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里的村庄

黄吉平(乐贤居士)

<p class="ql-block">记忆里的村庄</p><p class="ql-block"> 老家的村庄,在狮子山脚下,在巴马县城南端腹地,有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名字。过去叫罗贤乡,现在叫罗皮村。</p><p class="ql-block"> 为何叫这两个名字,我从未去考证考究过。只知道老家的村庄,屋隔着屋,树挨着树,山连着山,溪穿着溪,河岔着河,呈现出一幅崇山峻岭、山清水秀的山水画面。一晃,母亲去世已有5年有余,很少回到故乡去,对老家村庄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早已模糊起来。去年年初出差回到故乡,居然在车路过家门口时,却不知道那就是自己魂牵梦绕、朝思暮想的老家,惹得同事们对我好一阵哂笑。但仔细回想起来,老家的村庄又是那么熟悉,又是那么亲切,又是那么清晰。</p><p class="ql-block"> 我不知道老家的村庄究竟有多大,它处在地图上哪一个旮旯角落。我也不知道这个村庄里,到底生活着多少父老乡亲。这些乡亲们如村庄里的草木,又似田园里的庄稼,他们一个个从黄土地里不经意地冒出来,又一个个最终不经意地归于黄土地里。一代一代,繁衍生息。即便有些父老乡亲在年轻的时候,倔强地走出村庄,固执地在外飘泊几十年,但最终又如南燕北归的鸟,迫不及待地叶落归根了。我不知道自己将来是否也叶落归根,但至少我希望我也能最终归于那片尘土,那片净土。</p><p class="ql-block"> 天刚麻麻亮,老家的村庄便在群鸟的啁啾中开始沸腾了。勤劳的乡亲们不等天边露出鱼肚白,他们就一个一个走出了低矮的瓦屋,他们或背着背杈背篓,或挑着水桶担子,或扛着犁铧田耙,或牵着耕牛驮马,一幅忙忙碌碌、你追我赶的景象。日复一日,谁也不清楚他们到底为了什么消磨着生命中的每一个日月。夕阳西下,晚霞满天,他们又一个个披星戴月地回到瓦屋。回到这个世界里,他们唯一拥有的归宿。那一幢幢低矮的瓦屋,就是他们的老窝,就是他们的港湾,就是他们的栖息避乱之所。这些瓦屋,有的单门独户,有的檐挨着檐,有的相对而立,有的还围成一周形成四合院子。乡亲们在这些瓦屋里,演绎着悲欢离合,演绎着生离死别,演绎着沧海桑田。一幢幢瓦屋,就是乡亲们一生的陪伴和见证。有时,瓦屋没了,人却还在,但有时瓦屋还在,人却没了,让人难免有些凄凉和凄惶。</p><p class="ql-block"> 村庄里,比早晨更早的是雄鸡,而比雄鸡更早的是乡亲们。同样,比夜晚更晚的是家犬,而比家犬更晚的还是乡亲们。乡亲们不是被鸡叫醒的,而是被生活急醒的;乡亲们也不是伴月光入梦的,而是伴劳累入梦的。村庄里的雄鸡和家犬,在乡亲们面前会主动认怂,会主动服软,会主动低头。它们司晨和守夜的能力,在乡亲们面前不值一提。村庄四周,不是无垠的荒野,就是绵延的山林;不是广袤的田地,就是曲折的河流。这些荒野、山林、田地和河流,似乎始终没有尽头,我一路追赶过去才发现,尽头的尽头仍是荒野、山林、田地和河流。尽头的尽头,仍居住着那些熟悉或不熟悉的另外的乡亲们。他们千千万万,他们不绝于寰。</p><p class="ql-block"> 很多乡亲们,在这个村庄里来来回回、去去来来走了一辈子,却最终未能走出这片村庄,走出这片大山,有的乡亲们甚至一辈子也没能走出他们的庄稼地和那一块薄脊的自留山。在他们简单的一生里,在他们短暂的一生里,突然有一天,那不经意的某一天,他们就无声无息地被淹没在庄稼和乱草之中了。