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 姑

叶公戏龙

文字/编辑：叶公戏龙

美篇号：8714422

图片来源：网络、美友

 四岁那年，父母把我送回邯郸农村的爷爷奶奶家，​那时候我的小姑才十三岁。

　　豆蔻年华的小姑性格泼辣，没有女孩儿那种温婉，干啥都大大咧咧的。上树撸榆钱、下河摸鱼虾，比男孩子都利索。在她身旁总是围着一帮小姐妹，跳绳、踢毽玩的非常开心。顽皮的男孩子若欺负她的伙伴儿，小姑就打抱不平上前理论，最后抱头鼠窜的往往都是那些男孩子。

别看小姑年龄小，挖野菜、打柴禾，捡麦穗……力所能及的活儿样样都拿得起放得下。

跟着小姑到河里洗衣服是我最开心的事。村外的沁河离奶奶家不远，下个长长的坡就到了。沁河水流湍急，清澈见底。宽宽的河床上铺满细细的白沙，缓平的岸上长满青草。小姑到了河边不急着洗衣服，总是先玩一会儿，玩美了、玩痛快了才开始洗衣服。

有时小姑钻进玉米地里，不一会儿胳膊下夹着两根“甜杆”出来。我们在草滩上一边嚼着“甜杆”，一边逮蚂蚱、捉蝴蝶，揪一根“狗尾巴”草，把蚂蚱穿成串，带回去给奶奶家的几只鸡解馋。

“甜杆”嚼完了，蚂蚱逮了好几串，小姑才把篮子挪到水边，把一件件脏衣服先在水里浸湿，然后在石头上找个地方坐下来开始洗。这时候才发现忘了带肥皂来。

　　

小姑经常不是忘了带肥皂，就是忘了带棒槌，忘了带东西便指使我回家去拿。我很不情愿这么来回跑，以致每次洗衣服临出门前，总担心地提醒小姑别再忘了拿东西。惹的我奶奶就数说小姑：“你这么大闺女成天丢三落四，还不如孩子有心嘞！”

数说归数说，小姑依旧照忘不误。有两次还把刷好的鞋子晾在河床鹅卵石上忘了，第二天才赶紧跑去悄悄地拿了回来。

　　

夏日的晌午骄阳似火，奶奶叫小姑去地里替换爷爷回家吃饭，小姑磨磨蹭蹭不想去。又被奶奶数说了一顿，看看实在推脱不过，就非得拽上我一起去。

老家的村子坡多沟深,属于典型的丘陵地段，晌午的荒郊野外不见人影。奶奶怕有人糟蹋瓜菜园子，就总得有家人在地里看护着。小姑带着我到了地头，爷爷叮咛我们两句就回家歇晌去了。

在小树的树荫下，小姑靠着树坐下来，铺开花布衫，让我躺在上面。头枕在小姑的腿上，听她哼唱着小曲儿。小姑的手不能闲着，闲着没事，便拿纤柔的草拨弄我的耳朵，痒的我直躲闪却又非常享受……

　　空旷的田野万籁俱静，我们渐渐似睡非睡地迷糊着。突然听到邻村地里有人大喊：“打狼嘞、打狼嘞！”小姑猛地打了个激灵，一把将我紧紧搂住，四面看看似乎想找个地方把我藏起来。她站在土塄上踮着脚尖用力把我托起，让我趴在树杈上，自己攥了一把镰刀神色紧张地守护在树下。

我从树上看到有人拿着铁锹、锄头从村里跑出来，四面八方响起“打狼嘞、打狼嘞！”的高喊声。小姑也声嘶力竭地跟着喊起来。正在这时，爷爷急匆匆赶来了，先把我抱下树来，小姑惊魂未定地一头扎在爷爷怀里大哭起来。

狼的出没很偶然，以前只听大人们说过谁家孩子被狼拖走的事，但是与狼打过照面的人并不多。我趴在树上一点儿也不知道害怕，还觉得挺好玩。倒是让我看到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姑竟然也有害怕的时候！

小姑当时被吓得不轻，但是为了保护我，全然不顾自己的安危，守在树下随时准备与狼以命相搏！这个举动深深印刻在我的脑海里，以后每看到动物拼命护崽的场面，就想起我的小姑也曾经这样护过我。

　　

一天，看到小姑坐在门坎上，哭的两眼通红。里面坐着一屋子人在商量着什么大事，只听奶奶又在数说着小姑：“你早点嫁过去有啥不好？小锁这一走还不知道啥时候回来，以后人家在部队上当了官不娶你了，我看你咋办！”

原来在小姑两岁的时候，爷爷奶奶就与邻村的朋友给孩子定了娃娃亲。朋友的儿子叫小锁，比小姑大几岁，今年要去当兵了，婆家提出要提前给他俩完婚。奶奶家没有准备，有些措手不及。小姑还是个懵懂少女，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只能任由爷爷奶奶一手包办。

