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实文学《青春的彷徨》

莫然

本文选自作者2009年创作的120万字自传《蓦然回首》，该书暂不出版。本篇紧接第二部分的第1、2小节《少年啦飞翔》，第3小节《军队的女儿》，及第4小节《初恋的天空》之后，内容有重复。5，云上的选择1970年初春，解放军第47医院通知我，让我复员了！我知道这即是部队建设的需要，也是对我私自跟一个飞行员谈恋爱的惩罚。我默默地接受了这一切，也满怀希望地踏上了新的生活道路。谁都有少女的虚荣心。我穿上军装后，回学校去看过同学们，众人羡慕的眼光让我感到荣耀，大家还一起照了像。主席的指示下达后，同学们都去农村接受“再教育”，在广阔天地吃尽了苦头，谁不说我是幸运儿？谁知刚满两年，我就复员回来，同去泸州的四个女兵只走了我一人。医院已迁到成都附近的新都，可以常回家看看。初恋情人乔兴全又奉上级命令跟我分手了，我走时更不情愿，也觉得委屈。虽然组织上找我谈话时，我早有思想准备，也知道自己镀了金，回成都后要给我分配工作，但心里仍是不好受。后来才听说那一年，一起参军的女兵复员了百分之八十，皆因“上山下乡”的热潮中，后门兵挤爆了部队编制，连那些勤杂职工都被挤出了军营。虽然这样，我回到家还是很郁闷。父母大约知道原因，从没埋怨过我，反而是隔壁的几个叔叔，奇怪地问我怎么就回来了？我的反叛心理又在作祟，就勇敢地向他们承认，我在部队谈恋爱了！叔叔们更是诧异，便问我要男朋友的照片看。我哪儿有呀？为了给自己打气，就胡乱找了两张男人的照片来搪塞他们。但叔叔们都是火眼金睛，似乎看了并不相信。我也觉得有一种屈辱感，心里把乔兴全恨到极点……回想起来，其实我跟他没什么感情。说到底还是太年轻，对自己的前程，未来的打算，甚至婚姻的对象，都没有一个明确的目标。虽然我当时已经看了不少中外名著，对人类的复杂情感有所认识，但还是太幼稚，性格又是率真加任性，似乎比同龄女孩更不成熟。人家都知道要求进步，写入党申请书，我却从没想过这码事儿。在家等待分配时，我得以冷静下来，回顾从前，检讨自己。那时我常常伫立在家里的窗口旁，望向城市的远方，觉得自己的人生一片迷茫。前面还会遇到什么事儿？有懊悔，也有期待，又满怀希望…… 分配工作时有几个选择，一是去电信局干电话员，一是去峨影厂的医务室。后者我是深恶痛绝，肯定不考虑，可前者不正是我想干的吗？然而我当时却走火入魔了，对新工作的唯一憧憬就是想离“飞机”近一点，这样离那个“冤家”也就近一点。正好有个飞机工厂也要人，就问我想不想去？我便点头答应了。后来才听说那干脆就是一个空军下属的厂，而且那里的军管会正是泸州航校，你说气人不气人？我后来在长篇小说《聚变》的开头这样写道：“是上天的指引？还是命运的驱使？”简直鬼使神差，或者是天意？我居然又落到航校那帮人手里！但我也在这个工厂遇到了人生中最重要的伴侣，那就是后来成为我丈夫的廖三鸣同志。进厂那天是1970年3月5日，我记得如此清楚，是因为那天去工厂的路上，一大片油菜花开得金灿灿。从那时起，我就觉得自己最喜欢油菜花，它带着田野的清香，又那么广阔和灿烂……可我并不知道，此时在厂部办公室里，有三个年轻男人正拿着我们三个复员女兵的照片在仔细端详，进行择偶的分配，其中一个正是老廖同志。当然，他是抱着看笑话的心理来进行这番挑选，而且据说同伴把我分配给他时，他当场就拒绝了。另外两个却喜滋滋地捧着他们中意的照片，准备届时开始他们各自的追求。所以我要感谢乔兴全，没有他的早期介入，便没有我的这个姻缘选择，那么我的人生道路、今后的命运肯定是另一种样子。如果说到缘份，那么这就是罢！也因为这点，我要先来讲讲跟乔兴全有关的两件事。他也并没从我的生活中淡出。 那是我进厂一年后的事儿。有天傍晚，顾艳来看我。我当兵时，她和校女排的另一个队友林岚都下了乡，但我们一直有联系。妈妈看见顾艳很高兴，张罗着让她吃这吃那，她却拉着我说：“有两张戏票，我们去看《白毛女》吧！”