即便他们被庄稼和乱草淹没了,仍能清晰地听见他们挥舞锄头的号子声,挥汗如雨的嘀嗒声,腰酸背痛时的喘息声,以及他们三病两痛时的咳嗽声,还有他们的庄稼齐刷刷努力的拔节抽穗声。即便他们不在了,剩下的仍是许多个清晨和夜晚,清晨的太阳还是新的,夜晚的月亮还是圆的,山坡的花儿还是鲜的。只是太阳和月亮,照出了很多空房子,也照出了许多新生命,而花儿也见证了乡亲们的诸多往事。这些新生命,不仅有田里的庄稼,还有庄稼地里劳作的乡亲们。 </p><p class="ql-block"> 老家的村庄里最多的是农具,它们横七竖八悠然地躺在乡亲们的瓦屋里,它们谈不上寂寞孤单,因为乡亲们总有机会和时间将它们攥在手里,生怕一不小心就丢失了。在乡亲们眼里,这些农具和他们的亲生孩子同等重要,他们生怕外乡人将这些农具顺手牵羊拐走了,掳走了,抢走了。即使离开一会儿土地,他们也会牢牢看着守着,仔仔细细盯着。空闲的时候,这些农具也好不容易闲一会儿,乡亲们爱如珍宝,会用小木棍和短竹签,将农具上的泥土抠掉,再用清水洗净,甚至不惜用菜油擦拭,让它们锃光瓦亮,以崭新的面貌休憩休眠。农具的休眠,犹如韬光养晦,犹如养精蓄锐,犹如蓄势待发。等乡亲们再次与它们博弈对弈时,它们能更加奋发图强,能事半功倍。</p><p class="ql-block"> 乡亲们的镰刀不宽,锄把也不长,但村庄里的羊肠小道却很长,一直延伸到乡亲们的土地里和山林里。这些羊肠小道总引着乡亲们在山里爬涉,在林里穿梭,有时没有路了,就仅剩下农具和人孤零零地在那里,不知疲倦地劳作。乡亲们啪的一声在手心里吐下一口唾沫星子,将农具攥得更紧,将锄头扬得更高,开始周而复始地练习和复习同一个动作,重复着同一个姿势,好像这个动作和姿势,就是他们在舞台上欲演的绝活。没有“台下十年功”的辛劳,绝不会有“台上一分钟”的精彩。</p><p class="ql-block"> 劳动是乡亲们唯一的至爱。一场劳动连着另一场劳动,一个场面换掉另一个场面,一群乡亲代替另一群乡亲,乡亲们从不知疲劳疲倦。劳动是乡亲们做不完的习题,也是他们一生的必答题,这种习题即使记得滚瓜烂熟,即使干得驾轻就熟,但他们依旧不肯舍弃和放弃,仿佛他们的一生只是一场无休无止的练习。哪怕是同一块土地,他们也耕了又耕,翻了又翻,哪怕是同一种庄稼,也是青了又黄,黄了又青,青了再黄。劳动将乡亲们困顿围圄在这片土地上,让他们生时在土地上劳作,死后还肥沃着这一方土地。这就是乡亲们与生俱来的命运,是乡亲们天经地义的劫数。</p><p class="ql-block"> 村庄里的牲畜是乡亲们最友好的伙伴。那些牛,那些马,那些驴,那些羊,那些鸡,那些鸭,那些狗,那些猫,都是乡亲们家庭中的一份子。村庄里的孤人不孤,他们不仅有乡亲们的陪伴,还有这些牲畜的陪伴。他们和牲畜朝夕相处,甚至和牲畜同吃同住。长此以往,就和牲畜之间建立了深厚的感情。很多牲畜是通人性解人心的,只要主人对它好,它就会加倍感恩于主人。它们不仅为主人效力效劳,争取多打一点粮食,还会在主人危险时救主人于危难之中。记得有个老人独自在家病倒卧床不起,就是他家的小狗死拉硬拽着邻居,将老人及时送到了附近的诊所。马、牛、驴这些动物,年轻时要累死累活劳动,当老了累垮了的时候,却还要被杀被宰被剥皮被吃掉。</p><p class="ql-block"> 村庄里的夜晚并不宁静,有时甚至是喧嚣的。月朗星稀的夜晚,山里不是传来抬木头的号子声,就是传来带荤色彩的山歌声。月光下,星光里,乡亲们不是抢着天晴翻地收割,就是抢着天晴打豆碾稻。实在累了,实在困了,他们就简单地洗一把脸,擦一次澡,然后倒头就睡。瓦屋里的鼾声,此起彼伏,小声连着大声,长声串着短声,这房传到那房,那屋应着这屋,压倒了房子周围所有的青蛙声和虫鸣声。即便夏蝉在房前屋后扯开嗓子呐喊,在乡亲们的鼾声面前,也是小乌见大乌,蚂蚁见大象,不值一提。熟睡的孩子们,会像一宗宗简易的家具一样,被大人们挪来挪去,从这间房抱到那间房,从这张床搬到那张床。