大人们出来进去忙着张罗着喜事，小姑却天天都在伤心地哭泣。年幼的我不晓得这里面有啥事，拿袖子给小姑擦着泪水，也跟着一起哭。

没过几天，一顶小轿来到奶奶的大门口，喇叭嘀嘀嗒嗒地吹着，乡亲们里三层外三层围着看热闹。小姑抱住轿杆哭着不肯上轿，我跑上前去拼命扯着小姑的衣角往回拽。几个人撕掰着把我抱开，眼看渐渐远去的花轿，不知道他们要把小姑抬到哪儿去，我绝望地躺在地上打着滚儿，嗓子都哭哑了……

　　

那时候人们没有法律意识，办不办结婚证没人在乎，乡亲们坐下来喝了喜酒就算成婚了。

 寒冬过去，春暖河开，岸边又密密麻麻长满青青小草。每当我和奶奶来河边洗衣服，自然就想起了我的小姑。

有一天，小姑突然回来了，还抱回一个用布单裹着的小娃娃。奶奶高兴地接过娃娃亲了又亲。我在一旁惊奇地看着，心里想：这准是小姑捡麦穗捡到的。

小姐妹们听说小姑回娘家来了，不大功夫都聚了过来。叽叽喳喳地说着笑着，开心极了。

　　

小姑虽然当了妈妈，但是稚气未脱，仍然和她们跳绳、踢毽子，打闹着。玩着玩着，小姑忽然停下来说：“你们等等，我给孩子喂点奶去。”说着就跑到旁边，瘦小的身躯抱起婴儿，撩开衣襟。孩子撒欢地蹬着小腿儿，贪婪地吸吮着。刚刚喂了没几口，也不顾孩子吃饱没吃饱，撂下孩子接着玩去。

这是一个充满趣味儿的场面：襁褓中的小儿躺在树荫下安然沉睡，不谙世事的少年妈妈则无忧无虑地在一旁与天真活泼的小姐妹们嬉耍。这种祥和、温馨、天下太平、又带几分诙谐的罕见场景，恐怕你一生也难得一见！

那年小姑才十四岁。

　　

转年我也离开奶奶家，回到父母身旁，从此再也没有见过我的小姑。

六十多年过去了，落叶归根，我从国外归来，在美丽繁华的海滨城市天津落户定居。待办妥安家事务后，我便迫不及待重回故乡去探望我的小姑。

见到小姑的那一刻，我们四目相对端详着对方，从岁月沧桑的脸上努力寻觅着儿时的痕迹。她伸开双臂，像小时候那样搂我，我俯下身看着满头银发的小姑，抚摸着她那消瘦的身躯，百感交集，眼泪夺眶而出。

小姑精神矍铄，豪爽依旧，还是那样大大咧咧的性格，满院都能听到小姑爽朗的笑声。她有条不紊地安排着欢迎我的家宴。特意嘱咐煮两个鸡蛋 — 还记着那是我小时候最爱吃的东西。

姑爷、媳妇们对小姑很敬畏、心服口服地听从小姑的安排。子孙满堂的大家庭，和谐美满，里里外外充满喜庆的气氛。

小姑有五个儿子、两个女儿，他（她）们个个都挺能干，看得出孩子们很孝顺。孙子、外孙也一个比一个优秀。

小姑不仅治家有方，而且致富有道。多年来，她建蔬菜大棚、办食品厂。以她的人格魅力带领乡亲们创办了县里第一家民营企业，业务做的风生水起。

“来，狗娃坐到这里”一声“狗娃”将我拉回到童年的记忆，几十年没人这样喊我的乳名了，听着小姑这陌生又熟悉的呼唤，忽然觉得自己又成了六十年前的孩子！



小姑陪着我回到奶奶的村子里，听着浓浓的乡音，闻着老家泥土的气息，一草一木倍感亲切。

当年闹狼的那一大片庄稼地早没影儿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幢幢时尚、漂亮的农家小楼，呈现着新农村生机勃勃的景象。

　　

村外沁河平展展的水泥河堤上，儿童追逐嬉闹声，广场舞的音乐声不绝于耳。当年那青青小草、杨柳依依的自然景色；小姑曾经洗衣服的河边再也找不到了。

夕阳下的旧村陋院处处都是岁月的痕迹，童年记忆中那宽阔的街巷现在显得特别狭窄，两旁的房屋也好像萎缩了似的感觉很低矮。爷爷奶奶住过的屋子，如今斑驳破旧，物是人非。院里犄角旮旯处长满杂草，满目苍凉。

我站在院子里，浮想联翩。小姑童年踢毽、跳绳，喂鸡、扫院的身影历历在目……

　　我向往、眷恋的故乡，并不因为它有多么美丽，而是那里有我的童年，有我血脉相连的亲人！

 人生如梦，往事如烟。现在，有资格唤我“狗娃”的人也只有小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