芭蕾舞是我的最爱，忙不迭跟她出了门，在军区后勤部门外，她却说：“小乔来了，要见你！”我懵了，不知道他怎么会出现？虽然在潜意识里，他一直就没离开过，我也似乎想过，他总会钻出来给我个交待！却没想到会是这样。我想脱身不去，顾艳不由分说拉了我就走，一边说：“人家找到你容易吗？还不是你把我的名字告诉了他！他既然找到我，我就不能不管！那是多好的一个年轻人啊！又那么爱你……”我不由自主地跟她走，同时辩解着：“他不爱我了，已经跟我吹了……”顾艳打断说：“我都知道了，这里面有误会……快去吧，他在火车站等你！”那时的北门火车站脏乱差，到处熙熙攘攘挤满了人。天空中飘起小雨，我跟着顾艳来到站旁的一条小巷里，在屋檐下看见一个高大的身影。夜色浓重，我的心更是沉重，腿也软了，似乎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顾艳见状悄悄溜走，我却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惶惑不安——这种事儿我还没处理过，简直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乔兴全是个善于解决难题的人，他用军人那种刻不容缓又不容置疑的口气，一上来就摄住了我的心：“对不起，迫不得已这样来见你。我只有半小时的时间，我的火车马上就要开了，他们还派有人来监视我，我们只能长话短说！”我楞了楞，随即叫道：“那你为什么要来见我？你不是给我写了绝交信吗？”他两眼直视我，目光灼人：“可是我还给你写了另一封信，你没收到吗？”“什么信？”我张口结舌，继而连连问，“还有什么信啊？” 事情很快就弄清楚了，原来他那封信是被领导逼着写的，与此同时，他又给我在河南的大妹发了几封信，告诉我这信是假的，让我别相信。可是我连一封也没收到过！联想到复员回家后，父母暧昧的眼神，我一切都明白了：肯定是他们截住了大妹从河南转交给我的信！这真是不可思议，我从没想到过，在部队不被允许的事，爸妈也不赞成！但这又是最自然不过的事儿——我还太小，他们不放心啊！乔兴全端详了我半天，又一把抓住我的手，急切地说：“告诉我，你是不是相信了那封信？我不是告诉过你，我今生今世要娶的姑娘，就是你吗？”我简直无言以对，不知说啥才好。事情过去了一年多，而我们真正在一起相处的时间，两次加起来只有一个多小时！或者那种历久弥坚的真正的感情，才能经得起这样的磨难，而我们显然不是。再说我现在又经历了很多，让我回到过去的感情中，已经是不可能了！何况我对他口口声声说要娶我之类的话，也听着别扭。毕竟我才十九岁，还不想嫁人。这时我才想到，其实我根本就不了解他，我当时更看重的也是一些外在的东西，还有那“飞行员”的光环，于是就为此付出了生活的代价！他可能明白我的心思，便凄然说：“看来你对我产生了误会，不想谅解我了？”“这不能怪你！”我冲口而出，又问，“对了，你今晚又是咋回事儿？”他忙说，他是回家探亲，可航校不放心，又派了一个人跟着。他在路上费尽口舌才说服了那个人，同意他在成都下车，找到我一叙别情。我听了不禁叹息，看来他又在冒险，如果部队知道了，肯定又会停飞！于是我说：“你这又何必呢！”他激动起来，坚决地说：“我不怕停飞，但我一定要来找到你，把事情弄个清楚明白。幸亏你提起过小顾，她父亲是四川民航一把手，我找到民航宿舍，也就找到了她，她答应帮我们！还有我那个同事，他们都愿意帮我，可是你……”我终于忍不住，大声打断他：“可是我不能了！我再也无法回到过去……我们的感情已经死了！你明白吗？在收到那封信的那一刻，它就死了！”这回他楞住了，震惊地看着我，一时无语。这应该是他没有想到的回答。 是的。也许生活给我们开了一个很大的玩笑，也许生活正该如此。总之，我和他之间的一切都结束了！我今晚第一次抬头正视他，这才发现他的表情悲痛欲绝孤立无助又束手无策。对于一个高大魁伟的军人来说，这样子简直让人不忍目睹。可是我感觉到自己已经改变了，再不是那个被人牵着手去偷偷幽会，没有主张任人宰割的小姑娘了！