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流血的创伤

YY

<br>我的这具身体,简直可以称得上伤痕累累。额头上,脸上,手臂上,腿上,肚皮上,都有伤痕,无一幸免。<br>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上过战场呢。<br><br><div>&一<br><br>记得很小的时候,我的父亲还在世。他把我带在身边。我们住在一个筒子楼里。他有一个很大的房间。</div><div><br>有一天,我腿上生了一个疮,化了脓。血水把父亲给我买的长长的棉袜粘住了。晚上洗脚的时候脱不下来,我疼得哇哇叫。父亲见了,放下手头的事情,蹲下身子,开始尝试着小心翼翼帮我脱袜子。</div><div><br>他揭开一点点,问我:“疼不疼?”<br>我胆战心惊地看着被揭开的一片袜子,上边带着血肉。泪水在眼眶里打滚,不敢掉下来,怕父亲笑我是只胆小鬼。<br>“街上来了一只猴子。”父亲说。<br>“是红屁股吗?”我立刻来了兴趣。</div><div><br>父亲不置可否。按照我们当地的方言,“猴子”就是说话罗里吧嗦的意思,并不是真的猴子。父亲嘴里的“猴子”,当然就是指我。但是年幼的我不懂呀。我一门心思记得我在街上看过的猴戏——小小的黄毛猴子,穿着小红衣裙,像人一样站着,有个小小的红屁股,能听懂人话,能做很多表演。<br><br></div><div>如果真来了猴子,我可得缠着父亲带我去看。<br>“我要去看嘛。”我撒娇道。<br>父亲没有回答我,他正在仔细处理我的袜子。<br>“猴子在哪里?”我追问。<br>“就在我们家里。”趁着我注意力分散的那会儿,父亲已经成功地把粘连在我腿上的袜子给揭了下来。而我,一点也没有感觉到疼痛。<br>“可是家里哪有猴子呀?”我纳闷地四处看了看。<br>“就是我们家小嘴巴吧唧吧唧没完没了的那只小猴子。”父亲刮了刮我的鼻子,一边给我的腿涂上了紫药水。<br><br>那是我记事起,身体受的第一次伤。如今将近五十年的时光过去,伤痕早已痊愈。但是父亲给我脱袜子的这一幕记忆,以及几年后父亲去世带给我的伤痛,却在我心灵留下了深深的一道伤痕,至今不能痊愈。<br><br></div> &二<br><br>在随后的岁月里,缺少父亲保护的我,要和姐姐一起分担家里的很多家务。数不清的伤痕开始出现在我的身上:切菜切到了手指、挖土挖到了脚趾、摔跤摔破了头——而且往往是旧伤还未痊愈新伤又来了。伤痕叠伤痕,伤痕何其多!<div><br>有一年不知何事,我和姐姐吵架了。姐姐比我年长几岁,身体块头比我结实,我哪里是她的对手?她伸手过来,恶狠狠抓向我的脸。我躲闪不及,脸上立刻出现几条深深的血印。</div><div><br>自然社会,弱肉强食。虽然我和姐姐同属人类社会,但是当时父亲已去世,母亲忙着工作,不在家——缺乏大人震慑的家庭,当然只能遵循丛林法则。</div><div><br>晚上母亲回家,发现我血肉模糊的脸,顿时发了狠要把姐姐抓过来痛打一顿。姐姐闻声立即遁入后山的山林,大半个晚上都没有回家。<br>母亲恨恨地对着后山咒骂着。哪个母亲希望自己的女儿毁容呢?<br><br>我和我的姐姐从小一起长大,但是我们却是三观迥异的两个世界的人,且永远无法互相接受互相理解。<br>我先天不良,经常在干活时晕倒,在我姐姐眼里,那叫偷懒;我在省会城市工作,有时候会把一些过时的旧衣服寄回老家,在我姐姐眼里,那叫奢侈。后来有一次,她直接教训我:“你应该更节省一点。”<br>“怎么节省?”我把每个月的开支一项一项算给她听。<br>“吃饭还可以省。”姐姐笃定地说:“如果是我,早中午三餐各吃三个包子,不也能吃饱吗?每天就只需要几块钱。”<br>我哑然。<br>我姐姐并不是穷人,相反,她相当富有。她的生活水平并不低。<br><br>姐姐在我脸上用力留下的几条抓痕,直到我成年以后才渐渐变淡、变浅,最终消失,用了好几十年的时光。但是她和我三观的不合,深刻在了我心灵的深处。<br><br></div> &三<br><br>张爱玲说“在需要待人接物的场合,我显露出惊人的愚笨”,那是因为她从小父母之爱均缺失导致的性格缺陷。我的成长环境似乎比她更糟糕:父亲早逝,偏爱两个弟弟的母亲对于我来说,母爱就像喝粥的时候在一大锅稀汤里偶尔碰到几个小米粒,全凭运气。<div><br>爱的缺失造成了我心理的孤独,却也成就了我异样的坚强。有一次搬家,柜子撞到墙壁,我的大拇指恰好卡在柜子和墙壁中间,一阵尖锐的剧痛顿时直入心脏。大拇指当时并未出血,我也没有引起重视。可是从那以后,我的大拇指患上了罕见的疼痛症。只要轻轻的一触碰,立刻就会一阵刺痛,更难堪的是渐渐越来越痛,到痛得直不起腰,可以持续半个小时,全身冒冷汗。这种痛楚,令我想起满清十大酷刑。</div><div><br>但我有多坚强?硬是好多年都没有去医院。<br>首先我不太喜欢医院,还没有去我就已经脑补出医生看病的套路:先拍片,再给药。这种套路看多了,我对医院渐失兴趣;其次医院人山人海,我不喜欢排队等候,太浪费生命。<br><br>然而有一段时间我的大拇指病情迅猛发作,不管触碰与否,都会莫名其妙疼痛。这种疼痛牵扯到心脏。有几次差点把我疼得昏死过去。</div><div><br>迫不得已才去了医院。我心知一般科室看不了这病,斟酌再三挂了疑难杂症科。医生问了半天,不知所以,推荐我去另一个医生处——与其说推荐,不如说是转手把我卖了。另一个医生在病房,于是我去病房找他,等他忙完,好半天才来搭理我。</div><div><br>“你去照一个B超。”