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人间至味是清欢,最美不过烟火气。这句“人间至味是清欢”的古词,出自宋代文学家苏东坡的《浣溪沙》:“细雨斜风作晓寒,淡烟疏柳媚晴滩。入淮清洛渐漫漫。雪沫乳花浮午盏,蓼茸蒿笋试春盘。人间有味是清欢。”该词创作于元丰七年十二月二十四日,是苏东坡被贬谪黄州四年后再迁移汝州时写的,表达了他对平凡生活的无限热爱与向往。</p><p class="ql-block">从苏东坡词句的字里行间可以看出,真正的快乐并非来自外在的物质追求,而是内心的满足与宁静。真正的清欢是返璞归真,是人间烟火气。烟火气,是人间最绵长的滋味,是柴米油盐酱醋茶的琐碎日常,是历经沧桑后,徜徉田园和畅游山水的云淡风轻。这种意境,就如同在细雨斜风的清晨,在淡烟袅绕的柳滩下,品一杯带雪沫乳花的清茶淡茶,吃一盘蓼茸蒿笋的野菜,享受那一刻的宁静闲静与自在,让人感受到生活的本真率真与美好。</p><p class="ql-block">人间烟火气,最抚凡人心。小时候在山林中牧牛放羊,就时刻等待着袅袅吹烟从瓦屋上升起。那浓浓的炊烟,那温馨的炊烟,一旦从瓦屋上升起,我就知道母亲做的香喷喷的饭菜即将出锅了。随着母亲站在院子里一声呼唤,孩子们就如一只只归巢的鸟儿,扑棱着翅膀飞跑回家。院子里有两棵树,一棵是杏子树,一棵是李子树,都是父亲年轻的时候亲手栽下的。几十年下来,两棵果树都长得枝繁叶茂,硕果累累。孩子们一回到家,就各自盛上一碗可口的饭菜,或站在树下,或蹲在树下,或坐在树下,或猫在树下,一个个吃得津津有味,吃得欢欢实实。炊烟,就是一家人的温饱,就是一家人的希望,就是一家人的寄托。</p> <p class="ql-block">记得我五岁的时候,幺姐正好七岁,都是少不更事的年纪。父母亲以及两个哥哥和大姐,都在生产队挣工分去了,做午饭的重任便落在幺姐和我的身上。第一次做饭时,两姐弟显得茫然无措,不知道从何下手。我在灶间烧着火,因灶膛塞满了柴火,怎么烧也烧不燃,不是弄得满屋浓烟滚滚,就是灶间的柴火刚燃一会儿,又即刻烣尽火媳了。尽管我满脸弄得都是锅灰灶灰柴灰,但还是没能让灶膛的柴火顺利燃烧起来。</p><p class="ql-block">我忙跑出灶房飞奔来到邻居远房太太的家里,隔老远就大声喊道:“太太,太太!灶膛的柴火怎么烧不燃呢?您能帮我去看看吗?”太太看我灰头土脸地进门,大声呵呵笑道:“哇塞!三花脸小猫呢!怎么不会烧火了?”我忙牵着太太的手,顺便扯着她的对襟衣衣角。她的三寸金莲的小脚,踩着零碎的步子,步履蹒跚地来到我家灶房。</p><p class="ql-block">太太慢慢蹲下身,猫着腰,偏着裹着黑头巾的白头,仔细瞧着灶膛。太太瞄了一会儿,忙假装嗔怪道:“我的小傻瓜吔!我的小祖宗吔!你把灶膛塞那么多柴火干嘛?你不得把灶膛胀死啊?如果给你肚子里灌这么多东西,你还不得疼死啊!”太太一边嗔怨,一边用火钳用力将灶膛里的柴火一一拉扯出来,只留下一小部分柴火在里面。她从灶膛旁边的小猫耳洞里拿出火柴,“吱”的一声就将灶膛的柴火点燃了,待灶膛的柴火逐渐烧得旺起来,她又才慢慢添加柴火。太太一边添加柴火,又一边絮絮叨叨:“这烧火啊就如吃饭,不能一口吃成个小胖子,得慢慢来,得慢慢加,否则不会噎死,就会撑死。”对于太太的絮叨,我似懂非懂,偏着圆圆的脑袋,假装深思着,其实其中的道理和奥秘,也是长大后才真正弄明白。我只听见灶膛的火苗发出呼呼的声音,似乎是在欢笑,又似乎是在对我不会烧灶膛柴火的嘲笑和讽笑。</p> <p class="ql-block">太太走后,我只好学着太太的样子慢慢添加柴火。果不其然,后来灶膛的柴火一直烧得很顺很旺,没有一点浓烟。幺姐煮饭也闹了笑话。她在下锅煮米时,居然不知道先放米还是先放水,还是两样东西同时下锅。凭借我对母亲做饭的记忆,便提醒幺姐,先要用清水淘米,待水烧得半开,然后将淘好的米下锅。幺姐不以为然,还和我争论不休,她执意将米直接倒入铁锅里煮起来。幺姐个子不高,站着双手根本够不着锅里,她只好搬来一把椅子,站在椅子上,系着宽大的围裙,有模有样地做着饭。