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人王四爷》

宝珍亚

《闲人王四爷》

后河边上有个闲人，姓王，叫王四爷，大马叉个子，瘦麻杆的身材，走起路来晃晃悠悠。他是个瘪嘴、鹰勾鼻子、细长脖子大嗓门，说起话来不管什么场合，一律阴嗖嗖的。他爱聊天，口头禅全是骂人的话，当然，大部分是在骂天骂地骂时运不济，或是指桑骂槐的骂当地的官老爷。有时候明明是在夸奖别人，也偏要用骂人的口气，他觉得这样说话才叫杀馋过瘾。

王四爷虽然没有出生在有钱人家，但从小到大就喜爱过游手好闲的日子。夏秋季节钓鱼、斗蟋蟀；冬天打狗、杀羊，抓野兔子；春天大部分时间都用来睡懒觉。实在捉襟见肘的时候就挑个货郎担子去农村走几天，临泽镇周边十里八乡的全知道他。小到敲麦牙糖换牙膏壳、鸡肝皮，大到代收各种皮货等等…… 一切尽在他的货郎担子中。王四爷也由此积累了不少社会经验和生活技能，并逐渐把自己变成了“万精油”式的人物。

王四爷有个特别有名的绰号，叫“王四瘪子”，说简单点就是上嘴唇和两腮没什么肉，瘪嘴！然而，王四瘪子这个绰号的信息量远不止瘪嘴那么简单，可以说是褒贬不一。例如他从小就长得不够饱满，像个瘪壳子，长大了借用一句上海人的话“有点瘪三样子”诸如此类。到后来“王四瘪子”一不小心由绰号演变成了远近闻名的国家注册汤羊商标了，是临泽镇上最出名的特色餐饮招牌，就连方圆百里之外的人都开车过来慕名品尝，真的是人不可貌相 。

王四瘪子这个绰号也就是镇上人背地里称呼的，当面没有人敢去叫他。都怕他那个“皮五辣子”脾气，到时候被他没头没脸的数落一顿，反而挂不住，临泽人当面还是叫他王四爷。

不务正业是老临泽人对年轻时王四瘪子的印象，倒不是说他好吃懒惰，是指他玩心太重，又不喜欢循规蹈矩，干事情总是东一榔头西一棒的，没个正形。在过去，但凡闲散的人都有一个明显特征，就是在方圆几里地内，大家总能见到他的身影，遇到好事、坏事他都要往前凑。其实王四瘪子骨子里是个热肠子，看到别人有难事也喜欢抢忙，遇到熟人有什么事忙不过来，他都喜欢上去帮一把。有人说他瞎凑热闹，也有人说他是帮女不帮男，这都是闲话，暂且不论。有趣的是镇上难免会遇到“刚桑吵死”的事情，他也去起哄，帮助打抱不平。他天生的说话声音大，而且音频高，不了解情况的人都以为他就是吵架的当事人，其实他就是个站闲的。

闲人自有闲人之道，王四瘪子的闲散之道在于他是个有嗜好的人，不甘寂寞，不甘平庸，什么事都爱捉摸。当年他痴迷玩蟋蟀，就不分白天黑夜的去荒郊野外，专门去找僻静的地方捉蟋蟀，纵使到了乱坟堆前，只要能找到好的斗虫也无所畏惧。有时候到了后半夜，他还蹲在镇上的巷子里蹑手蹑足地捕捉斗虫，胆小的人遇到他，还为见鬼了呢。当年临泽镇上有几个玩蟋蟀的高手，都是中医先生，他们对王四瘪子都不感兴趣，一般不愿意和他交手。王四瘪子养的蟋蟀只能找一些二、三流玩家开战，如果碰到比他好的斗虫，哪怕欠账也要千方百计地想办法弄到手。所以，有一阵子王四瘪子只要见到好的斗虫就想买，有邻居骂他：“家里的日子都过不过来，非要冲大魂玩那个死人东西，能当饭吃吗？”

