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老家(中)

爱山

<p class="ql-block">回老家(中)</p><p class="ql-block"> 从史家街出来不远就到了黄葛公社街上,一个斜坡坡的直街一直通到沱江边,另外有一条横街通往黄葛公社所在地和黄葛小学。街上有些门面,有邮局,肉铺,饭馆,茶馆,理发店,供销社什么的。不是赶场,街上的人不多,感觉冷冷清清的没有人气。这里不是过路地方,从县城过来的土公路到这里就到头了,那个年代还没有通公交车,给人穷乡僻壤的感觉,见到的人也都老老实实本本分分的。</p><p class="ql-block"> 有根哥依然把我介绍给别人:“重庆四修的娃儿”,于是那些人就用羡慕和赞美的眼光看我,仿佛我这个从大城市来的美少年有什么了不起似的 。我突然想起来了,那个时候17岁的我眉清目秀,斯文腼腆,真的有点“一根葱”。而我也用新奇和求知若渴的眼光,打量着眼前陌生的一切,比较着城市和农村的差异。</p><p class="ql-block"> 黄葛公社的沱江边是黄葛码头,过去又叫黄葛灏(Hao),过去没有通公路的时候,是物资运输的重要通道,沱江从内江往下流经富顺县城经过黄葛灏再往下在泸州注入长江,黄葛灏便是重要的中转站,以前自贡的盐巴也是走水路途经这里运到泸州的,可想而知,过去这里是个相当热闹的水码头。</p><p class="ql-block"> 从码头江边往江对面的上游看,对面岸边的山象是刀劈斧削了一样,有根哥哥告诉我,那就是沱江上著名的二十四座半边山,另外沱江上还有二十四个望娘滩,都是有传说故事的,我已经忘了。沱江的水在黄葛灏的二十四座半边山这一段形成了深水区,那江水看上去碧绿碧绿的,又那么平静,仿佛水底下有龙宫似的。有根哥哥说,江里面有很多大鲤鱼,每到三、四月鲤鱼板仔的时候,也就是产卵的时候,村民就拿网去撒,网起来的大鲤鱼有二三拾斤重的。等鱼卵在水草里孵化了,农民又用纱网把鱼苗捞起来挑出去卖。听有根哥哥描述这些,我的脑海里就浮现出了那些网鱼捞鱼苗的场景,感觉好有诗情画意。</p><p class="ql-block"> 有根哥带我从横街走到黄葛公社革命委员会所在地,那是个砖木结构的进深很长的带天井的大院子,院子两边是办公室,最里面是大会堂,从大门进去走到中间部位是公社广播站。有根哥引我到广播站见到了姐姐永芬 ,永芬姐是公社广播员,还没有来公社之前我就听过她的声音,很清爽很甜美,“黄葛公社人民广播站,现在开始广播……”。是用富顺话说的,很特别,那么清脆圆润畅亮,听声音就很舒服。那个年代,广播员可是很吃香的,而且政治要可靠,因为广播的都是伟大领袖毛主席“抓革命促生产”的声音,因此我姐就成了我们吴家的骄傲,我也为有这样的姐姐感到骄傲。姐长得很漂亮,五官清秀,丹凤眼,一说一个笑。姐见了我就喊我“幺弟”,这是老家对弟弟最亲切的称呼了。姐夫姓王,在部队当小官,看起来姐的家庭很完美。永芬姐的家在云峰大队,姐的爷爷是我爷爷的大哥 ,因此永芬姐和我是同一个祖祖的,那就是相当亲相当亲的了。</p><p class="ql-block"> 从公社出来去永芬姐在云峰大队的家是沿着平坦的黄葛坝走的,黄葛坝很宽很长,在稍远处的小山丘和沱江之间形成了一个宽约两公里,长约五公里的小平原,坝上土地肥沃,是盛产花生,甘蔗和稻米的地方。这时稻谷已经成熟,沉甸甸的垂着头泛着金黄,路边的甘蔗长了一人多高,那一望无际的甘蔗林在微风的吹拂下沙沙的响,使人想起北方平原的青纱帐。我的老家黄葛坝,真是个迷人的鱼米之乡。不过我看到的只是老家自然界的风光,的确很美,可那个时候农民的生活是很清苦的,思想也是被禁锢了的,我认为的大好风光,在过着苦日子的农民看来简直不值一提。</p><p class="ql-block"> 到了永芬姐家,见到了她的妈妈,我喊二娘也可以,喊二巴普也可以,喊二妈也可以,姐的老爸是不在了的。还见到了妹妹和俊鹏弟弟,记得还有个大修,是永芬姐的伯伯,还有几个人记不清楚了,反正他们家那一房人差不多都住在那个大院里或者周边。中国人的宗族观念很重,一个老祖宗下面一房一房的发展下来就象树根分了岔,但宗亲的那颗大树是永远屹立不倒的。