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无论是大秩序,还是小秩序。一旦打乱了,而且乱得不成秩序时,维护者反倒省心省力了。</p><p class="ql-block"> 西去列车停下了,每个车厢口,都是一窝蜂,乘务员站在一边,心里一定是:妈的,能挤上去你就挤去吧。这与后来的春运民工潮相比,拥挤有过之而无不及,但背景与起因则风马牛不相及。只不过春运人潮汹涌时,许多人已忘了那大串连学生潮了。</p><p class="ql-block">刘文贵拉起宋小锋向车尾部分跑去,那里相应人少些,刚到第十二车厢,“刘文贵,文贵,”刘文贵一抬头,一处车窗伸出一张笑脸在喊,“肖淑芳,你回去了?”刘文贵发现竟是同班同学。忙说:“宋小锋病了,我送他。”肖淑芳往起抬抬窗:“这还有地方!快快。”刘文贵把宋小锋一下抱起来,瘦小的宋小锋麻利地爬或是被塞进去了。这时,有几个人跑向这窗口。肖淑芳赶紧放下窗户。几个人骂了句什么跑向车厢门。刘文贵从挎包拿出两个苹果,从窗口敲敲,肖淑芳托起一条缝,刘文贵递进去,喊了句:“小锋,吃几口,别空腹啊。淑芳,麻烦你照管一下!”宋小锋挨肖淑芳坐下又起来,含泪向窗外挥手。</p><p class="ql-block">车一声喝欠似的排气,一声长笛,启动了。月台上没有挤上车的人们咒骂的叹息的……仍很杂乱。刘文贵舒了一口气,一转身,两女生正瞪着水汪汪的眼睛站在面前,一个是靳月梅,一个是刘玲。</p><p class="ql-block">“你们没挤上去?”刘文贵摸把额上的汗水。刘玲调皮地眨眨眼:“我们改主意了,和你组成一个小分队,开始新长征。”靳月梅笑着说:“我们其实一直在你身后跟着,我们觉得你很能干,从此,听从你的,你是我们的司令!”刘文贵定定神:“也好,到外地相互有个照应也好。”转身喊了句:“走吧,车就要来了。”刘玲抢前一步,问道:“咱们到哪里去?”刘文贵放慢脚步,说:“往韶山井岗山延安方向的车人多,咱到山东去!”靳月梅一怔:“到山东?”刘文贵很坚决的:“登泰山看日出!”一句话,就让两个女生兴奋了。</p><p class="ql-block"> 车是开往青岛的,这趟车竟还有多余的座位。这里有个缘故,山东红卫兵被伟人接见后,大多数奔向了红色圣地去了。刘文贵他们坐定了。在车站几个小时的站着,他们背靠座背舒了一口气。车上有开水,一个乘务员提把大铁壶过来,刘文贵起身接过来,给两位女生倒了两杯。从此后,开始他们为时五十六天革命大串连……</p><p class="ql-block"> 刘文喜就没有这么浪漫传奇了,同班学生中他年龄最小,虚龄十三岁,班级中最大有十七岁的。所以,他们这个小队才八个小孩。长话短说,第一站到了青城,接待站把他们分派住在一所艺术学校里,一间大教室,铺了一排草垫子。学校也有接待室,领了被褥,饭票。这是音乐教室,讲台一角,放着一台风琴还有二胡笛子板胡之类乐器。刚铺好床,便有几个拉的吹的闹起来,却没有几个能搞出调调,反倒闹的人心烦。这里住了来自各地二十几个红卫兵,有一个高个子男生大吼一声:“停下来。”说着上去把踩风琴的那小子揪起来,摔在铺上。本来刘文喜手痒了,正准备操弄一番,也就无奈地躺在铺上睡去了。</p><p class="ql-block"> 刘文喜从小养成一种习惯,天明即起,会找个僻静处练习家传武功,一路下来,神清气爽的。这天,他依然早早起来,住处是三层楼,他们住在二楼。文喜在操场上跑了一圈,然后打完一套拳后,便向住地走去。