这就像他们长大后的一次次迁徙,冒着人生的一次次风险,来来回回折腾着。其实,人一生就是在一次次地折腾中度过的,着实没有中规中矩的生活。因为树挪死,人挪活。人不挪动,就只有死路一条。</p><p class="ql-block"> 村庄和村庄里的孩子一样,在一天天生长和成长,在一天天成熟。村庄的成长,伴随着山峰,伴随着树木,伴随着房屋,伴随着庄稼,可谓一天一个样,女大十八变,难怪我多年后再路过家门口就不曾相识了。就如旧时那些熟悉的乡亲们的身影,再见时,不是不知去向了,就是变老佝偻了,不是变了模样,就是他的孩子孙子成群了。村庄里,只有老人和狗不离不弃,守着空荡荡的村子,恋着空荡荡的房子。零星的几只鸡,刚下完蛋,才打完鸣,呆呆地逡巡在院子里,不知道如何打发剩下的时间。小黄狗像尽职的巡员,从房东逛到房西,从村南溜到村北,除了呼吸山里的新鲜空气外,也不知道找什么正经事干。还好,小黄狗好像与我还似曾相识,自打我进家门,它也没有狂吠一声,相反还摇着尾蹭着头,迎接欢迎着我。圈里豢养的猪真是吃饱了撑的,不是啃着墙,就是拱着栏,不是打着架,就是掀着槽,还大声哄哄哄地叫唤着,好像想引起主人家的注意。殊不知,它们一旦被主人注意惦记,它们也就离死期不远了。</p><p class="ql-block"> 村庄里老人沿袭了旧时的习惯,依然坐在老墙根下,晒着太阳,扒拉着棉衣,时不时打着盹。他们的银丝般的头发在太阳里泛着光,困倦的头悠闲地点一下又点一下,垂一下又垂一下,但始终又没有熟睡。实在忍受不了,他们索性靠在椅子上,依偎在墙根上,或者直接倒在条凳上,睡一个惬意的囫囵觉。他们年轻时倔强的牛脾气,终于在漫长岁月的磨砺中,渐渐变得服服帖帖、温温顺顺而只得认命。就如村里刚买来的那些牛犊子,虽然很刚烈,很强硬,稍不顺心还要用角抵人,用蹄踢人,但在主人严厉的驯养驯服下,也变得屈服而温顺了。它们最终明白,牛天生就是劳碌的命,不应该有那些子虚乌有、好高骛远的想法。</p><p class="ql-block"> 此时,一朵云一朵云从村庄的上空不断掠过。云朵下的村庄,也是岁月变迁中的一粒尘土,吹散它的只有岁月里的风,始终在时间的流动里更替着。如果你想在村庄里寻找一个故人,接待你的只有紧锁的门。即便门开着,你呼唤旧时伙伴的名字,也只有一条狗从房里突然蹿出来,闷闷地狂吠对你回应。屋里的人,不是走出了山外在异乡奔波,就是在某一块地里忘我地耕耘。即便你走近他,他也会眯着混沌的双眼打量你好一阵,根本不相信有一个儿时的伙伴,在几十年后来老家寻他。你提醒他好一阵子,他才如梦初醒,在他粗糙的脸庞上露出一丝羞涩和笑意,似信非信地怔问,真的是你吗?</p><p class="ql-block"> 对于老家的村庄,对于罗贤</p><p class="ql-block">或罗皮,我看不清楚也看不透彻,因为我的一生局域局限了我,孤立孤独了我,阻遏阻滞了我。我从一个村庄辗转到另一个村庄,新的村庄虽是一个浪漫小城,但我长年也蜗居在这个小城里,未曾走出去对外界有更多的认知,因此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在这个村庄活了多少年,我只看见它的一个早晨,一个中午和一个黄昏,然后,我便什么都不知道了,我就是故乡一粒成熟的稻子,出走后就忘了回家,忘了回到村庄去,我对老家村庄的认知就只有一点皮毛。想对故乡有更深层次的了解,还得再次回到故乡去,融入到村庄里去。</p><p class="ql-block"> 此后我明白,如果在村庄里简单遛达一圈就走掉,即便再怎么幸运,即便再怎么走运,充其量也就踩了一脚稀泥,抑或是踩了一堆鸡屎和牛粪,我也这么想。</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