我现在有自己的选择，我要清楚地申明这一点，而且绝不动摇！看来他已明白这一点，所以他脸上的汗水淌开了小河。或者那是雨点飘落在他脸上？更有可能那就是男儿泪……但他毕竟是个非同寻常的青年，很快就克制住自己，冷静下来，又沉着地戴上军帽，向我伸出手：“这么说，我们只好再见了！”我机械地握住那只大手，他的手温暖有力，但只紧紧一握便放开了。这时从旁边溜过来一个矮小的青年军人，满脸怨恨地瞅了我一眼，对他说：“我们走吧！”他们走向火车站，乔兴全没再回头。我目送着他的身影，很替他难受，又因这一点而心烦意乱。不知他此行会不会被组织上发现？不知他今后的前途又会怎么样？但这一切都与我毫不相关了！载着他的火车已经驶离站台，我周围的一切都笼罩在灰蒙蒙的雨幕里。火车笛声响起来，似乎奏响了告别的曲子，我也该向从前的生活告别，向幼稚而性任的青春告别了……后来我把这一幕写入了小说《聚变》。 回到家，我忍不住盘问母亲，才知道乔兴全的话没错，他确实通过大妹给我发过许多封信。大妹倒是忠诚地转回成都，却被爸妈截下，全都付之一炬了！我也跟他们吵闹了几句，他们也责怪了我几句，妈妈还抱怨说，以后再也不准顾艳来我们家了！我心事重重，又啼笑皆非，认为这事就算过去了，以后准也不会再提起。但我又错了，这事儿并没完。不久我竟收到一封匿名信，用当时的话来说，就是一封“黄色”信。信写得很长，有许多不堪的句子，极尽能事地污辱我，而且用的正是乔兴全的口气！我吓坏了，拿着信不知该怎么办才好？想了想，就去找团支部。胖胖的女支委小胡说，应该上交给领导，让他们找出写信的人，依法惩办他。我又一次没了主张，就按她的意见办，这封信便落到军管会手里。我那时才知道，他们跟泸州航校是一伙的，大概从我进工厂的那一天起，他们便注意到我了，也明白我为啥选了个飞机厂落脚——不甘心呗！还想跟飞行员拉拉扯扯。这下好了，我这封信算是撞到枪口上。事实上，我早已上了航校的黑名单，这辈子都跟他们扯不清。开始没完没了的审查，弄得我精疲力竭。他们一边声称我“查三代”不合格，别想嫁给飞行员，一边又盘问细节。我穷以应付，懊悔不已。到底年青幼稚，终于还是顶不住，把乔兴全在成都偷偷下火车，与我相会的情景也说了，又叛变一回。看他们那副如获至宝的样子，我才明白自己闯了大祸，乔兴全算是完了！我也很生气，他为啥要给我写这信？虽然笔迹跟上封信不一样，但很多事情只有他才知道啊！ 这封信到底是谁写的？现在已成为千古之谜。我如今判断，写信人至少具备了这几点：第一，他很清楚乔兴全和我的事，而且恨我；第二、此人的文学文平很高，信写得挺流畅，当然也很猥亵；第三，他是个成熟的男人，深谙世故，这封信也有调戏我的成份，无非是过把瘾！从这一点来看，还真不象是乔兴全写的，他很诚恳，只知道“娶媳妇”。脑海里闪过火车站那个矮小的男人，还有在泸州医院装病的那群大学生，他们若是知道我背叛了乔兴全，辜负了他们的一片好心，都会非常生气。军管会副主任是个胖胖的中年人，我亲眼看到他跟一个下放的女运动员打网球，两人接触时他悄悄摸着对方的手。就这么一个不堪的领导，居然也来审问我。他装作同情我的样子，说是只想问问具体情况，好回去收拾那个乔兴全。就在这一天，他们给我看了乔兴全亲手写的纸条，他亲切地称呼我的小名，声称他：“绝对没写过这样的信！”就在那一刻，我明白自己错怪他了，心里也刺痛起来。副主任却很得意，不顾我在旁边，又对另一人说：“我们对过笔迹，让他写了几个字，的确跟信上写的不一样。但他在火车站……总之够他喝一壶的！”头上如同浇了一盆冷水，我真的错怪乔兴全了！而且居然出卖了他！虽然世事复杂，这不能全怪我，但对他是一个多么大的打击啊，这一次他能否顶得过去？事隔多年，我还托空军里的熟人打听过他，却没有他的任何消息。乔兴全，你现在过得好不好？我那时伤你深不深？对不起，是上天不让我们在一起！最可气的是，当这一切发生时，有个人做为我的领导，竟然一直在作壁上观，甚至可以说是隔岸观火，却没来帮我灭火！或许他是怕惹火上身？此人正是我日后的老公。