在一楼楼梯口遇到一位四十多岁的人,腿有点不利索,正努力提着一只空桶和拖把往上走,文喜见了,上前抢过来:“伯伯,我来吧!”那人靠着栏杆喘息。文喜本身就勤快热心,见状忙过去搀扶,这个人脸色蜡黄,神形倒也斯文,见一个少年好心问话,便苦笑道:“上个月腿摔伤了。”“哪还得干活儿,是擦过道吧,你歇着吧,我来!”不由分说,便拿起拖把桶,打水擦洗起二楼地面。</p><p class="ql-block"> 就这么地,乡下的刘文喜意外结识了作曲家白鹤生。于是,文喜的大串连经历就非常简单的。当他把三楼擦洗干净时,所住的教室里已空无一人了。他的红卫兵小队已走上大街了。对于他们这帮十几岁的初中生,并没有把革命当已任,而是哪里热闹往哪里窜,有两派辩论,他们是观众。有批斗走资派大会,他们是观众。当然公园动物园,他们也是常客。</p><p class="ql-block">刘文喜见住处无人,赶紧上去拿起长笛一吹,却引来白鹤生。一见是刚才帮他的小男娃,这笛子还吹得有腔有调。便指点起来。一直在自学的刘文喜经这位高人一指点,激发了他的音乐天赋,一下子就有了明显提高。把个小文喜欢喜得又蹦又跳:”老师啊,您真厉害!”</p><p class="ql-block">这白鹤生被定性为反动学术权威,上个月批斗会,被一脚踢下板凳,膝盖裂缝,小腿骨裂。好在大串连开始,本校学生除了进京的,其余奔赴全国各地星火燎原去了。这学校就成了一所接待外地红卫兵的住所。他便带伤作了这栋楼的宿管兼清洁工,实行劳动改造。</p><p class="ql-block"> 人与人相识,习惯上说是缘分。但是,缘自何处来?文喜如果没有黎明即起练功健身的习惯,如果看到一个人痛苦费力的样子心无恻隐而擦肩而过,如果没有勤快地去帮白鹤生擦地板,两人能有相识之缘以及缔结师生之谊吗?这里不得不说到家庭教养了。文喜从小在祖父的教育下,具有了几个美德:善良正直勤劳刻苦。所以,当与反动学术权威邂逅时,才会出现一种对他一生具有关键影响的巧合机缘。</p><p class="ql-block">也许刘文喜革命意识淡薄,或许他有酷愛音乐的潜质,他毅然脱离他的红色小分队,他们南下了,他以身体不适留了下来。一早上,他开始打扫三层楼的过道与厕所,白鹤生可以在一楼门房安然休养,他也让文喜到街上购回跌打损伤的药品,伤势终有好转。在他的指点下,刘文喜除了笛子二胡受到了真传外,白鹤生教他识谱。天才如果遇上名师,那种进步是一蹴即发的。白鹤生传了他三十六支古曲和二人台二十七支曲调。他教法非常独特,自己演奏三遍,然后让文喜写下曲谱后,或笛或琴,让文喜去按谱去演奏,结果文喜自己就发现错误,就这样更更改改,最终记熟了一曲一调。白鹤生内心很为这个学生震惊,一是他的天赋乐感,一点即通,二是他的勤奋执著。</p><p class="ql-block">而当时的大环境,又发生了新的变化。红卫兵也和偏僻的大井村(李家堡)一样分成了两派,其势渐成水火。辩论已是初级阶段了,各派有了纠察队,武器刀棒之类,摩擦开始了。于是运动初期的走资派反动学术权威或叛徒工贼……搁置在一边了。不过,偶尓也参加一些大型批斗会,在台上低头几小时。</p><p class="ql-block">一所院校的一角,竟成了法外之地,临近年关了。分管后勤接待的负责人通知白鹤生放假,红卫兵已停止串连。但他惊诧地问刘文喜:“你是?”白鹤生赶忙应道:“我乡下的侄儿,我老弟让来照顾我的。”文喜正端来一盆冒着热气的洗脚水。