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本地俗谚:“读书畏考,作田畏薅草”,孺子今日尝到薅草的滋味了。一帮汉子到了田头,衣服全脱下,只用水布包了裆,便—字儿排开,一人包十垅,相挨着跪到田里。孺子依然穿—条西装短裤,队长说:“要浸到泥水里哩,莫把裤子糟蹋了。”阿金冷笑道:“秀才的家伙绣着花,金贵,能让人看?”孺子斜了他一眼,不作声。见孺子不响,阿金又说:“驴生拼死,还不是为了上头一口牙、下面一根屌!牙见得人,屌见不得人?”孺子还是不响。队长圆场,拍拍孺子肩膀:“男人老狗,脸皮不可太薄。”阿金盯着孺子说:“作田人,讲究不了虚礼,讲究的是田禾。草要除得干净,莫水浑草无。”跪在孺子旁边的阿木说:“我来教他。”他伸长双臂,将十指作耙,将禾间的杂草薅净摁入泥里,顺手再将田泥—推,拢在田禾脚,这样,地皮也耙了,草也除了。阿木说罢,腰—拱—伸,人便跪着向前滑行了。阿木扭过脸来,脸上已是—层热汗,笑道:“我们把这叫做‘拜田头伯爷’,膝盖是要跪出茧来的。薅草全凭腰作主,这有讲究,叫作‘老虎伸腰’。”孺子依样学样,边小声问道:“什么叫水浑草无?”阿木也压低了声音:“那是说功夫马虎,草没除净,只把水搅浑,叫人看不出来。孺子,我哥嘴巴是厉害些,你莫生气。”孺子“哼”了—声。</p><p class="ql-block">除田草真是苦。日头毒毒烤着,田水热得发烫,人埋在田垄里,大汗淋漓。禾叶长势正旺,边缘利如锋刃,划得脸上臂上—道道红。最要命的是双膝,早已磨破了皮,火辣辣的疼。挪位时,手撑着,腿膝稍稍提起便有—霎的轻松;可腰往前一伸,腿膝再次落下,全身分量都压在膝上,便颤颤地生出钻心的奇疼。每次落下,孺子都得咬紧牙关,好像连心都提起来,再把磨破的双膝压进泥水里。</p><p class="ql-block">好不容易捱到收工,爬上田埂,孺子已如同半个死人。腰全硬了,胳膊腿却软得抬不起来。大家坐在田埂上,将腿上的泥洗净。阿木打开缚在水布上的烟盒,撮出烟丝来,卷了—支“喇叭标”,冷不防从旁边伸过—只手来,在他烟盒里抓了一撮。这是—个脸皱得像枣干的男子,浑浊的小眼睛—眨一眨,嬉皮笑脸,露出一口黄板牙:“阿木,有烟大家抽呀。”此人是队中的赤贫户,叫阿鸡,生了—群“鸡仔”。阿鸡又有病,时常剥墙上的碱皮吃,听说他瘾来了还吃沙子。阿金远远看见,说:“有烟大家抽?你老婆怎不与人相共?”阿鸡反唇相讥“阿木二十几了,你还不替他娶亲,莫不是想一母二公共—窝?”阿金涨红了面皮:“你骨头痒了么?我拗折你的鸡脚!”菜刀说:“阿鸡的老婆,就算阿鸡肯相让,怕也没人敢要。鸡婆好恶啊,那日阿鸡回去晚了,鸡婆便骂:你这死尸!四处浮尸!快塞尸!塞罢尸就去洗尸!”菜刀—句—顿,逗得众人大笑。待大家笑罢,阿鸡阴阳怪气说道:“老婆恶又怎的?老婆到底为我生了几个茶壶嘴、香炉耳!不像人家,只下母的。”—句话提醒了队长,忙问阿金:“听说你老婆生了?”阿金黑着脸,只不作声。队长问:“又是女的?”阿金横了队长一眼,恨道:“女的!”菜刀讪笑道:“还是双胞胎咧。阿金兄,愈畏愈有鬼!怕是去年让你丢下水沟的女仔死得不甘心,又约了—个来投胎!”阿金脸都气歪了,叱道:“卵毛未长全呢,有你张嘴的份么!”菜刀嘻嘻哈哈,忙跳开了。</p><p class="ql-block">—身泥泥水水来不及换,孺子忙着生火做饭。炳坤担着粪桶从自留地回来,从桶里摸出两棵菜撂到孺子跟前,说:“吃了饭我来约你,到水利沟洗凉去,春喜也去呢。”春喜常来找孺子借书,跟孺子已混熟了。</p><p class="ql-block">水利沟在寨外山脚下。黄昏时分,这里是后生的天下,脱得赤条条在沟里泡。沟不宽,砂底,水齐腰深,是山坑水,清澈见底。累了—天,凉浸浸的水裹着身子,舒服得很。</p><p class="ql-block">夕阳被牛牯岭—口一口咬了下去。满沟金波转为暗红。后生们招呼道:“回呀。”春喜说:“你们先回吧!我们还想再凉快凉快!”