他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深感我是个不谙世事的傻姑娘，竟把自己弄得如此狼狈！日后好多年，他都用这些事来打趣我，并且毫无疑问会占上风。 6、那个年代的“高富帅”七十年代第一春，阳光明媚的时候，刚满19岁的我走进了解放军空军第5701工厂，又称11厂。这是个几千人的飞机修理厂，设在城郊的西南角，分为内厂和外厂，内厂是发动机维修和冷热加工车间，外厂是飞机壳体及特殊设备的大修。内、外厂相距好几公里，还隔着一条川藏公路。厂外是大片的家属区，分为几个大院，周围绿树环绕，庄稼遍地，就象个都市里的村庄。这个厂的工人也大多是从农村招来，只有少数技师来自城镇。最近几年，又从空军技校分来不少城市青年，但总的来说还是男多女少。三个复员女兵和几百名复员男兵进厂，引起了不小的轰动，据说有不少男青年专程跑来偷窥，最后得出的结论是：三个女兵都是美女，但一号人物的下巴短了点，二号人物的下巴长了点，三号人物的脸圆了点。一号是我，二号是林晓，三号姓周，也是我们一批当兵的。据说小伙子们还给我们仨起了外号，他俩的外号不详，至于我，居然叫做“绝代佳人”！可想而知，原来厂里的姑娘们容貌都很平常，可她们却眼光朝上，傲气冲天。我刚进厂时还在做那个蓝天之梦，笔记本上画满了飞行员的画像，也写了不少热情洋溢的诗篇，但心思却很复杂。一方面闷闷不乐，郁郁寡欢，一方面意气风发，满怀希望……然而每当夕阳西下时，我独自在野外散步，望着远处渐渐暗淡下来的群山，就会想起一些无法抹去的幻象——在那群山的屏障背后，隔着一条奔流的大江，有一片开阔无垠的飞机场，那里有两颗年轻的跳动的心，曾热烈地互相吸引着。而那个隐蔽的期待的梦，如今却成了惨痛的回忆！为了让自己好受些，也为了让过去那个自由散漫、不拘世俗的我一去不复返，我已下定决心，必须奋发努力，重振生活的勇气，争取做一个新人！为了做到这一点，我从进厂那天起就开始学说普通话，这让我今后的一生都受益无穷，但当时却嗑巴走调，不免难堪。那时我并不知道，前面的人生之路还有多少道难关？又有多少荆棘与鲜花，挑战与诱惑在等着我？ 厂里把复员兵分成三批，分别集中住进一个小院办学习班，为期一周，讲些进厂的知识，然后等待分配。周是第一批，林是第二批，我是第三批，都独自住在一间小屋里。这些宿舍均用木板搭成，根本不隔音。一天傍晚，我听见隔壁房间里有群小伙子在聊天，一道纯正而标准的普通话响起来，吸引了正在灯下看书的我。“我妈跟我说，五年后才能结婚。”那男孩子说，“我怪不好意思的……”这话引起男青年粗鲁的嘲笑，却博得我的好感。后来在上百名复员兵中，找到了这个长得非常帅气的小伙子，我不禁心里一动。他身材高挑，约有一米八十，五官端正，何止是清秀文静，简直漂亮到极点；让人觉得一个男孩子长这么好看，来当工人实在可惜了！他应该去当个演员，或者是现在的模特儿。难道这又是天意？在我如此伤感、失落与痛悔之际，一个英俊的年轻人竟然出现在我身边！这个叫陈波的男孩子今年二十岁，在复员兵中堪称佼佼者。他聪明而有才华，写字画画，打球照相，都能玩儿出花样来。家庭出身也是革命军人，父亲竟是空军团长，还是一个上过朝鲜战场的飞行员！在学习班里出了一期黑板报，文章几乎都是我写的，而他则包揽了全部美术字和插图。我俩没说一句话，但配合默契，把这期黑板报弄得别开生面锦上添花，让前来视察的人事科长赞不绝口，立刻就发现了人才。“你愿意来我们人事科工作吗？”他找到我问，“我那儿就缺一个笔杆子！”我摇头不肯。这也是天意，我若答应他，今后的人生又是另一番光景。“那你愿意去中心化验室吗？”这哥儿们又问，不忍让我这样的人才下车间。我那时却很固执，一心只想下车间。一方面是读了一个工人作家的小说，特别想当个车工；一方面是最近看了一部阿尔巴利亚的电影《沸腾的生活》，里面有一句话：“和朴实的人在一起可以纯洁灵魂”，我再次拒绝了人事科长的好意。他却楞住了，不知道我为啥会这样？中心化验室是个好地方，女孩子们最向往，竟然被我拒绝了！ 这哥儿们正是我们刚进厂那天，拿着三个复员女兵的照片挑对象的策划者和始做蛹者。想起这个计划，此人不由地微笑了。