</p><p class="ql-block">第二日,锁上楼门,他们分手了。白鹤生把古曲谱二人台曲调还有八大剧种曲调等书送给了刘文喜,这是白鹤生编辑成册出版的。此时,刘文喜已很娴熟了。另外还送了文喜长短不一的三支竹笛。文喜收下后,含泪道:“老师,我没什么送您的!”说着便跪下磕了三个头。可把白鹤生吓得够呛:“喜喜,快走!”他先就转身离开。走远了,不由回头,那雪地上小文喜仍在伫立着……他喊了一句:“好好练。”“噢!”文喜颤微微应了一句,转身踏向归途。</p><p class="ql-block">下一节,叫大串连里小传奇。</p> <p class="ql-block">后世曾掀起了一股早教的风潮,儿女尚在幼儿园,就钢琴绘画舞蹈跆拳道……全武行的展开了。说是素质教育。我们从十三岁少年刘文喜身上发现了什么呢?那是家教的光辉。智能技能体能才能,其实最关键当数一个德行。他看似平凡之举,则展示了优秀家教的非凡魅力。</p><p class="ql-block">当他顶着腊月刺骨寒风,从十几里外的乡间汽车停靠点回到家时,已近黄昏。金叶两手捧着儿子冰凉的脸颊,泪就落下了。“喜喜,你咋个回来的?冯玉娃他们半个月前就回来了,说你留在青城,怎么病了?”孙秀莲叫了一句:“金叶,先让孩子喝口热水吧。”文喜靠近火炉,问道:“我爷爷呢?”村上有人胃疼,让老宽给扎针去啦。文喜又问:“我哥还没回来?”金叶有几分气恼:“邻村上下的学生都回来了,这不,你爹到西卜子去找袁美玲问询去了。愁死人啦,越大越让人担心!”孙秀莲宽慰道:“咱家的孩子懂事机灵,坏事不会沾边儿的。这不,喜喜全眉全眼的回来了,文贵一个大小伙子了。今个二十三,再有三两天,准回。”文喜累了,就蜷在炕头上呼呼熟睡了。</p><p class="ql-block">这时,刘文贵和靳月梅刘玲三人正在太原火车站。刘文贵装束大变化了。先前一身学生装没有了,身着一身劳动布工人装,乍看像个年青徒工了。刘玲仍在问:“都腊月二十三了,你还不回去?咱们一起走多好。”文贵一脸笑意:“我还有一件心事当了。我想趁这个机会到我祖籍去看看,月梅你们两个一路同行,明天就到家了。”靳月梅脸显不舍:“我的通信地址,昨晚就写在你的日记本上了。”刘玲抢过话头:“我写了两个,一个是学校班级,一个是家庭住址。记得来信啊!”刘文贵点点头:“上车了,我就不送你们了,我坐汽车到五台,也得走了。”两个女生痴痴地望着走向出口的刘文贵后影。那洗得发白蓝帆布工装,映衬得文贵更矫健潇洒。此时的时髦着装,首先是军装,实在没有,也要戴顶军绿帽子,腰间扎根皮带。政治口号逻“全国人民学习解放军!”所以,军装相当于后世的世界名牌服装。工人装也入上流了,又一口号:“工人阶级领导一切!”因此,有一历史规律:服装的流行,与政治是有一些瓜葛的。</p><p class="ql-block"> 无疑地这几十天同行,给她们留下了一生难忘的许多记忆……</p><p class="ql-block"> 刘文贵和那时不少文化人相同,有一个记日记的习惯。但文革初期,在抄一些特别身份的人的家时,曾抄到“反动日记”,由此坐牢判刑。所以,刘文贵的这本大串连日记,只是一式的流水账。</p><p class="ql-block">且摘几则:一九六六年十月二十八日,到山东济南。住山东大学。第二天,游趵突泉。游人不多。</p><p class="ql-block">x月x日,登泰山。刘玲脚扭伤,背其登山。幸其体轻。日已出,山顶俯视,靳月梅吟杜甫诗,真有一览众山小之感。