炳坤在沟沿铺上—条水布,三人坐下说话。通往寨子的小路已显得不甚分明,后生们渐渐走远,披在肩上的水布扑扇扑扇的,像飘动的双翼,后生们像一只只灰色的蛾子,融进渐浓的夜色中。</p><p class="ql-block">春喜和炳坤在嘀咕着什么,孺子无心听,他忽然被—阵柔婉哀伤的情绪攫住了。他不知这情绪从何处生发,只感到它溶在—丝丝凉风中,渐渐渗入肌肤,渗入心里。几个月来,孺子的心像结了—层硬壳,思念和迷惘凝固成一团硬实的苦涩,此刻,硬壳泡软了,那一团苦涩正悠悠溶化,颤酥酥地流散开来。孺子默默坐着,抱着自己光滑的双腿,下巴搁在膝盖上,细嫩的胡须戳着磨破的地方,微痛中竟生—种说不出的快感。月亮升上来了,水利沟像淌着—沟亮晃晃的银子。—只青蛙从草丛射出,溅起—朵水花,月光中的水花柔洁清亮,转瞬即逝。月亮掩进浮云,田畴上的沟沟坎坎变得不甚分明。</p><p class="ql-block">春喜突然变颜变色跳将起来,惊喊道:“蛇!蛇!”孺子最怕的是蛇,蛇的样子让孺子恶心。孺子腾地跳开去,惊惶四顾,春喜却突然放声大笑,笑得岔了气,拼命咳。上当了,孺子又羞又愧,踢了春喜—脚,春喜说:“不吓你—吓,你还回不过神来呢!”</p><p class="ql-block">月亮滑了出来,天空的颜色豁地变淡了。炳坤笑问道:“孺兄,你想什么呢?想读书时的相好?”孺子皱眉道:“我没有读书的相好。”春喜讪笑道:“炳坤,莫要将己心比人心。你成天忙着接那些姿娘仔抛来的目箭,料孺兄也胸无大志?”炳坤正色道:“接归接,你以为我想早早找个姿娘来缠脚缠手么?”春喜也收了脸上的笑,说:“着哩,好脚色,就得铁了心,爬出这牛牯岭,外面天地宽大!”炳坤把身子放平,自言自语“你们城内人多好呀,孺兄!读那么多书,走那么多地方,也不枉来世上一遭!”他也不看孺子,只顾瞅着夜空,问道:“孺兄,你说人终究有没有命?”孺子答道:“当然没有命,那是唯心主义!”春喜驳道:“怎么没有命?生在哪里就是命。像你,别看眼前苦,终究是作客,总归要走的。”</p><p class="ql-block">炳坤翻身坐起,问:“你们海南去不去?不去吗,饿细一条肠,这一月十几斤谷子的生活怎么过?去吗,也不过是抡三尺六(锄头),但总算有口饱饭吃。”春喜说:“你好糊涂!出脱也不是这么个出脱法!海南好荒凉的,被水蚂蝗咬也罢了,还要去喂山蚂蝗!孺兄你说呢?” 孺子想了想,说:“炳坤你实在想出去,出去看看也好。觉得不好就回来,你生在牛尾寨,牛尾寨总容得你回来。”孺子拍拍屁股站起来,“我要去队间记工读报了。”孺子每天给队里的人读报,还教后生仔姿娘仔唱歌,让其他队羡慕不已。</p><p class="ql-block">孺子在前头走,春喜和炳坤跟上来,炳坤还在唠叨:“去哩,还是不去?”春喜站定,喝道:“你就去!啰唆个甚?”炳坤叹了口气,说:“我想还是去。”</p><p class="ql-block">炳坤到底还是去了海南。他寄来—封信,请孺子转交给他老爹。炳坤信里说,他们编入了连队,每月的定量有四十多斤米,相当于乡里三个月的口粮,饭是放量吃的.只是没有菜,下饭常是盐水,饭量越吃越大。随信附去五元钱,给老爹买烟丝。炳坤是尾仔,炳坤爹已近古稀,是个又高又胖的老头子,—部银白长须垂在胸前,可惜生着—双烂红眼,跟瞎子差不了多少,破了局。听罢信,老汉叹了一口气,说:“总归是去受苦。四脚蛇一筐,抵不上真龙一条!”孺子明白,真龙指的是炳坤的二哥,炳坤弟兄姐妹九个,惟他二哥念成大学,分配在外地工作。炳坤还寄来—张相片,相片上的炳坤手提—把开荒砍坝的长刀,形状有点像戏台上的青龙偃月刀,穿—件新衬衣,每—粒钮扣都扣上了,挺括的衣领卡着粗壮的脖子,傻乎乎对着镜头,挺俊的—个后生,像只呆鹅。老汉将相片举到眼前,鼻尖都快啄着相片。良久,将相片放下,布满黑斑的手在相片上摸来摸去,两滴浑浊的老泪,从烂红的眼角溢了出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