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双明亮的眼睛

画船听雨

<p class="ql-block">  2024年11月25日,仿佛被温暖眷顾。清晨的小雨淅淅沥沥,将大辽西初冬的寒意悄悄隐匿,带来“十月小阳春”的别样浪漫。车窗外,高大的树木枝条萧疏,落叶斑驳地躺在大地,承接细雨的轻抚。或许它们也后悔过早飘落,应在枝头等第一场雪来,然后同雪花共赴一场翩然的壮丽。因车上坐了几位“文人”,要去凌源大河北镇黄土梁子村拜访一位“重量级”的长者,所以“文人出门风雨多”,一程冬雨权且为此次出行增添一抹别样的“诗意”吧。</p> <p class="ql-block">  车子途经前进乡石门沟林彪“三线”指挥所,青灰厚重的洞墙石壁在蒙蒙雨雾中,把我们的思绪一下带到战火纷飞的年代。而我们此行要拜访的这位95岁的尊敬的长者,就是在辽沈战役中一位英勇的民兵战士、担架队队员——范兰宗。</p> <p class="ql-block">  穿山越岭,上午十点左右,我们抵达黄土梁子村。这是一个呈东西走向的沟谷,两侧高山连绵对峙,青龙河蜿蜒东去。在范兰宗老人孙子范思哲引导下,我们来到一幢旧的土石砖瓦房前。它古朴深沉,虽不高耸却尽显威严,几十年春秋叠替,它与老人相依相伴。迎门而入,急切与好奇交织,东屋通长的大火炕上,老人正等待着我们。</p> <p class="ql-block">  我一眼望见坐在炕上的范兰宗老人。中等身材,背微驼,近一个世纪的人生风雨使他苍老了容颜,满脸皱纹在谈笑间张合聚拢更显亲切质朴。一双眼睛玻璃体虽已浑浊,但双瞳精亮,熠熠有神。老人语言略有不清,但却难掩热情,一个劲的邀请我们上炕。在老人朴素的意识里,请客人炕上坐是最高礼仪。盛情难却也为了更近距离倾听老人的诉说,我欣然脱鞋上炕。那炕上,早已放上一个炭火盆,童年的记忆与温暖,在与老人围坐火盆的这一刻,瞬间涌起升腾。炕上地下,亲友们各自落座,果盘端来香茶斟上,话匣子就此打开。</p> <p class="ql-block">  “大爷,您今年多大岁数啦?挺多事儿还记得吧?就从咱们小时候一点儿一点儿说行吧?”我抚着老人的胳膊,提高嗓门。老人没有文化,用辽西土话儿交流起来比较容易。</p><p class="ql-block"> “我属马,30年生人,28岁那年我妈就没了,52岁那年我爸也走了。我们哥仨姐仨,我是老大,小时候给雹神庙葫芦头沟大户老李家放猪。那时候穷呀,我又是老大,给人家扛活挣点粮食好养活家呀。”老人从盘着的腿窝里抽出手,点点自己的胸脯,又敲敲自己的膝盖。</p><p class="ql-block"> “大爷,早听说你年轻时当民兵,去前线战场抬担架,九死一生呀,您老福大命大,活着回来了。这些事你得好好给我们说说。”这是我们太想知道的老人的英勇事迹,这也是他传奇人生中浓墨重彩的一段篇章。</p><p class="ql-block"> “19岁那年,我是民兵。有一天,我三叔范树清通知我们上前线抬担架,他是民兵排长,到前线当我们担架队的队长,和我一块去的还有小甸子的宫贺国。”老人努力地回忆着,“我们就紧跟着前线部队,战前往战场上送物资、炮弹子弹,有时也和部队一起挖战壕。黑夜挖时候多,一个人挖多少米有任务,必须挖完。有一回仗打得激烈,伤亡也挺重,就听一个当官的说,‘五连打花了,六连上!’六连就一股脑都钻到战壕里去了。后来,战斗打响了。那家伙,炮火连天,子弹贴着耳根子‘嗡嗡’响,它也不分你是兵还是担架队呀。我眼瞅着一个担架队员的瓢给打飞上天了,那是我们吃饭的家伙事儿,天天就别在腰上,就地吃饭就使它。