</p><p class="ql-block">x月x日,到曲阜,见识北京红卫兵谭晶之革命行动后的遗迹。孔陵孔庙均关闭。徘徊四下,与军管人员聊,知我们为内蒙人,一同志竟惊诧问:你们内蒙也知孔子?我笑了。其实幼时祖父曾让我背诵了《论语》,今后尤得加强思想改造,彻底清除封建文化余毒。</p><p class="ql-block">x月x日,到洛阳,白马寺尚可入。武斗开始,数日后到南京。玄武湖中山陵雨花台秦淮河都去游览。靳月梅腹中多诗词,所到处皆有歌吟,幸刘玲提醒。之后,钳口不言了。</p><p class="ql-block">x月Ⅹ日,到杭州。西湖水清,岸边游人不多。白蛇传为旧文化,断桥附近有标语,岳王坟也相同。灵隐寺关闭。晚上初尝龙井茶。</p><p class="ql-block">x月Ⅹ日,到武汉,武汉两派斗争激烈。仅至武汉长江大桥,黄鹤楼下匆匆一顾……</p><p class="ql-block">x月Ⅹ日至西安,住城关中学……日记到此搁断了。</p><p class="ql-block">其实刘文贵三人组在西安前后有二十几天,因为春节将至,中央文革小组发出指示:停止大串连,返校闹革命。大火熊熊,岂能一下化成一把土灰?但明显的人潮渐退了。</p><p class="ql-block">文贵论年龄比两位女生均小两岁,但是,一路上都是他在照顾两位大姐,而且表现得特别会来事,联系接待站,找住处,以及一切活动,都由他来安排。刘玲快言快语,早把自己身世介绍了一遍,月梅内向些,也把自家说了一番。两人均居县城,刘玲父母都是医生,父亲是县医院院长,现为走资派。靳月梅父亲是一所小学校长,也成走资派。所以大串连是没有队友的。刘文贵也略略说说家世。有一个后奶奶是地主分子,让两个女生没有精神负担,刘玲说:“咱们同为可以教育好的子女,也叫志同道合。”以后相处起来,逐渐消除了陌生感。三人一路说说笑笑。</p><p class="ql-block">在西安住下,刘文贵在一男楼,同住的有十几个山西河南的红卫兵,他们人多,吵吵闹闹的。他一人在走廊灯下读着一叠传单……</p><p class="ql-block">此时,来了一位工勤模样的老人,扫了文贵一眼,推门而入:“小将们,能不能帮个忙?锅炉房拉回一车煤,可巧工人都参加系统批斗会去,小将们帮忙卸一下车!”全屋一下静了一刹,但马上又自顾说笑了。</p><p class="ql-block">那师傅等了一会儿,见没人理,便退回来。叹口气:“这怎么办?明天一早车就走了。”刘文贵一想,回去也吵得难以安睡。便跟定了那师傅。那师傅发现文贵后,惊诧地问:“娃娃,你是要帮我……”文贵从口音里听出爷爷和母亲的五台乡音,便说:“大叔是五台人吧,我祖籍是五台的。”那师傅眼神一亮:“啊呀,难得遇个小老乡了。”</p><p class="ql-block"> 一辆解放牌卡车停在锅炉房门外小煤厂,车厢板打开了。那师付难为情地说道:“小老乡,只能辛苦你了,我痔疮又疼了,要不是没人上班,我早请假了。”说着找出一身半新旧劳动服:“来,穿上,我去给后勤主任打个电话。”转身而去。</p><p class="ql-block">文贵换上工装,操把铁锨爬上车,哗啦啦一锨一锨往下推,接着又打开另一面车厢,先推后铲。等那师付赶来时,已卸下大半车了。那师付乐呵呵地:“真不像学生娃娃,这么能干,歇口气。”刘文贵一个半大小伙子,确实没干过重活儿。但他自四五岁练家传功夫,养就一副铮铮铁骨,浑身是劲。