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 【飘泊的云】李东川摄</b></p> <p class="ql-block"><b>天上漂泊的云,你永远不知道它会在哪一刻驻停!</b></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终于在傍晚的时候到了,但他站在门口没有进,却折身走进对面的饭店。他须要考虑考虑。</p><p class="ql-block"> 他找个临街的窗口坐下来,要了一壶好酒几碟小菜,慢慢自斟自饮,眼睛却不离窗外小街的对面。他在考虑。</p><p class="ql-block"> 其实他一路都在考虑:这家还回不回?这家还算不算他的?八年前毫无疑问算的。那时他还是县文化馆的画家。老婆在这里开了个服装店。当然卖什么和怎么卖他向来不问。没这个兴趣。忽一日有人找上门,说有一宗案子和这里有牵扯。画家茫然。望老婆,老婆则披头散发呼天号地装疯卖傻满地打滚。他心中不忍,便跟了人去。后来想能有多大不了的事?反正得有人顶着,竟认了。结果糊里糊涂判了八年。半年里她来看他,来一次哭一次。渐渐的不再来了。隔了很长时间又来了——来送离婚书。他想人家正青春年少怎能耽误了人家,也罢,反正在这里有和没有老婆都一样——就签了。现在从那里出来了才又想,老婆没有了家还有没有?</p><p class="ql-block"> 透过窗子,对面店里的情况看得很清楚。出出进进的是顾客;亭亭玉立的是售货员。店老板怎的不见呢?八年前她可是在店里寸步不离的。那时店里丝的绸的麻的纺的还有什么绦的维的尼的尤其是那纸的,哪一样可是都比他这肉的都对她更有吸引力。那时候她什么都不放心唯独对他一百个放心。现在她可上哪里不放心去了呢?这时一下汽车刹车声,下来一位贵妇人,正是店主人——当年他的妻子。还是那么年轻,那么鲜艳像一朵盛开的玫瑰,唯一的变化只是多了一点珠光宝气。他的手猛地一抖,叭的声杯子已被捏得粉碎。他惊异,自己这是怎么了?来的时候并没有想别的,只不过无处可去不知不觉下意识地往这走。完全无所谓的。没想到过妒嫉,更没想过报复。当年离婚是完全是自愿的,为什么一见她就不是自己了呢——还是自己早已不是自己了?</p><p class="ql-block"> 酒店老板娘开始根本没有注意这个顾客,那一声响才使她觉得眼熟,可没有想起在哪里见过。想不起归想不起,手上嘴上的照顾可就不那么冷淡了。</p><p class="ql-block">既然眼熟就不是过路客,还盼着下次再来。于是便换过了杯子,不时走过去问还要什么?于是一阵阵香风便带入到他的鼻息。这香风能给人清爽,更能灭人心火,于是他便觉得渐渐舒心了许多,不由得便多瞥了两眼。</p><p class="ql-block">只两眼老板娘便察觉了,想:男人没一个好东西,尤其这个。看他那落魄的样子还——心里便生了厌恶。复又想,这究竟是谁?怎么越看越眼熟?终于想起来了——是他?天哪!那时可不是这个样子。你看他的脸皮,又老又黑就和晒干的蛇皮一模一样,再看那手,粗粗长长的手指竟不是圆的而是四棱的,一边是皴皮一边是老茧!当年的细皮嫩肉怎么就不见了?那又细又长的手指她触过的比自己的还软,如今也不见了。这八年的风霜竟老了他二十年!不免又生怜意:可怜见的,这样的人怎么那个?全怨他那老婆,他老婆也太不是人了,不是人得连他的都不是他的了!</p><p class="ql-block">画家有意转移自己的情绪,最好的也是最现成的办法就是将注意力放到老板娘身上——这一来自然就认出她来了:这人十二年前不是跟自己学过画吗?一个班里七八十学员数她最拔尖,无论是画出的画还是画画的人。于是也就格外讨老师喜欢,记得一次看电影和她坐在一起,看到动情处还大着胆子拉过她的手,回来令他做了一夜的梦。