那阵地上到处都是血呀,我们就听队长的‘倒下就抬,不倒下就跟上!’我们就把一个又一个倒下的战士抬上担架,拼命往战地医院跑。”老人一遍讲,一边做着各种手势,仿佛回到了那惨烈的战斗情景之中。</p> <p class="ql-block">  “在战场上你抬过兵,抬过当官儿的吗?”</p><p class="ql-block"> “抬过,团长、旅长我都抬过。我抬过一个18岁的小战士,把胳膊腿都炸没了,抬到半道儿就牺牲了,唉!孩子太小啦,真惨呀。我抬过一个旅长,他小腿被炸折了还不下火线,嗷嗷吼着‘冲呀——冲——’,是战士们硬把他摁到我担架上的。国民党有飞机呀,有时候追着担架队扔炸弹,我们伤亡也很大呀,魏杖子姚家湾的段瑞金我眼瞅着就牺牲了。”</p><p class="ql-block"> “大爷,你抬担架负过伤吗?”我急于知。</p><p class="ql-block"> 老人直摇头且很自豪地说:“我一个伤疤也没有,就国民党打炮那会儿,我就找刚炸完的炮弹坑儿趴着,那天累得睁不开眼,醒来还在炮弹坑躺着呢。因为啥呢,那天打仗冲锋,一个兵伤得挺重,肚子血流不止。抬担架不得劲儿呀,我背起来一口气跑12里地,把他背到战地医院,送得及时,抢救过来了。”</p> <p class="ql-block">  “大爷,有让你记得最深的事吗?”</p><p class="ql-block"> “有啊!我们担架队一个队员正在那往起抱一个伤员,一发炮弹落下来在旁边炸了。他觉得脸上一热,就血忽淋拉倒那了,嘴里‘哎呦妈呀’一个劲的叫。我们就把他抬上担架往医院跑,半道碰上队长,趴脸上一看,队长一脚把他从担架上踢下去了,就骂他,‘你摸摸那是你的肉吗?是你的肉疼不疼你还不知道?!’原来,是别人的一块肉蹦飞贴到他脸上啦!”讲到这老人忍不住笑起来。是呀,那么残烈的战场环境,竟也有那样啼笑皆非的有趣故事。</p><p class="ql-block"> “大爷,咱们都跟部队打过哪呀?”我们知道老人在枪林弹雨中抬了4个月的担架,具体都参战过那些地方,我们很想知道。</p><p class="ql-block"> “最远到过黑龙江哈尔滨的三棵树,还到过四平、营口、秦皇岛,打锦州那个仗最激烈。还有个小孤山,那家伙,咱们牺牲了不少人。最后胜利了,在海城开的庆祝会,开完会光着脚走回来的,连鞋也没有,脚都磨破了。那也高兴,打倒了国民党,共产党领着咱们当家,就是死在战场也乐意。”</p><p class="ql-block"> “大爷,当时知道你要去前线抬担架救伤员,会牺牲,你害怕吗?”</p><p class="ql-block"> “我干啥去啦?我怕我不去呗?还是那句话,把国民党打跑了,死了也乐意,操!”老人目光炯炯,手臂用力一挥,然后双手五指曲笼,烤着火盆。我也顺势伸手陪烤,火盆表层的炭已烬化为灰,覆盖在下面的红炭火不再灼烮,缓缓温热着我们的手心。“领导表扬过您吗?”我问。</p><p class="ql-block"> “表扬过,老表扬。我体格好呀,机灵、又能跑、救的人多,自个还不受伤。”讲到这,老人特得意。“回来后,我妈抱着我哭,都寻思我回不来了呢。回不来,哪有这一大家子人呀!”老人动情环视了屋里的儿孙们。</p> <p class="ql-block">战争是个略显沉重的话题。我们喝口茶,让老人歇息会儿,随即话题转到他回村后响应党的号召,到抚顺钢厂支援工业建设。这段往事,老人的本家孙子范春荣知道的较多,他介绍说:“我大爷爷那时在钢厂干了三年,因为管理能力强,虽然不识字,但是当了三年班长,厂里还特意给他配了个‘文书’,他在厂里一直是劳动标兵。后来赶上精简下放,他又响应国家号召回老家种地,做回了地地道道的农民。”