他原本就想把我分配给一个好朋友，现在正巧如他所愿。而我却不知道，自己的真命天子正在车间里等着我呢！于是我被分到搞机械加工的五车间。宣布名单那天，车间里也来了个主任之类的把人领走，我却没瞧见他，只注意到陈波跟我分到一个车间，而且居然进了一个车工组！在我的人生路上，似乎老天总要插一手，给我制造难题，又让我去破解，最后才让你如意。我的人生路也就变得跌宕起伏，一波三折，甚至波澜壮阔了！地处郊外的11厂离城有十几公里，骑自行车需要一个多小时，坐公交车时间更长。我们都选择住在厂里，周三休息才回家。我和同车间的林晓住一个宿舍，很快成为好朋友。我又发现她已经有了男朋友，也是我们车间的青年工人，名叫袁华。“这么快就搞定了？”我奇怪地问。这袁华虽然长得不错，但家庭条件很一般。“是他追我，追得厉害！”林晓抱怨地说，又问，“你跟陈波也好了吧？”我连忙摇头。我和陈波分到一起，上下班都同行。虽然我们不是一个师傅，但经常在一起干活儿，工人们都觉得我俩很般配，说是“金童玉女”。我也知道，我跟此人有很多相象的地方，家庭出身兴趣爱好也都相同。但我总觉得他身上少了点什么，到底缺什么？我却说不出来。我也没有理由不满陈波，由于此人的出现，乔兴全对我的影响已经过去，我也不再去想念他。这一点总要归功于该同志吧？大约就在这一天，林晓警告我说，陈波在当兵时隐瞒了岁数，他应该比我小一岁，今年才十八岁。“小心哦！”她说，“宁肯男的比女的大十岁，也别小一天！”看来此人也是个恋爱专家，她的意见应该听取。我也觉得跟陈波谈恋爱很荒唐，十八岁的小青年懂什么？相比之下，我却是过来人，也应该提醒他，让他别有什么“牙念”。 这一天下班，陈波又象个小弟弟似地跟在我身后，我就直率地对他说：“有人在议论我们俩，请你注意点，以后我们别在一起上下班了！”他纯真地瞪大眼睛，操着动听的普通话说：“为什么？我喜欢跟你在一起！”这就不得不警惕了，我连忙告诉他，我比他大一岁，我们俩是不可能的！陈波窘得满脸通红，象个机器人似地重复着：“这种事还是有嘛！还是有嘛……”事情就这么怪。没有迅猛的心跳，急促的呼吸，也没有热烈的话语和亲密的接触，从那天起，我们的关系似乎就确定了！回想起来也有点迷惑——我怎么还不接受教训？如此轻率就决定了终身大事？也许在那个年代，人们对爱的定义就是这么模糊，对人生伴侣也没有更高的要求，似乎年龄相等，条件相同，就能携手到白头。总之，我又一次误入歧途。当爱的火花闪亮时，却在一个错误的时间，而且让一个错的人看见，没让一个对的人碰上。其实我跟陈波在一起，根本谈不上有什么爱，那只是年轻姑娘的错觉罢了！她们总是相信外表的美与善，而且总拿自己如火如茶的感情去点染别人，又把这灵魂的悸动当作是她们自己发出的！只有当真正的爱情出现时，她们才会明白，过去的情愫如同轻薄的晨雾一样，将在灿烂的阳光面前消散……很快我就明白这一点，也发现自己看错了人。但似乎为时已晚。我下了车间才知道，自己并不适合当工人。原本我还以为车工就是用菜刀干活儿，现在才知道是用车刀，仅只磨刀技术就把我给难住了！那砂轮飞快地旋转着，我甚至不敢把车刀往上靠。这时就会有青工上前帮我磨刀。一个叫江涛的年轻人，为人敦厚老实，不善言词，但车工技术挺好，常帮我磨刀，还教我诀窍。我知道自己在车间的女孩子里，称得上是鹤立鸡群，无论品貌、才华和出身，都无人匹敌。但没有一个小伙子敢于向我示爱，因为我已经“名花有主”。 而我的男朋友陈波却是绣花枕头一包草。我们这批学徒工，很多人的技术都上去了，只有他和我拉在后面！林晓也不咋样，她跟袁华的恋爱已成为众矢之的。我们这批复员兵下厂都是学徒工，两年之后才转正，在学习班里就宣布了，转正前不准谈恋爱。林晓却敢偷吃禁果，在学习班时就“那个”了。听说她跟某人当时就在我住过的那间小屋里，居然想摸黑干事儿。但那座小院的电线是串连的，无法关灯，那人就异想天开地摘下了灯泡，不料引起连锁反应，竟让所有的屋子全黑了灯！人们都跑出来直嚷嚷，只有林晓住的那间小屋没动静，反而显得很诡异，于是露出峥嵘。