</p><p class="ql-block"> 在院子里外转的时候,见屋檐下的草堆旁边有个长条形的案桌,上面摆放了几个排位,牌位上面写着名字,那应该就是我祖祖或者太祖祖了。因为永芬姐的爷爷是大房,家谱和香案以及祖先的牌位都是传长子长孙的,我想那些排位里应该也有我爷爷的名字,只是当时没有细看,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爷爷叫什么名字。至今我还记得,有的牌位上写着吴某某,然后下面并列写着两个或者三个吴某氏,比如吴王氏吴张氏吴李氏什么的,那就说明那个祖先娶了几房老婆。封建社会的男人特别是有点富余和有点名望的男人是可以娶几个老婆的,不过那肯定不是我爷爷,可能是太爷爷以上的爷爷了,至少可以追述到明朝。</p><p class="ql-block"> 和草堆放在一起的案桌上布满了灰尘,象是被人遗忘了的角落。17岁的我心里明白,祖宗的牌位应该是供奉在堂屋的,肯定是文化大革命破“四旧”被伟大的无产阶级专政当成封建主义的东西扫地出门了,这完完全全彻彻底底是对祖先的大不敬呀!现在回想起来,不敬祖宗,不讲孝道,道德沦丧,那是多么可怕的事情啊!</p><p class="ql-block"> 第二天有根哥带我去大坪大队,去吴成芝大哥家和幺姑家。吴成芝大哥是我大伯也叫大修的大儿子,就是比我老汉还要大些的大哥哥。</p><p class="ql-block"> 从二爸家出发,走过一段缓坡,路过爷爷婆婆的坟,有根哥指给我看了,解放前埋的,一个大坟包,坟包上长满了草,也没有立碑,感觉就是草草掩埋的,这时有根哥才告诉我,爷爷叫吴三和。</p><p class="ql-block"> 走出不远,我一眼就看出来了,在黄葛坝上和缓坡地段,是田多土少,进入丘陵地段,就是土多田少了。有根哥哥说,有山的地方,就要比坝上穷一些。</p><p class="ql-block"> 在二爸家旁边去县城的土公路边,有一个黄葛粮站,里面好多大圆筒形状的粮仓,那就是国家收缴公粮的地方,是农民把辛辛苦苦种出来的粮食交公的地方。那些年,上面摊派的任务,是必须完成的,至于生产队剩余了多少,农民够不够吃,那个年代国家是不管的,不像现在,国家免了农民几千年沿续下来的农业税,农民种地,不交公粮了,国家还要给补贴。那个时候我亲身感受了什么叫“青黄不接”,每年三四月份也就是春耕插秧吃胡豆的季节吧,麦子还没成熟,秧苗才栽下去,农民的粮食所剩无几甚至罐子见了底,就只能靠吃救济粮还有就是抹胡豆充饥了。这不是骇人听闻,不是造谣,1972年我挂钩回老家在黄葛九队当知青的时候,是亲身经历了的。我三舅转业后在重庆长安厂工作,找的重庆江北人和农村的三舅娘,我是亲眼看到舅娘生产队的人因为揭不开锅了一家人哭天抢地的场面的,那撕心裂肺的哭喊嚎啕让我不寒而栗,今天回想起来还心有余悸。记得“三年自然灾害”的时候,我七岁左右,我这个工人阶级的儿子也吃不饱,弟弟妹妹还争饭吃打架,我饿忙了还半夜起来偷“代食品”吃,结果吃了拉不出屎,还在肛门抹了肥皂水把手指伸进去抠,丟人丟到家了。长大了我才知道,所谓“三年自然灾害”另有隐情。</p><p class="ql-block"> 走在路上,有根哥又给我讲老家农村的事情,富顺人幽默,盛行说“顺口溜”,而普通老百姓特别是农民,更喜欢“叫经”,就是两个人互相“对怂”,尽量洗刷贬低对方,你一句我一句,句句押韵,不重复,重复了便算输,水平高的,对怂几十句上百句都不在话下。当然其中也有不雅的比喻,但老百姓都喜欢听,越带“骚”的,越吸引人,就象东北农村的二人转,赵本山说过,农村的二人转,就像肥肠,有股味,洗白了洗得太干净了没有那肥肠味了就不好吃了。其实不管是顺口溜也好叫经也好二人转也好,主流都是好的,还能借这种形式增长文化知识,展现人的本性,活跃农民的生活,不要来不来就用正能量搞道德绑架。</p><p class="ql-block"> 老家过去流行一句话:“内江的财主富顺的官”,说的是内江的有钱人多,富顺当官的多有文化的人多,富顺历史上有不少名人,那秀才举人多了去了。自隋朝开科举取士以来,富顺共产生了238名进士、807名举人和863名贡生。明朝时,富顺在川内便享有“才子之乡”的美誉。