="ql-block">我在崎岖、坎坷和泥泞中颠簸了二十多年,死去活来。有时静下来,也还会地突然想起那个下午,那片橙黄,和他那双深情的眼睛。虽然我知道,一切都已过去,我不可能再回到过往,不可能再拥有哪怕短暂的一片温情了。</p><p class="ql-block">八十年代初,突然收到父亲从老家乡下来信,信中附了一张边缘不整的纸条,在满是污迹的纸上写着:“成淼在什么地方?请告知县生资商店仲玉庭。”“仲玉庭”?看到这几个字,我的心猛停了一拍,一阵激动从头顶传到了肩部。是一个旧梦复活了吗?是一个失踪者重新归来了吗?还是两艘各自艰难飘零的小船在茫茫大海上又意外重逢?……</p><p class="ql-block">后来我才知道,他早复员回地方了,后来调到我父亲所在的那个县。乡下有人到农资公司买农药,他七打听八打听,终于打听到有从台州回来的姓徐的老人。他判定这老人就是我父亲,就匆匆写了这张字条。</p><p class="ql-block">我在一个雨天踩着一脚泥水找到了他的寓所。那头天然卷曲的头发已没有了踪影,当年明亮的眼睛也变得黯淡,连早先那口很好听的普通话也杂进了不少当地方言:“我老嬷[mō]。”他这样向我介绍他的妻。——时间真就如此无情吗?不就是过去了这么二十来年么?</p><p class="ql-block">只能趁探亲途中转车的间隙同他呆一个多小时,二三十年的风风雨雨几乎无从说起;每一件事都极为重要,而每一件事又都像有更重要的在其前头。有太多话要说的时候,反而会变得不知说什么好。我与他聊了些无关痛痒的家常琐事,到末了,竟隐隐觉得有点儿尴尬,甚至盼望开车的时刻早点儿到……</p><p class="ql-block">这是怎么回事呢?我心头漫上来一阵柔柔的悲哀。</p><p class="ql-block">于是那轮火球般悬在晴空的太阳又在我记忆中燃烧起来,它微微抖动着,发散出万道橙红的光,金黄的光,把整个天宇镀得一派辉煌。那残缺的一角,浓黑而呈现优美的弧线,在浑然金碧的火球上显得分外突出。缺角的红日一刹那照亮了我的少年岁月,照亮了我和他短暂的深情的交谊。广场,日食背景中的篮球架黑色的剪影;他迈步向我走来,那么一位年轻的战士,潇洒而英俊。而我,则正值年少,两颊透着天然的红晕;我的歌喉,浏亮,高越,有一种从银管中流出来的金属般的声音…… <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span class="ql-cursor"></span>原载: </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散文百家》1993年第7期 </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想当初·散文精品》四川人民出版社1995年 </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徐成淼文选》散文卷《百代过客》中国广播影视出版社2023年</b></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