老人静静听儿孙们讲述,不时地点点头,但回村后的很多事,我还是要听老人亲自讲一讲。</p><p class="ql-block"> “大爷,回村后盖房子、说媳妇都是谁张罗的呀?”我问。</p><p class="ql-block"> 老人笑了,神情中多了几分得意,“房子就一间半,石头房。大杖子我舅丈人王田相中我体格好,人又本分,就把他外甥闺女介绍给我。我也相中了,就在一块儿过日子,生了五个儿子、一个闺女。”老人自豪地指着地下围坐的儿孙、姑爷,“这大帮孩子,还没来全。”</p> <p class="ql-block">  “大爷,听说你回来入了党,当了30多年队长,还上大寨参观看到过陈永贵,是吧?”我问。</p><p class="ql-block"> “陈永贵?我见过。回来后,我们队我也领着大伙干!我们建砖瓦厂、养猪场、开烧锅、还有粉房豆腐坊,我们还有配种站、编织厂,队里拴五挂大胶车,还有一台拖拉机。我们队公分能煞上一块零七分,别的小队倒挂,我那时,全公社108个生产队,我们排第一!”老人难掩自豪,说到兴奋处,挥舞的手臂满是力量。老人的儿孙们也被老人感染,纷纷介绍他们知道的更多的老人带领全村创业的壮举及深刻往事——老人没文化,但队会计不敢乱写账,因为老人心里有数,谁也骗不了他;他带人修梯田造地,改良土地,打机井,拦河下水泵搞灌溉,队里粮食产量高,年年交公粮最多、质量最好,受到公社、县里连年表扬;县、公社领导经常带队来参观学习,成了全县先进典型,老人被评为县里劳模,多次受到表奖;县里和公社领导要让他当大队书记,他因自个没文化拒绝了。听到这,老人又一次按耐不住,说:“我没文化呀,连自个名字我都写不上。我就知道听共产党的没错,这辈子竟给八路军干事了。土地下放是邓小平搞得,老百姓都富了,现在咱们日子都好呀。我现在还自个种十七八亩地呢,羊圈里还有一帮羊。”老人的幸福感满满,此时他双目凝神,根本不像95岁高龄的老人,他的眼里,永远有明天。</p> <p class="ql-block"> 老人本家孙子范春荣如今在政府机关退休,他是老人兴办教育的受益人。他告诉我们,老人深受没文化之苦,决议要办夜校扫盲班。老人放自己家的树,带人起石头、做砖瓦盖教室,他还请知青给村民上识字课。说到这,老人再一次开口:“有个知青叫唐绍军,前几年还回来看过我,也老啦。他们那伙子知青,一吃饭,别的大队的知青也跑咱这来吃饭,我这伙食好啊!”老人得意地笑着说。</p><p class="ql-block"> 范春荣接着说:“我大爷爷那时发誓言要全队适龄儿童不落下一人都能上学,那时条件艰苦,他就用挺多大板子搭成课桌,我们几个学生合用一张大板子。后来他用自己队生产的砖瓦盖学校。我们队无论穷富,在我大爷爷张罗督促下,大伙互相帮衬,家家孩子就都念上了书,有出息的、干大事的出了不少人才。”范春荣说完, 老人听了也频频点头,这是令他最为骄傲的事情,比他当劳模受表彰还自豪。</p><p class="ql-block"> 老人孙子范思哲如今是一家企业的老总,他是老人的荣耀。思哲还介绍说,老人在村里无论谁家为难招窄,生气闹别扭,他一出马以德服众以理服人,都平息友好;谁家红白喜事,老人都去捧场随礼,自己有事却不爱声张;作为一个有近70年党龄的老共产党员,这么多年,艰苦朴素,任劳任怨,从没向党和政府提过一点个人要求。这些事迹,的确让人感动。</p> <p class="ql-block">  我还是喜欢和老人多一些交流,就问:“大爷,你当队长,生产队都搞啥文化活动啊?演电影、办大秧歌吗?”</p><p class="ql-block"> “演电影,还唱皮影,一年就唱三四回呢。