</p><p class="ql-block">学习班结业前曾给她塞过纸条。可一直没给回答,行不行到底也该回个信吧?大伤了他一阵子他画家的自尊。心想哼,一个乡下妮子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脸皮俊俏一点么,不信一个堂堂画家,吃国库粮的国家干部,非你就找不到老婆!想到这里画家不由一阵脸红。咳,脸越红眼睛还越想看,从头到脚都看了,最后停留在最生动处。</p><p class="ql-block">感慨:比十二年前还线条!老板娘注意到他眼光的留恋处,觉出局部火一样的灼热。想:这人学坏了,从前可不这般粗野。只有从那里出来的歹人见了女人才这般歹意。可又想也难怪,从自己男人身上还不知道吗,天天守着还不曾闲过,何况人家整整八年没挨过边。八年呀八年有多少个天——正正一个八年抗战呢!</p><p class="ql-block">心里先恕了,脸上也带出宽容,同时那里也不再羞,反迎上去,任其扫射驻留。于是那焦距便得以充分的调整,那线条那肤色那毛孔,以及那带着起伏的质感抑或带着质感的起伏便愈细致地显现。</p><p class="ql-block">此刻画家真想续了画班的旧事。但没有敢。既然人家没认出或是不想认,又何必自己不顾及自己的面皮——尽管这面皮八年里早已得不到顾及。他隐忍了。嘴上隐忍了身上却不曾,甚至一阵阵不安份的躁动。他命令不许动,然而越是不许动却越动,无法遏止。他暗暗以最恶毒的话来咒骂自己,同时也真正明白无误会地认识到自己已不是自己。八年不知觉已换了另外一个人!从骨头到肉!一阵恨,不觉又捏碎了第二只杯子。怕看见,悄悄扔到桌底。同时狠狠地诅咒这该死的搬了八年石头的手!</p><p class="ql-block">老板娘何等聪敏的人,早已看出但又佯装不知,悄悄中又送了只杯子来去且款款地。心中即想今儿个怎的了?若换了别人,哪来这多的怨道。而这款款地走却又带起款款的风,吹得画家难以自制,便胡乱倒酒狂饮,以间离不能也不敢再连续下去的情绪。</p><p class="ql-block">停电了。怎么回事?看来这酒店管理是个问题,起码是设备陈旧。老板娘轻轻换上蜡烛,画家不走,仍在喝。店里空无他人了,也不催,仍耐心陪。心里还想,他的家早成别人的了,他可知也不知?这一夜他可到哪里去呢?竟后悔自己的酒店没有办成旅店。抬眼望一眼画家,心想这一身的尘土,还不知已走了多少路,真该好好的洗个澡换身衣服——突然又想到——莫非是刚刚从里面出来——来寻他过去的家来?画家结婚,开店,离婚的事她都听到过的——她怎么能听不到呢!。</p><p class="ql-block">竹帘掀动,进来一个人。短短的身材,黑黑的小胡子。进门就到柜台里面,一阵纸张的磨擦,然后走了。留下话,今夜老子有事,早关门。老板娘狠狠地骂了几声,然后是低低地哭泣。画家顿悟:刚才的是她男人,今夜的事是打牌。心想一个挣一个花倒也有进有出。只是这花的人痛快挣的人却不见得。</p><p class="ql-block">他忽然将自己和那人比较,现在自己是不行了,连讨饭的都不如,可当年呢?人才长相远胜不说,怕是论职业名声也不差,怎么偏偏他娶得这女人自己却不能?再看看老板娘,如今是一身城里打扮了,似乎连风度气质也有点意思了,那时可不行,地地道道的山里妮,也就是自己的审美角度与人不同,当时全馆里的几个赞同他看上她的?可偏偏就这个乡下人不卖他这个城里人的账,画家又咋着?国家干部又咋着?全他妈统统白搭!当时他认为是乡下女人不知好歹,今天才认输了:人家亏了没跟咱,咱就是不如人家。这是命。再看看自己,当时倒风流倜傥今日却再无潇洒漂亮。</p><p class="ql-block">忽一阵小风,烛灭了。