林晓被提前分配到五车间，为了掩护“共军”撤退，袁华竟让自己的好朋友、一个姓廖的车间副主任帮林晓提行李，把她接走。这又引起全厂轰动，有一阵，人们都以为林晓的男朋友便是此人。“这姓廖的副主任是谁？叫什么名字？”我听说这个传言，便去问她。 “你连这个人都不知道？听说我们刚进厂，人事科长就把你许配给他了！”林晓诡秘地笑了，“不过你放心，他已经拒绝了，我想他并不喜欢你……”我有些生气，连忙声称，“我也不喜欢他，他有什么了不起？”林晓却认真地说，“你还不认识这个廖三鸣，他比你那个陈波可是要强一百倍哦！”我听了并没认真对待，但老天就是要开这种玩笑，居然让我以后狂热地爱上他！这也算是我自己的戏剧性命运吧！当时我和陈波也是躺着中枪。学徒工不准谈恋爱，我们又违规了！幸亏我俩也有出众的地方，车间要办黑板报，我们就大显身手。后来这事竟成为我俩偷懒的借口。不得不承认，我也不是当工人的这块料。每当我上车床，看着那象螺旋似地不停旋转的产品，心里就在想：我绝不可能一辈子干这个！在这里，我的才华真是用不上！陈波或许跟我的想法一致，我发现自己跟着他又在迅速往下掉。我俩就象乘上了同一叶小舟，沿着一道瀑布飞流直下，而我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却束手无策…… 虽然我是个恋爱脑，但我跟陈波不一样，还有个团员的身份，而且团支部很欣赏我的才华，不久便把我选为宣传委员。团支书是个爱读书的小伙子，聪明伶利，善观风向，就派我去帮助陈波，说他刚写了入团申请书。我把陈波约到一条小河旁，却不知道跟他说什么好。我心里明白，他并不是真正的要求进步，他做这一切只是为了给我看。他的入团申请书写得花团锦簇，但我翻看这几页纸时，脑海里只涌现出一个词：“华而不实”。多年后，著名作家贾平凹对我说：“华而不实，就是光开花不结果啊！”我想到这里，有一种极度的不安。说到业余爱好，我和陈波确实情趣相投。他是车间的蓝球主力，我是厂里的排球主力，我们俩又都是宣传队的骨干，但仅因为这个，我们的生活也该联系在一起吗？我渐渐认识到，陈波除了玩儿，什么都不会，又什么都不愿去做，这样的人怎么能成为一个好丈夫呢？不，他离我的配偶要求实在相差太远了！这样的理想人选，世上本不多见，但身边却似乎有一个……我那天胡思乱想，也没跟他好好多谈，但回车间仍是太晚了。正值五、一劳动节，大家都在加班。工人师傅们厚道地不说什么，车间领导却在大会上点名批评说：我们在加班，有人却在“压马路”！这是谈恋爱的代名词，我委曲地哭了。这个车间领导老赵日后成为我和老公最好的朋友，当时我却觉得他冤枉了我，毕竟我是在完成团支部交下来的任务啊！车间领导对我毫不客气的原因，是我和陈波都是宣传上的积极份子，经常上台去表演节目，或者在车间里朗诵什么对口词，但却没有真刀真枪地干过任何事儿。这也是我年青时的毛病之一——缺乏实干精神。而陈波恰好跟我一样，甚至可以说是同流合污！认识到这一点，我又一次发现我跟陈波真的不合适，毕竟我还想着要求进步，而我俩却根本不可能互补，也谈不上互相帮助。这次不点名的批评给了我当头一棒，想想过去的教训，再也不能这样下去了！于是我打算跟陈波分手。说到底，我对他并没有什么感情，分手已势在必行。 7、成长的代价陈波也很聪明，知道我不喜欢他了。他没办法，又想挽回，就拉着我去见他的父母，好让他们给我做点工作。我这才知道他是烈士子弟，父亲也是个飞行员，在朝鲜战场牺牲了，母亲就嫁给他父亲的战友，又生下他的妹妹。陈波长得很像他妈，我不喜欢这个看上去还挺年青的女人，她似乎也不喜欢我。在交谈中，她毫不掩饰地说：“女的比男的大，不太合适，以后难免我儿子不喜新厌旧！”陈波的继父却很喜欢我，他说：“陈波不懂事，你就象大姐姐一样哄着他嘛！”我敏感地意识到，如果再跟这个男孩子好下去，那么我的将来可能正如他父母所言——要么成天管教他，要么被他抛弃！于是，更坚定了分手的决心。但我的父母又不同意了。我也带陈波回家见过他们，他们起初没表态，只是母亲含蓄地表示：这男孩子是不是太年轻了？可现在一听我要跟他吹，却都急了！