正月办大秧歌,会都出到山那边河北去,中午都在那吃饭。顶数咱们队角多,家家都接片子。”老人又兴奋起来,仿佛回到年轻时。“你当会首吗?”我凭老人的威望推断,“不!我上角——”老人加重并拉长了语调。“您上角,演啥?伞头?”我惊奇地问。“不!我摸鱼——”老人瞪着晶亮的眼睛说,还用手用力拍打着我的手。“摸鱼”是我们辽西高跷秧歌的一个小插戏,就是一个调皮的丑角,用一根弹性极强的竹条在稍头拴上一根垂线,线尾吊着一条铁制或木制的小金鱼。摸鱼者为一头戴斗笠身披黄袍、白发长长的老渔夫。那金鱼在小丑角的挑动下上下跳窜,左右闪摆。老渔夫则在高跷上身体辗转腾挪,扭姿百异;双手捧抓握攥,动作千变;脸上表情惊悔恼喜,神态万方。小戏整套表演精彩有趣,十分吸引观众。范春荣介绍说老人是他们这一带演“摸鱼”的顶尖高手,如今演的好的都是他的徒弟。啊!老人还有这民间技艺和喜好,着实惊艳到了我们。</p> <p class="ql-block">  老人在火盆上烤着手,似乎还沉浸在那火热的春节大秧歌的喧闹之中,突然他望向墙上的钟表,然后又望着他孙子,说:“整饭吧?”这句话我听起来是那么亲切和熟悉,因为我的父亲每到家里来客人到了饭点,也会望着我们说这句话。多么热情淳朴的老人!</p><p class="ql-block"> 因午餐早已在饭店定好,所以,我们陪着老人,一起乘车前往。小雨还在下着,无声无息,更衬托着小村的宁静与恬淡。坐在车内,我的思绪久久不宁。我想,对于老人来说,4个月的战火洗礼,让他无数次目睹了一个个鲜活的生命的倒下,他也一次次的与死神擦肩而过。他有强健的体格,机警灵敏的动作,他更有一双明亮的眼睛。这双眼,清晰看到了代表贫苦大众的中国共产党和那面血一样炽烈的旗帜;看到了在那面跃动的飞扬的旗帜下洪流般奔涌的、战斗着的他口中的“八路军”队伍;看到了这面旗帜下翻身做主的人民建立起来的自己的政权;看到了这片土地上的人民怎样一步步走向繁荣富庶。老人是幸运的,更是幸福的,因为他拥有了一个足可以无限回忆的丰满的人生。是的,老人没有文化,但心明眼亮。风风雨雨中,他用沉实稳健的步履,担起了一个共产党员赤诚的信念,架立起了辽西汉子朗硬的人生筋骨。</p> <p class="ql-block">  午宴丰盛,席间推杯换盏更是增谊助兴,老人微笑着接受着我们的礼敬和祝福。窗外,青龙河缓缓流过,多像眼下缓缓流逝的时光,我们有幸和老人一起度过这珍贵而温馨的时刻。</p><p class="ql-block"> 握手道别,上车再挥手。车子缓缓旋出小村,已有零星的雪花伴雨而飞,这将开启今冬的第一场雪。</p> <p class="ql-block">  一路向北而行,雪花越来越稠密,已显纷淋漫舞之势。到三十家镇时,雪越下越大,如棉似絮,纷纷扬扬落满天地 ,山川原野一片洁白。我看到了一株树木,我看到一排排一片片的树木屹立在风雪中,接受这天地浑然间的一场盛大的洗礼。多像来到这尘世上我们的祖辈和我们,或经历了残酷的战争、狂虐的自然灾害、恐怖的流行瘟疫以及各种的人生凶险,还有那么多令我们温情回味的或激情或静好的岁月……但,一茬又一茬的树木,根魂永在,从未倒下,多像生生不息的一代又一代的我们。范兰宗老人就是一棵树,一棵曾俊秀挺拔年轻的树,一棵如今年轮密满枝干苍老的树。这棵树有一双明亮的眼睛,年事渐高岁月沧桑已然浑浊了眼球的体液,但那双瞳孔晶莹通透,像透视镜更像望远镜。我们通过它洞见了老人内心深处的纯净,就像现在我们行驶在的这广阔无垠的白雪世界。而老人,用它望见了这世界的美好与光明。</p><p class="ql-block">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