王四瘪子会卖西瓜，这还要从他会拣西瓜说起，以前的临泽镇会拣西瓜也算一门手艺，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大伏天里一家人围着小桌子切一个黑籽红沙瓤的新鲜西瓜，真是解喝又解馋。怎样能够保证西瓜切开后不是个瓠子，就要请拣瓜的高手帮忙，由于王四爷会拣瓜，邻居熟人就常请他帮忙。王四爷拣瓜基本上都是百发百中，就连皮厚皮薄、籽多籽少、沙瓤还是肉瓤、红瓤还是黄瓤他全都说得一清二楚，大家都夸他拣瓜神得很。但是，卖瓜的瓜贩子是烦透了王四爷，把好的沙瓤西瓜都拣出来卖了，那些肉瓜瓠子瓜都卖给谁呢？有些瓜侉子有时见到王四爷来帮人拣瓜，干脆就说自己临时有事不卖了，弄得王四爷也有点难为情。

后来，王四瘪子心生一计，夏天干脆干起了西瓜卖买，包熟包甜，价钱略贵一点。放心的人直接给钱把瓜抱回家，不放心的就用小刀开一个三角形的小口，尝尝再买，这样一来，他这里的西瓜经常是供不应求。生意不错，利润不多，说是图个热闹，有个事做，但也不少挣。后来他又兼卖香瓜，他卖的香瓜也特别好，都是香皮绿肉的脆瓜，又酥又甜，用刨刀把皮刨开，满是清香。有些人想多买几个，他总是关照别人说：“这东西是好吃，但小孩不能多吃，吃多了会肚子痛，是大寒的食物。”他自己吃香瓜，从不刨皮，抓在手上用掌心一拍，香瓜就炸裂开了，用力甩掉瓜籽瓜瓤，直接连皮吃掉，有时候连鼻涕都一起甩滴下来了，他说香瓜皮有营养，可以去火清热。

王四瘪子有时闲得实在无聊，就拿着竹杆去家门口的河边钓鱼。临泽镇的后河里都是小鱼，以参子鱼为主，咬起勾来一口接一口，好钓得很，一下午可以钓半盆。这种参条鱼只有手指那么大，肚子用手一掐就干净了，但鱼鳞没法刮掉，上不了手。王四瘪子嫌这些小鱼费事，就想了个办法，将这些小鱼炖成了鱼汤喝。经过长时间炖煮，小鱼基本上都被炖化了，没想到鱼汤出奇的好喝，鲜美得很。在此基础上再加一些简单的药材，用纱罩篦一下将鱼汤参到羊肉汤里，大火滚一会儿，小葱、糊椒粉调味，小鱼汤从此就变成了王四瘪子汤羊的秘方了。

1978年我们家在临泽镇砌了属于自己的房子，地点选在炭厂东北角的巷子里，这里离王四瘪子家不远，大约几十步的距离。那时我已经离开临泽镇了，寒暑假回来在家画画，经常听见王四瘪子在巷子里骂骂咧咧的声音，边走边骂。可能是酒喝多了，舌头伸不直…… 有时候碰到熟人会停下来聊一会儿，聊完后又继续自言自语地骂，骂的全是“促骨痨”的话，有些不堪入耳，接着是骂声伴随着脚步声回家去了。

以前临泽镇上的男人解大手、小手完全依靠公共厕所，凡是那个年代生活在临泽镇的朋友，对临泽的公共厕所一定是个抹不去的记忆。有很多男厕所都是敞开的箱柜式结构，来上厕所的多数都是住在附近的邻居，大来大往，坐下来的都是熟人，难免会聊上几句。我除了儿时因为斗蟋蟀经常和王四爷近距离接触过以外，那个寒假里在炭厂北面的后河边上上厕所和王四爷有过一段聊天。

因为我和他一样，在家也是排行老四，他叫我“四老板”：“你现在拽呢，是恢复高考第一届大学生，毕业以后就是正经的国家干部啦！”

我知道他现在做羊肉汤生意不错，但无法坐在厕所上和他讨论吃喝的事情，就搭话问他：“您身体怎么样，看上去应该比过去要好，是财发精神涨了吧。”

由于难得见面，等上完厕所我们俩在路边又点了根烟聊了起来，他说：“做了点汤羊，这些人馋死了，老是到我家来吃，把人都忙死了。”