清朝末期的“戊戌六君子”之一刘光弟就是富顺人,刘光弟的坟就埋在县城的五虎山上。老家形容一家人娃儿多,就扯起嗓子喊:“大娃二娃三,去跟四五六说,叫七和八去把九和十喊回来吃红苕稀饭啰……”。富顺人吵人叫掏人,而且掏人相当有水平,比如家里的小孩在别人家守嘴,两家人有矛盾的话,这家人吵自己的小孩子是这样吵的:“看到别个批嘴巴扭就想吃,各人的财门不守去守别个的牢门,你看上院子下院子哪个狗日的象你哟……”。看明白没得,句句都是掏的别人。老家农村的生朝满日(就是办生)要办酒席,但是不会请客,亲朋好友知道的自己去,农村穷也送不起大礼,一包红糖,十来个鸡蛋,去几个人也要吃主人家一顿,要是忘了别人的生日没有去,就会认为是忽略别人看不起别人。其实这种习俗也有他积极的一面,维系亲情的一面,你说我们是亲戚是朋友你就要记得我,记不得我就不够亲戚不够朋友,这种人就会被人瞧不起,谁也不愿意当这种人。</p><p class="ql-block"> 和有根哥一路走一路吹牛,主要是有根哥在说,我就感觉,我这个是公社业余赤脚医生懂点草草药和摸脉的哥虽然没有多少文化,可是非常活泼言子非常多生活知识非常丰富,原来农村的穷日子也可以过得有滋有味的,连知足常乐都说不上,那就是穷作乐了。</p><p class="ql-block"> 走拢吴成芝大哥家,也快中午了,大哥见了我,不用说是非常高兴的了,因为毕竟是大城市来的小兄弟,是第一次见面。</p><p class="ql-block"> 比我老汉还大比我大25岁的吴成芝大哥看上去有50多岁了,其实也只才42岁,脸庞有点黑还有皱纹了,问题是牙齿黄黄的还是缺牙巴,略显苍老的面容,大约就是农村日晒雨淋给磨的。大嫂是个小个子,很腼腆,不怎么说话,记得大哥有两个女儿一个儿子,小儿子才几岁,小名叫“郎巴”,就是最小那个的意思,郎巴的小脸蛋红通通的,还流着鼻涕。后来大哥大嫂又生了个儿子,后面这个才应该叫“郎巴”了。</p><p class="ql-block"> 大哥和有根哥一样,很健谈,总是乐呵呵的,他们两个一见面就互相掐,北方叫调侃,我们重庆叫“润”,也叫“踏血”,并不是不尊重,而是太熟悉了太随便了,很热闹很有乐趣。有根哥喊吴成芝赖子大哥,原来是大哥头发很少,山区里估计缺什么原素,总有些头发少的人成了赖子,医也医不好。我这个小弟弟初来乍到,当然不好喊赖子大哥,后来回老家当知青,和大哥熟悉了,也跟着喊赖子大哥了也跟着乱开玩笑了。</p><p class="ql-block"> 大哥对家族的事情懂得很多,我对吴家的了解,主要来自大哥。大哥说我们的老祖宗是湖广填四川从湖北麻城坐船到四川的,老祖宗有七个儿子,在路上幺儿不小心掉到长江里淹死了,后来抱了个幺女。老祖宗到四川后,几个儿子就分开来在川南和川北垦荒种地,后来老祖宗死了,埋在沱江边的山坡上,坟头是朝北的,那是吴家最老的祖先轩辕黄帝的方向。沱江边的祖坟“白天万人作揖,晚上万盏明灯”,说的是白天沱江里那些划船的船夫划船的时候对着老祖宗揖拜,晚上月光洒在波光粼粼的沱江上犹如万盏明灯照耀着我老祖宗的坟茔。因为老祖宗的坟头是朝北的,所以川北的吴家就要发达些富裕些,有好多地主和当官的,还有国民党师长级别的。而我们川南的吴家,相比之下就要差很多。大哥还给我讲解了亲戚关系,比如老表分三种,有姑娘老表舅娘老表和姨妈老表,还有什么是出五服,什么是本家。那天大哥还给我讲了吴家的一些趣事,时间久了都搞忘了。大哥说我的名字没有按字辈取不对头,有根哥接话说,大哥有个弟弟叫吴永铭,读了中专在自贡盐厂上班,大跃进的时候生了大儿子取名吴跃,没有按永字辈取,大哥不接受,就和二哥搞卯了,还卯得很厉害,基本上不来往了那种,大哥说起二哥就含血喷天的,说二哥进了城就把祖宗忘记了。原来还有这种事,看来在农村按字辈取名相当重要,而且是有道理的,我是小弟弟,那个时候似懂非懂的,当然不好说什么,只是我没有搞清楚,大哥是永字辈的,也没有按字辈取名,好像有个什么说法,我忘了。大哥还有个妹妹,小名叫小鬼,嫁到邓关镇下面釜溪河和沱江交汇的菜坝子上去了,那里是种菜的地方,生活相对好些。那天小鬼姐姐也来了的,也是亲热的喊我幺弟。</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