两三个钟头后,就卸完了车。那师付已泡好茶水,并领他用热水洗了个澡。两人坐定后,就说起闲话。</p><p class="ql-block">这师傅也姓刘,而且也是五台刘家堡人。说是四六年全家移居咸阳,当兵转业到这所中学做了后勤。刘文贵一听是与母亲同一村人,心上一惊,他从爷爷口中知道母亲身世,便不敢往下攀谈了。推说累了。便张落回去。刘师傅拉住他:“娃娃,我刚才给后勤负责人打电话,卸煤有工钱的。”说着把三张拾元币塞进衣袋。文贵还要推辞,刘师傅不由分说让他出门,并说临近春节,说要储存几车煤的,也许还得你卸车的。</p><p class="ql-block">刘文贵回到住处,大家还在热火朝天地说个不休。他就在一个角落里呼呼大睡了。</p><p class="ql-block">以后又卸了三车,刘文贵得到相应的报酬,那个时候,一百二十元是一笔巨款了。他到外面买了两瓶西凤酒送给刘师傅,喝了酒的刘师傅话又多了。讲了他难忘的往事,“现在这乱,比起当年,你们这是小儿女过家家闹着玩的。那还乡团杀红眼,乔四带人血洗刘家堡,一下子把贫农会三家十八囗灭了门。我爹是个民兵,斗地主时就是站个岗,胆小,杀来杀去的,便连夜逃到陕西。唉,你祖籍是……”这时,刘文贵后心已是一层冷汗了,原来自己姥爷如此凶残。便支吾应道:“听我爷说是乔家堡的。”刘师傅叹口气:“等安定了以后,该回老家看看,离开时才十二岁。”</p><p class="ql-block">这话竟让刘文贵顿生一个念头,回祖籍去看看。有了百十块钱,他更有底气了。</p><p class="ql-block">下一节,叫文贵老家承祖业。</p> <p class="ql-block">靳月梅刘玲与刘文贵一个多月的相处,文贵竟成了她们的依靠,一路上可以不用任何操心,乘车吃饭住宿,一切虽有曲折,但最终还是文贵安排的妥妥当当的。有一次,在武汉街头遇到几个小流氓,先让月梅背语录,又让刘玲表态站在哪一派,一个嘻皮笑脸的家伙要与刘玲握手拥抱,声称是战友,刘文贵抢先握住那家伙,另一只手不知点了那人的什么地方,其人半身酸麻,这是个有眼力劲的人急叫:“战友,战友,你们忙吧。”然后几个人匆匆离去。靳月梅刘玲见状,心里惊诧,这个刘文贵还有武术呢。从此,更有安全感了。最后一处记忆是在壶口,黄河结冰,但冰瀑气势峥嵘,令他们为之动容。然后淌冰河一过,便是山西地界了。然后直达太原。坐上车后,两位女生痴痴望着窗外,尽管车厢里拥拥挤挤,但她们心里空荡荡的,她们都想着一个人刘文贵。</p><p class="ql-block">其时刘文贵乘汽车奔向五台,心里没有想靳月梅刘玲。而是他从未谋面的姥爷,慈眉善目的母亲,她竟会有那样一个凶残的父亲,刘文贵心头沉甸甸的。</p><p class="ql-block">他走进刘家堡时,已是上午,从那刘师傅口中得知,这刘家堡分为上堡下堡,乔四的住宅正在上堡与下堡之间,果见一处荒弃宅院,院墙泥土斑驳,屋顶瓦缝野草招摇,看去久不居人了。走近一些,见院门已是残破,一阵风来,木板发出牙疼似的吱哑声。门前果如祖父所述,三棵大榆树,周身苍颜,树皮纹路粗糙,枝枝桠桠,三棵树上各有一个乌鹊巢穴。他坐在树下,恰有两个民兵模样的男人路过,他们很警惕地问道:“干什么的?有介绍信吗?”但看到刘文贵左臂上红袖章和一身劳动装,语气和善了许多。文贵掏出一张介绍信,并问道:“这里离乔家堡车站有多远?我两同学前天回祖籍去了,今天让我去找他们。”一个人看过介绍信:“内蒙的,咱们山西人在内蒙的可多了。