黑暗中特别的静。停了一会,没听到动静却闻到有香气袭来,渐浓,渐近,分明已伸手可触。画家想动,然而没动。一种恐惧制约着他:那里面可不是滋味,莫非还没关够再想去尝尝?这时烛重新亮了。烛后那双水汪汪的眸子分外可人——也正是在这烛光复亮的同一瞬间,那双眸子里映出的是一张扭曲变形的脸,可没有当年电影院里那张那么纯正温柔。</p><p class="ql-block">老板娘不免一阵紧张害怕,偏又有别一种想法在脑中闪现,自己也当不了家的:可紧张得什么害怕得什么?不该。当年不该今天也不该。</p><p class="ql-block">这时画家的心底也发生了变化,与刚才的惧怕整个儿的相反:什么什么呀,什么里面外头进去出来,本来就一切都无所谓,摊上躲不开躲开摊不上,不该进去的不是也进去了该进去的不是还在外面吗?</p><p class="ql-block">一股暗流突然不知从哪里涌出,冲决了所有已固的堤防,于是复亮的光又复灭,不该发生的发生了,两只不是画家的手伸了出去并迅速向下移动。老板娘本年地想喊,但终于喊不出口。想挣脱,却又没动,竟一切顺从地任其根本称不上抚摩的抚摩。她还闭上眼,其实闭上不闭上完全没什么两样,她觉出自己被抱起直到被放倒的全过程,背上感触到地毯的柔软,忽然一个自己也觉得唐突的想法冒出来:当年的拒绝竟是因为什么?今天的不再拒绝又因为什么?</p><p class="ql-block">画家很感意外,没想到老板娘与当年有这么大的不同。遂加速进程,同时心中一阵令人胆寒的战栗。他明白,不是为的过去没得到现在得到了,而是因为过去不会做的现在做了!</p><p class="ql-block">就在这时,身下那光洁的身躯哧溜一下滑出。“怎的,她不愿?”画家想。黑暗中轻轻喷过来一团热气:“上楼洗个澡,别忘了用香皂。”</p><p class="ql-block">上楼洗个澡,别忘了用香皂!</p> <p class="ql-block"><b>邹星枢</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15px;"> 邹星枢,1946年生于济南故郡黑虎泉边,性喜清涟而不耐浊浑。一级编剧。省级以上专业期刊及剧院发表和演出20余部大型舞台剧目。其中《合欢》、《这里曾经有座小庙》、《酒韵》、《红雪》、《戏剧系戏剧》、《思乐园游艇》均在国家中心期刊《剧本》面世;作品三次做为中央戏剧学院和北京电影学院教学舞台和毕业大戏正式演出;《绿帽子》由五十年代毕业于前苏联鲁娜塔尔斯基戏剧学院的著名导演张奇虹女士亲自执导,北京人艺、国家话剧院中央戏剧学院等艺术家在北京公演。 作者一直恪守的是:无论世风如何日下,投稿、评奖、评职称绝不走关系,守住了一个作家应有的自尊与品格;而感到最为幸运的是有些作品还能触动人的神经甚至灵魂。此外中短篇小说评论散见于《雨花》、《钟山》、《清明》、《百花洲》、《影视文学》等文学期刊或报纸。拍摄播放六七十部集电视剧。晚年精选作品有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随笔、剧本集等150 余万字。作者所有作品刻意追求的,无不是尽力摆脱意识形态分歧的思维定式,努力尝试探索共同人性中爱与善的张扬和人性中恶与丑乃至于仇恨的批判、以及人类更为久远的价值观、人的尊严以及生命的权利,至今致力于人的灵性和精神的探索。作者将自己界定为:“致力于非娱乐性精神欣赏愉悦作品的非主流边缘剧作家。</b></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 2025年元月3日</b></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