长长的围裙包裹了她大半个身子,显得特别臃肿和矮矬。</p><p class="ql-block">早晨母亲临走时特地交待我们,要我们学做一餐大米和玉米混合的蓑衣饭,以节约一点大米出来。但滤米时,幺姐掌握不了火候,根本不知道大米该煮到什么时候什么样子就可以滤起来。等幺姐起锅滤米时,大米早已煮过了头,熬成了一锅稀粥。幺姐还是遵照母亲交待的程序,用木瓢一瓢一瓢将米粥舀起,胡乱地倒在篾制的筲箕内。但因米粥太浓太稠,水分无法过滤下去。无奈之下,幺姐只好用双手一捧一捧捧着米粥捏挤其中的水分。一番工夫下来,米粥早已成了粥饼。幺姐拿着撮瓢又从木桶里撮来玉米粉,一边倒进米粥,一边用锅铲搅和着。由于幺姐没有经验,怎么搅和都拌不均匀,以至于上甑蒸出的蓑衣饭像土坷垃,大一坨小一坨的,有的玉米粉还是干枯的粉子。</p><p class="ql-block">那时在我的记忆里,已经很久没有沾肉星子肉沫子了,我和幺姐多想趁这一个机会做一点肉吃吃啊。我们揉搓着双眼,环顾着整个灶房,终于看见房梁上悬挂着一块小小的腊肉,我俩犹如发现了新大陆一般,欢呼雀跃起来。看见腊肉,我俩的馋意更浓,馋虫在腹中翻滚着,打闹着。但腊肉挂得太高,凭我俩的身高根本无法取下,机灵的我忙跑出门外扛来一根母亲晾晒衣服的竹竿。即便幺姐使出浑身的力气举着竹竿,但还是够不着腊肉。我只好又让幺姐站在椅子上,我双手扶着椅子。尽管幺姐使出了吃奶的力气,仍未将腊肉戳下来。相反,幺姐因一时用力过猛,一个趔趄从椅子上栽倒下来,头直接碰在了灶沿上,她的额头顿时起了一个大包。幺姐哭哭啼啼好一阵子,我哄了她好半天,她才慢慢停止哭泣。</p> <p class="ql-block">尽管幺姐做的饭菜不尽人意,大米因未淘洗还龇牙硌牙,但母亲并未责怪我们,还一直夸赞我们聪明能干,说第一次做饭能做熟就已经很不错了。母亲看见幺姐额头上的大包,心疼极了,一再追问我们是怎么弄的,但我们丝毫不敢泄露偷取腊肉的秘密,生怕父母知道后责骂打骂我们。母亲还是找来半瓶苞谷老烧酒,倒出一点在她的手心,用手指蘸着烈酒轻轻为幺姐额头上的大包揉捏起来。多年以后,等我们长大再向母亲讲起这段我俩偷取腊肉的糗事时,母亲长长一声叹息,自责地念叨道:“孩子们啊!那时苦了你们啰!”</p><p class="ql-block">在母亲做饭时,在母亲烧火时,我最喜欢搬着一个小板凳挨着母亲坐下,将头深深埋在母亲的怀里。那时没有洗发液洗头,洗头有时用柴木灰,有时用柴皂角,条件好点的家庭就用肥皂。因头发没能按时理发和清洗,头发都如稻草一团糟,里面不是长了跳蚤,就是长了虱子,在蓬松的头发里爬来爬去,跳来跳去。依偎在母亲怀里,母亲就会习惯性扒拉着我的头发,清除我头发里面的跳蚤和虱子。经过母亲一阵扒拉,我就觉得舒服极了,清爽极了。</p><p class="ql-block">有时靠在母亲身边,全是因为嘴馋,因为母亲总是在灶洞的柴火灰里,不是埋着红薯,就是埋着洋芋,不是烤着玉米棒子,就是烤着各种粑粑。母亲总能在我饥饿的时候给我一份惊喜,让我在吃饭前有东西垫一下肚皮。不想油渣吃,不在锅边站。母亲每次熬猪油时,孩子们就会一字排开,蹲守在灶沿边,等待香酥脆嫩的油渣出锅。每当油渣被母亲捞出油锅,还未等温度冷却下来,孩子们就会迫不及待地用手去抓,有时直烫得手爪子起了水泡也无所顾及。孩子们各自抓着一把油渣,跳出门外,又窝在院子里的果树下,有滋有味地嚼着,猪油的清香味道就会弥漫整个院子。等手里的油渣吃完,孩子们满嘴都糊满了油渍,但仍意犹未尽地用舌头舔了舔。母亲在做豆腐时,孩子们也会守在灶边,等待着那碗清淡爽口的豆腐花儿。</p> <p class="ql-block">小时候的拖鞋和凉鞋,是穿了再补补了再穿,用母亲的话说是“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每当孩子们的凉鞋坏了,鞋帮脱了,母亲就会找来更旧的凉鞋,将上面的鞋帮剪成一指宽的细条备用。在做饭的同时,母亲将火钳烧得通红,一手拿着穿坏的凉鞋,一手用通红的火钳烙补。凉鞋在火钳的烙熨下,冒出一股股青烟,发出浓烈的焦味,但也就是在母亲熟练的烙熨下,孩子们穿坏的鞋子又可以穿上一段时日了。