医生问都不问,头也不抬地说。<br>B超室人山人海,等了一个多小时,终于拿到检查结果。急奔去病房交给医生。医生端着片子看了看说:“检查结果很正常啊。”<br>“不可能。”我急忙说:“如果正常,我的大拇指为什么疼得厉害?”<br>“那你再去做个核磁共振。”医生想了想,又说。</div><div><br>急着想根除问题的我,对于这么荒谬的建议也懒得质疑。乖乖跑去做核磁共振。几个小时的等待,终于出了结果。拿着片子狂奔而回,正赶上医生拿了公文包准备下班。他接过片子一看,又是一句:“很正常啊,里边什么东西都没有。”<br>“那我大拇指为什么疼?”医生的回答,让我很不满意。<br>“你找个时间来开刀。”他漫不经心回答我,又补充道:“只有切开,才知道里边发生了什么。”<br><br></div><div>我很不甘心,又只能无奈接受。一个大拇指疼痛,检查费一次花费了好几千,竟然还没有找到原因!<br><br>这次糟糕的看病经历,使得我后来更不爱去医院。医院的大门和野兽的血盆大口没有两样——我很怀疑,如果没了仪器拍片,如今的医生还能看病吗?有了那些仪器,谁又不能当医生?<br><br>大拇指的伤,至今没有痊愈。我认命了,打算和这伤痛结伴,直到生命的尽头。可是你以为事情就算完了吗?这只祸不单行的大拇指,后来又一次受伤,指甲盖被利器割破,血流如注。导致这片指甲无论怎么长,都不能再复原。新生出来的指甲,中间都有一道裂痕。每次洗头发,发丝都会缠进去,是另一种极其难以忍受的刑罚。迫不得已的我,只好小心翼翼把那段裂开的指甲,连根剪除,每次都疼到出血---伤到根了,我的大拇指指甲从此再也没有完好过。<br><br></div> <p class="ql-block">&四</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渐渐地,对于疼痛已经习以为常的我,后来甚至开始亲自动手给自己做手术,用剪刀剪除了肩膀上长出来的一个小肉刺,鲜血横流。</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这血流如注的场景,在那一年发生过好几次。那是非常糟糕的一年,我的知识产权遭遇学术不端之人侵害无处申诉还被倒打一耙,四面八方为了各自利益对我施加各种压力,加上身体罹患多种病痛,导致我精神状态极差,成天神思恍惚,经常晕倒。</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有一次,我逗猫在客厅玩耍,突然眼前一黑,脚下不稳,一跤跌倒,额头磕向饮水机的直角边缘。</p><p class="ql-block">当时我还没有觉得多么疼痛呢,低头一看,额头上喷涌而出的血,瞬间在地板上流了一滩。我的眼睛无法睁开,因为被大股大股的血水糊住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吓坏了,以为自己要死了。</p><p class="ql-block">我跑向洗手间,看到镜子里一张血肉模糊的脸,眼睛鼻子嘴巴脸全被血水糊住,不亚于电影里的凶杀案现场。</p><p class="ql-block">我不慌不忙用大毛巾堵住伤口,整条毛巾瞬间被染红。</p><p class="ql-block">鲜血持续流了半个小时。</p><p class="ql-block">留下的伤口,长达六公分,深可见肉。</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第二天,已经止血的我,简单用两个创口贴并排贴在伤口上,照样去上班。同事都觉得我太敷衍太随意了,应该立即去看医生,做缝针处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没当一回事,也没有去医院,嫌麻烦。</p><p class="ql-block">几个月过去,我的额头留下了一道浅浅的伤痕,白色,不仔细看不出来。如果当时我去医院缝针,留下的伤痕应该是一条长长的蜈蚣。</p> <p class="ql-block">&五</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感恩上苍,我不是疤痕体质。无论我是因为做饭被滚烫的蒸汽或者热油烫伤了手臂还是几次大型手术时在身体做了各种切口,几年过去,我的大大小小的疤痕都能渐渐淡去,消失不见。</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关于创伤,席慕容写过一首诗:</p><ul><li><br></li><li><span style="font-size:15px;">流血的伤口</span></li><li><span style="font-size:15px;">总有复合的期盼</span></li><li><span style="font-size:15px;">在心中永不肯痊愈的</span></li><li><span style="font-size:15px;">是那不流血的创伤</span></li></ul><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是啊,难的从来都不是伤痕,而是伤痕背后的岁月,那些铭刻在内心难以磨灭的记忆。如影随形,无声无息,影响我们的整个人生。</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