“你们年轻人一会儿好到天上，一会儿不好到地下，太随便了吧？”老爸说。“是啊，传出去影响多不好，这就叫见异思迁！”老妈也忧心仲仲。已经当兵的大妹和大弟也站出来反对，说这是作风问题，闹不好，他们也会跟着丢脸！我很无奈，有一天写黑板报时，便向组织上汇报了。不料团支书却在黑板上写了几个字，我一看，竟是：“木已成舟”！我气极败坏地分辩说，我跟陈波只拉了拉手，什么也没干呀！但是林晓的影响太坏，把我们这批复员兵都弄得挺不堪。团支书就理直气壮地说：“不行，你要是那样做，人们就会说：男的是始乱终弃，女的是水性杨花！” 这话还真把我给吓住了。在那个年代里，风气便是如此：穿件花衣服就是资产阶级思想；读一本名著就有可能变“修”。我当时正因为看了《红楼梦》，又抄了几首普希金的诗，便被同宿舍的女工告到车间里，挨了党支书一顿批。（此时老廖同志又在旁边洞若观火，我这个脸盲症却没注意到他。）若是敢把男朋友甩了，可能全厂工人都会口诛笔伐，种种流言和诽谤将排山倒海而来……我在意识中已经招架不住了！又有哪个未婚女子敢于出头，去辩解自己的婚前行为呢？再说周围没有一个人站出来替我说句公道话，包括林晓也劝我维持下去，我该怎么办？那时我深切地感觉到，一切错误都是沉痛的，而看错人这种错误就尤其沉重！我读过许多中外名著，但是到头来，没有一本可以作为我的教科书。我也读过许多有关爱情的描写，似乎爱情就应该有烦恼和痛苦。但当这种烦恼发生时，它并不象是爱情的副产品。我只好躲着陈波，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必须想办法离开他！幸亏老天出来帮忙。那是1971年的春天，因为我们违反了青工不能谈恋爱的纪律，车间领导决定给我们一个惩罚，先把陈波派到西昌农场去劳动半年，然后再轮到我。在那个年头，这就是“劳改”的代名词，我却感到解脱了——半年后他回来，或者我再去，都算时过境迁，一切就会变样了！陈波却浑然不觉，也有可能是假装浑然不觉。他也有自己的聪明之处，下面的举措便可看出一二来。这小子临走时，居然郑重地把我托付给车间副主任廖三鸣，说此人是他的好朋友，他不在期间，就托此人照看我。我对该同志早有耳闻，但跟他面对面接触并不多。说来也怪，这位姓廖的高个子青年在五车间乃至整个11厂都是大名鼎鼎，可以说他是全厂青工的领军人物！人们无论老少对他都不直呼其名，而称为“三哥”。我却在一年多的时间里对他浑然不觉。可能都是被这个陈波给闹的！ 陈波走后的半年里，工厂里又发生了很多事儿。首先是林晓居然怀孕了，只好去打胎，然后青白着一张小脸在宿舍里将息。袁华则每天下班后来我们宿舍，给她煮鸡蛋下挂面，用的又是电炉，又闹得经常断电，人人皆知。这两个人特别有趣:林晓是掩耳盗铃，欲盖弥彰；袁华却不加掩饰，唯恐天下不乱！其实谁都明白，袁华对林晓是非要将其追到手不可，不但因为她人长得机伶（我只能如此评价），也因为她父亲是军区的大干部。但这姑娘心高气傲，并不满意袁华的下层人物背景，可又无法摆脱他，或者说根本就不想摆脱他；却总是吵吵闹闹，时常当着众人的面给袁华难堪。这些事儿本来与我无关，但因袁华在厂里跟廖三鸣最要好，据说在文革中，袁华玩炸弹，不慎被炸伤脑部。在他住院期间，廖三鸣一直陪伴照料，可见两人关系不一般。眼看林晓总是冷着个脸，廖主任不忍心让朋友如此辛苦，便屡次规劝袁华：该放手时就放手。林晓知道了，反过来又生三鸣的气，骂他多管闲事！我也因而听了许多有关老廖同志的传说，其中跟我有关的，便是廖三鸣和袁华以及人事科长拿着我们三个复员女兵的照片进行再分配之行为。林晓这时又对我说：“廖三鸣没看上你，算你走运了！他那副革命者的劲头，冷血动物的样子，哪个女人敢爱他？”另一件事儿是陈波在农场跟一个名叫小洁的女孩子好上了。那是个十七岁的中学生，农场工人的家属，传说他们常到田野里去玩儿个通宵，被人抓住，挨了一顿批。我很生气，这个放荡的小伙子，应该给他一点教训了！于是我一连四个月没给他写信，等于宣布绝交。 在此期间，乔兴全来看过我，我对他却没有半点感情，因为那时我的心有一大半都转移到老廖同志身上。