</p><p class="ql-block">老家火塘的烟火气也是很浓的。每家每户都会凿下一个四四方方的火塘,火塘边缘用砖块或青石砌着,显得周周正正。冬季一到来,火塘里便燃起了熊熊的柴火。火塘里放着铁制的三脚,以方便在上面蒸煮食物。进入冬至,每家每户都杀了年猪,火塘便成了制作腊味的作坊。什么腊猪肉、腊牛肉、腊羊肉、腊鸡肉、腊狗肉、腊鱼肉等等,只要你想它变成腊味,都可以在火塘的烟熏火燎下一气呵成。进入腊月,腊味就伴着年味在人们的舌尖上打着滚,每一道土里土气的菜肴都在火塘的炼狱下变成了上等的美味。</p><p class="ql-block">火塘上都会悬挂着一口吊锅,吊锅在长年累月的沧海桑田中变得油渍渍的,黑黢黢的,样子虽很不雅观,显得其貌不扬,但在里面烹饪的食物却都是上品和极品。就拿团年饭满桌丰盛的菜肴来说,你根本无法将腊猪蹄、焖黄鸡等美食与它联系起来。你定会以为这些美食出自高级厨师之手,来自高档厨具之内。殊不知,人间很多至味都缘自最普通的厨具和最简单的食材。</p> <p class="ql-block">火塘里常常煨着一罐香茶,或是一罐甜滋滋的烈酒。只要亲朋好友登门,父母亲就忙着拿出一个茶碗,或是一只酒杯,为客人斟上一碗茶,一杯酒,总让客人有宾至如归的感觉。不管客人聊到半夜还是深夜,父母都会亲自陪着客人扯着白聊着天,直到客人起身离开为止。母亲总是将客人送至院坝边,如果夜里漆黑无星无月,母亲还会为客人照着亮,直等到客人消失在茫茫的夜色里,才折转身关门插栓。</p><p class="ql-block">老家的烟火气不仅在袅袅炊烟里,还在宽阔的田园里。腊月里,乡亲们就要为来年的春播生产做准备。乡亲们砍掉土坎田坎上的灌木和杂草,他们习惯性称之为“砍渣子”,趁着冬日暖阳将它们晒干。在冬雨未来临之际,就将这些晒干的“渣子”和着玉米秆、稻草秆、豆秆等庄稼废料一起燃烧,乡亲们称为“烧火灰”。</p><p class="ql-block">为避免火灾,乡亲们小心翼翼地用薅锄将火灰堆四周的杂草清除干净,空出一圈宽宽的防火隔离带,还在火灰堆上面覆盖一层松软的泥土,让渣子闷在泥土里燃烧,不出现一点明火。这些泥土经过高温烘烧后,不仅杀死了泥土里的害虫,还让土壤变得蓬松起来。每到夜幕降临,家家户户的田园里都燃起了火灰,富有“大漠孤烟直”的气派。那些浓烟飘过森林,跨过山岗,奔赴河流,昭示着乡亲们来年的春播生产定会顺顺当当。</p> <p class="ql-block">老家的烟火气还是对已故亲人的一种思念和祭奠。哪家的亲人特别是老人去世后,他家的后辈就会第一时间搂出一抱已故亲人睡过的床铺草,在院子边点燃,同时燃放一挂鞭炮,还重重地急促地敲着一面锣,这是特地向周围团转的乡亲们报丧,请求亲朋好友立刻来家帮忙料理后事。这一习惯,既体现了土家人豁达的生死观,说明人死如灯灭,就如一股青烟飘走到了极乐世界,也表达了土家人对已故亲人的无限哀悼和思念,这种思念如绵绵烟火,吹不断,理还乱。</p><p class="ql-block">乡亲们总不肯让已故亲人就这么离去,总要在家放上三天三夜。在这三天三夜里,灵柩下面时时刻刻燃着一盏油灯,还不停地烧着冥币和纸钱,他们希望已故亲人在去往西天的路上一路灯火通明,不在像在人间过着清苦的日子。每次过节,乡亲们也会在已故亲人的坟前点上一盏油灯,烧掉一沓冥币,然后燃放一挂鞭炮,那一些烟火,悠悠然然,飘飘渺渺,以示对亲人的永久怀念和想念。</p><p class="ql-block">多年过去,城市的烟火气越来越少,就连乡村的烟火气也并不多见。闲暇之时,能在柴火灶的餐馆里吃上一餐饭,饮一杯酒,那就是一种温暖,一种享受。倘若一家人能围炉而坐,饮着苏东坡笔下的雪沫乳花茶,吃着苏东坡喜爱的蓼茸蒿笋菜,那就是一种闲情,一种雅致,一种清欢,一种难得的幸福。<i style="color:rgb(57, 181, 74);">(2024年12月31日写于湖北宣恩贡水河畔)</i></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