小同志,你祖籍是哪里?”“雁门关的!”文贵随口应了句:“这大院,怎么没人住?”其中一人很健谈:“四六年,三户人家被还乡团灭了门。你歇歇就离开吧。我们当地人天黑了绝不到这里的。”文贵应道:“我歇歇就走。”那两人还热心的指了指前往乔家堡的大路。</p><p class="ql-block"> 毕竟祖父生在此院,母亲生在此院,刘文贵想象着这院的从前……环顾四下,四面丘陵,山不遮阳,地势平旷。自己的远祖选择此地定居是有眼光的。然而世事沧桑家室变化,不得不弃居而去。文贵感慨万分,推门而入,迎门照壁,石基雕松枝落鹤,山西的院落,极讲风水,多有各种照壁,或龙或虎构图极有讲究,作用挡煞避邪招财进宝。</p><p class="ql-block">文贵跨入院门,不禁拱手三揖,忽地一刹恍惚,耳边仿佛有一个苍老的声音:“孩子,你来啦!”文贵浑身一震,退后一步。哗啦一声响,瞬间砖彻的照壁竟垮塌了,扬起一股灰尘。文贵吃了一吓,定睛一看,乱砖中赫然一个长方形黑色小盒,约有尺余长,五六寸宽窄。文贵上前拿来,轻轻揭开,则为一卷帛书。文贵心知有异,赶紧把自己军人式行李包打开,塞在里面,背在背上,再环顾这院,六间大屋,东西厢房棚圈已是破败不堪。刘文贵自小听祖父讲三国,天命神道忠孝节义有一定的影响。于是,双膝倒地,恭恭敬敬三叩九拜,朗声道:“恭领我刘家祖先赐书,今生恪守教诲!若有发达,定修祖宅为祠!”然后转身匆匆离去。到大同,两日后,腊月二十八到家。</p><p class="ql-block">那个时代,只讲现实,没有怪乱力神传奇的,在大同小店里,刘文贵忐忑不安的打开书卷,并不是什么占卜天书,也不是什么秘诀。是用丝帛书,上写兽医经。翻翻看,对牛马羊驼大畜的诊治与偏方。这卷着们帛书里有八根粗细不一的大针,长的有尺余,短的三五寸。这是家传技艺,果如祖父所言,远祖曾明末云州守将帐下驯马官。刘文贵心里一阵凉,他读书准备报考历史专业,所以这大串连,一路奔着古文化而来。而今,恐怕是要继承家学,做一名兽医了。这一夜,他失眠了。五十年代的人,是信天命的。冥冥之中,真有天意在似的。天亮时,十八九岁的刘文贵心里才踏实了。</p><p class="ql-block">而在今天,让一个高三学生填报志愿时,放弃自己一直倾心的专业,去继承家族一门手艺,做一个走村串乡与牲口打交道的劁猪阉鸡的兽医,可能吗?但天命观则可以让你服从。一个女子遭家暴哭回娘家,老娘一声叹:“闺女,这是你的命!”一个男人老婆跟人跑了,老爹挡在拔刀追杀淫妇奸夫的儿子面前:“娃,这是命,让他们去吧。”天灾是命,人祸是命,让你息了心头火,让你平了胸中气,你不再抑郁了。你不再抗争了。甚至赌徒输光了家产,连妻儿也成了别人的,叹口气:“这是命!”蜷了蜷身子就能睡着了。在浩荡的文革中,认了命的活下来了,不认命的抗不住自杀了。有时候,心灵的伤口抹点麻药,也会少些疼痛感的。这天命观在治人理世方面曾也有过功效的。但在当时,“生死有命,富贵在天”的理论粉碎了,于是,一地司令,连一向安守本分连头上的绿帽都端正戴着的狄存有也扯起战斗队司令起来了。创论者孔子也遭到北京红卫兵领袖谭晶带人挖坟掘墓式的厄运。</p><p class="ql-block">愈近除夕,刘文贵的母亲金叶愈是惶惶不安。刘润后到西卜子从袁美玲口中得到一个确信,说同学在天安门广场晕倒了,文贵抱同学出去救治就大伙儿分手了。这已是一个月之前了。金叶一听泪就下来了。老宽则很坦然:“金叶,你还不了解自己的儿子,文贵心地仁厚,不管在哪里,绝不会干出格的事。