厂里终于风言风语，传闻我跟陈波在闹不和，就有人趁机而入，展开对我的追求，毕竟男多女少不平衡嘛！有两个男青年最大胆，一个追到我家里，博得了我妈的欢心；另一个去走我的好朋友孟丽的门路，托她向我求婚。这两个青年在厂里都属于佼佼者，但我却丝毫不动心。经历了陈波这件事，我终于明白了女孩子应该矜持和稳重，有点心机。虽然我这辈子都很少做到这一点，但在婚姻问题上，我已经决定不再含糊！这时我在厂里交了几个女朋友，除了同样从部队下地方，也住进我们宿舍的孟丽，还有一个姓李的姑娘。小李同志心思灵活，性格豪爽，长相却很一般。我后来才知道她接近我，竟是因为爱上了江涛！江涛和一个姓黄的团支委也跟我要好，我便答应把小李介绍给江涛。虽然厂里男多女少，姑娘都很俏，但江涛并不喜欢小李，就委婉地拒绝了。后来江涛娶了个漂亮能干的妻子，跟我和老公也成为好朋友。小李嫁了个复员兵，但她对我却是功不可没，给我出过好主意，改变了我的人生。不久陈波回来了，不好意思来见我，便托“三哥”来传话求情。这时又发生了一件事，可说是天助我也，使我有理由也能下决心，冠冕堂皇地跟他彻底分手了！ 正值1971年“913”林彪事件发生前，疑云笼罩在人们头上，流言在暗地里相传，都说林副统帅出事儿了！我也听到传言，但没放在心上，自己的事儿就够烦了！不料却被黄支委叫去，说厂里保卫科要跟我谈话，原来是追查这些谣言。我当然矢口否认，保卫科却毫不松口，最后还指明是陈波供出了我，说他四处散播这个谣言，渠道正是来自于我！我一向缺乏政治头脑，哪儿见过这种阵势？顿时昏头昏脑，不知所措，差点儿也供出我的“谣言渠道”。幸亏此人就在旁边，正是那黄支委！他很机灵，连忙打掩护，我才脱身。出来一问，他的渠道恰好是那个追查谣言的保卫科人士！此事当然不了了之。但陈波却没那么幸运，他虽然把一切推在我身上，仍没能逃脱，第二天召开全厂大会，他和林晓都以“散布反革命谣言”的罪名，被记大过一次！这件事真是教训深刻！虽然三天后，有关正式文件便传达到县团级，但陈波和林晓却不能幸免，仍然背着那个处分。谁叫他们张嘴乱说，不遵守保密原则？我们可是个军工厂呢！ 我一直替陈波的老爸捏把汗，这位空军团长肯定是“谣言”的正规渠道，但若那时被儿子揭发，他也难免挨处分。还好，我替他背了这黑锅！我再次认清了，陈波就是个思想浮浅、不学无术的花花公子！长得好看有啥用？那时流行一句话，“漂亮的脸蛋能长大米吗？”何况现在政治环境如此复杂，我也是个思想不成熟的人，跟他这样混下去，难免再次为他背黑锅，那是多么可怕的事儿啊！我就这样结束了长时间的犹豫和彷徨，又一次坚定了与陈波分手的决心。我这样做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原因，那就是我人生中真正的爱情，终于出现了！ 莫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成都文学院签约作家。从事文学创作35年。作品介绍：出版和创作长篇小说20余部（种）：《男人四十》《商海沉浮》《潇洒走南方》《大饭店风云》《爱在日本》《艳影》《夏娃行动》《盛世红妆》《守着承诺》《经典爱情》《当代风流》《女人潇洒》《倾城之恋》《市委大院》《聚变》《策反1949》《流金时代》《月渡迷魂》《大飞机风云》《中国金融家》《大唐秋妃传》。非虚构文学3部：长篇纪实《蓦然回首》上下两集、自传体小说《青年时代》。已播出的长篇电视连续剧9部：《走出雨季》《府南河的故事》《倾城之恋》《西部的天空》《经典爱情》《红粉诱惑》《伏案在逃》《康熙秘史》（与人合作）《红槐花》（与人合作）。大型话剧2部：《谍战川西》《聚变》。另有院线电影一部《追光》（与人合作，获“澳门电影节最佳编剧奖”。）文学作品曾获“北京出版社作品一等奖”、“十月文学奖”、“四川省首届诺迪康杯文学奖”、“成都市首届金芙蓉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