我边笑边应答：“我家以前常常从赵大胖子那里拿羊脚回来炖汤喝，羊汤确实是个好东西！喝了不怕冷。”

“不瞒你说，他妈妈的，我在汤羊里加了小鱼汤，都是小活鱼熬岀来的，鱼加羊写个鲜字，妈了个巴子，把他们眉毛都鲜掉下来了。”他越说越得意。

我附和道：“小鱼好找，小活鱼不好弄，不过鱼汤刚好可以去腥起鲜。还可以相互转化成食补作用，高蛋白加高蛋白，刮刮叫！”

“关起门来说，我做的羊汤加了点药材，对男人好，要不然这些“老炮籽在”都不嫌贵，到晩上非要来吃这一口啊。”王四爷又回到了以前的本色，越说越起劲！

我假装板起面孔说：“当心计划生育的人找到你头上来。”

两人大笑………！

他舒了一口气说；“你有空可以来尝尝我的手艺，晚饭少吃点，睡前到我这里弄碗羊肉汤，不加药材的，包你吃了以后少盖一条被子，暖和和的！一夜到天亮都不要尿尿sui sui……”

一阵西北风吹得我打了个寒颤，“好的好的，您先忙，早上出来稀冷的，我就穿了一条单裤子。”

“不得命了！四老板小伙头子火大，换我哈要冻的打摆子呢。再会再会！”

临泽属里下河地区，故名思意，四面临水。往东去和兴化县交界的董潭、洋汊一带均为芦苇荡垛田，还有一些盐碱滩地，到处是草。农民几乎每家每户都养羊，那里的羊都是半放养状态，水好草盛。所以，那里的羊也是皮好肉鲜，没有羊骚味。由于那里的土质偏碱，羊肉下锅后容易炖烂，肉质鲜嫩。加上里下河地区冬季湿冷，所以，自古以来，临泽人就爱吃羊肉，主要是以羊肉汤和冰羊为主，只有三年以上的老羊肉才会红烧了吃。

小的时候父亲带我们去喝过汤羊，清楚地记得是个下雪天的晚上，就一碗汤，一块肉、一个咸金刚脐子，刚吃出滋味来就结束了。那时候王四爷还没有开始做羊肉生意，后来听说他把羊肉汤和冰羊给发扬光大了，还用真空包装把王四瘪子品牌冰羊肉、酱牛肉远销到其它城市，还可以让在外面闯荡的临泽人也可以吃到家乡的味道，确实是做了一件出奇的事情。

后来，听我母亲谈闲，说四瘪子成家了，对方是丧偶的单手人，很踏实，还过继了两个孩子来，这对于四瘪子来说是再好不过的了。老婆有个好身体，又有现成的后代，少费多少事情。不管怎么说，四瘪子是头婚，原汁原味，老婆也知道他是家里的顶梁柱，所以，处处都对他好。用我母亲的话说：“四瘪子天生就不是个正经人，现在是过上了正经日子。”

时间来到2000年以后，我们家已经离开临泽镇有些年了，我们兄弟几个想回临泽老家看看，正好是春节的前几天，傍晚去王四瘪子那里吃冰羊，喝汤羊，见到了王四爷。他面相全变了，不那么瘦了，带着微笑，还有点假惺惺的慈祥，样子比以前平和多了，看来他算是抓住了和气生财的精髓。他见我们慕名而来，甚是高兴，说现在除了本地春节订货以外，外地的订货很多，成日带夜的忙。他告诉我们说：“我王四瘪子的东西那么贵，还是挡不住他们来订货，哪里有那么好吃，都是瞎起哄，现在有些人送礼也送我家的东西，真是招架不住。”把我们安排坐好，弄了一大桌菜，没顾上和我们详聊，就忙着给我们准备带走的东西去了。

临泽镇上姓王的很多，小名叫王四爷的也有好几个，但王四瘪子就他一个，时间一长，我敢保证，去临泽镇找王步荣，肯定没人知道，就连我也是最近才知道王步荣这个尊姓大名的，但在临泽镇说到王四瘪子怕是没有不知道的。

2025年元旦于西班牙，宝珍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