虽说讲义气,有责任心,路见不平,会拔刀相助。这当然会惹事了。可他头脑灵活,见机行事,智慧让他不会鲁莽行事。另外,无论在家还是在外,有规有矩,彬彬有礼。大凡人行走世上,怀仁心讲义气有智谋行礼仪,一般说事事顺昌的。按传统习惯,千里游子,年三十一定返乡。这是信,诚信啊我估摸贵贵已在归途了。”老宽这一番评说,让金叶心安许多。</p><p class="ql-block">“爷爷,你说我比我哥哪一点差。”在炕头上睡着的文喜早醒了。听了爷爷的仁义礼智信的评说,爬起就插了一句。</p><p class="ql-block">众人笑了。秀莲笑着应道:“喜喜一点也不差。”金叶擦去眼角的泪花:“你比你哥哥强多了。早早回家了。”老宽呵呵一笑,摸摸文喜的小脑瓜:“估计武功上差你哥点儿。”文喜有点不服气:“我一直练着呢,等我哥回来就和他比个高低。”</p><p class="ql-block">已是小年夜,四下村庄除狗叫外,便是大喇叭播着地方广播站的节目。这是破四旧的第一个年,一切传统习惯都粉碎了。小年夜送灶神,这一仪式免了。大喇叭一停,四周一片寂然。</p> <p class="ql-block">腊月二十八黄昏,风尘仆仆刘文贵出现在宽大的院子里,刘家一片欢腾,未等文贵迈进家门,文喜就冲过来当胸一拳,文贵一侧身让过,回身双手从后抱住文喜。老宽哈哈大笑,见两孙儿生龙活虎的,他太舒心了。金叶打量着儿子是胖是瘦,润后解下儿子背包。文贵则先到小屋,见过孙秀莲:“老妗妗,可精神吧?”孙秀莲笑着应道:“贵贵,冷着了吧,快到炕头上暖和暖和吧!”说话间,又噙不住了泪,她想到了孙子天保。</p><p class="ql-block"> 这一年除夕,叫“革命化的年”。春联照贴,但内容全新,比如五福临门改为革命到底。六畜兴旺改为农业学大寨。上下联都是毛泽东诗词。于是,狄存有的大门上竟贴了“一丛大地起风雷,便有精生白骨堆。”这是他小学三年级的儿子抄写的,当然也贴“金猴奋起金箍棒,玉宇澄清万里埃”等等。只要是主席诗词,便没人敢挑剔。</p><p class="ql-block">灯笼是照挂的。不过不准点旺火接神了。炮竹也禁止燃放。后世城市年夜禁夜烟花爆竹,是说防止空气污染。乡村则禁不了。而这一年乡村则因为破四旧而禁止了。</p><p class="ql-block">刘家例外,他家本是李财主的野外看场屋,前不着李家堡,后不靠西卜子。那时燃旺火是凌晨三到五点间,不像后世改革到十二点与春晚钟声同步。</p><p class="ql-block">刘老宽是个极讲传统的老年人,但也是个能够灵活机变的聪明人。往年年夜,他的旺火堆柴料是几梱麦稭,瞬间烟火冲天,此年他与润后点燃了一小梱树枝。全家人身着新衣,跪倒在香案祭神迎神,金叶搀着孙秀莲。一应仪式后,回屋煮饺子……</p><p class="ql-block">润后担心朝四下观望,深怕让人发现。之前,他曾担心地和父亲商量。老宽则长叹一声:“别小看这么个仪式,实为祖宗传训,敬天礼地,心有所畏,世人有敬畏心,才少些乱臣贼子不肖子孙。”润后心里也叹道:“这老顽固,真要让造反派发现,这还了得!”于是,他比往年年夜拖延了半个时辰,才点燃了旺火。</p><p class="ql-block">下一节,叫大联合里的新裂缝。</p><p class="ql-block"><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