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贵的烦心事

牛卫忠

（一）

　　长贵一下晚班，就急匆匆去赶进城的早班车。老婆昨晚一通电话让他不安，电话来的急促，话语中充满了无可奈何的哭腔。

　　老婆和女儿在县城租了安置房，长贵进来时老婆躺床上没有起来。看见长贵，老婆嘤嘤地哭了起来。

　　好半天，老婆告诉长贵，女儿她管不了了，昨晚下班娘俩没说几句就吵了起来。

　　长贵不明白，女儿小丫正是花样年纪，为什么会为了一个被老婆抛弃并且大她好几岁的男人而不听父母的话？

　　长贵想，他真得和女儿说一说了。女儿打小喜欢长贵，长贵下班回家，女儿就会端杯热茶过来；长贵洗脸，女儿就会掸去长贵身上的尘土。女儿上班第一个月工资，就给长贵买了件夹克，长贵向人炫耀了几个月。

　　长贵安慰老婆，女儿不懂事，他给女儿说，女儿会听他的话。

　　长贵在镇上厂子三班倒上班，下班了就回村子的家里，没事不上城。老婆在城里超市上班，顺便给女儿做饭，抽空回村子给长贵洗洗衣服整理家务。一家人收入不多但也过得舒心，儿子小伟研究生毕业进了军工企业研究所，女儿小丫医护毕业托关系在城里卫生院上班，一切都向好的方向发展。但孩子大了，新的烦恼就来了。

　　老婆怯怯地望着长贵。长贵说，这些你给小丫说呀。

　　老婆说她说的多了，小丫也烦了，也不在家里吃饭，回家就关在房间不出来。女儿自小喜欢长贵，这次长贵一定要让小丫断了这个念头。

　　晚上小丫下班回家，看见长贵，一阵欣喜。长贵高兴，到底是小棉袄，老婆说话直性子，娘俩说不到一块。

　　小丫很快就要回自己房间，长贵叫住了女儿。小丫说上了一天班，累，想早点休息。

　　长贵说，两个月没见女儿了，瘦了，不要听网上说的减肥什么，要吃好睡好才能工作好。

　　小丫说知道，就不再说话了。

　　长贵说，村里有人给你介绍对象了，婚姻的事先定下来。

　　小丫说，先让我哥找对象吧，快三十岁了，我的事不用家里操心。

　　长贵急了，你哥在省城不谈对象是因为咱买不了房，你不要学你哥的样子。你要找一个能对你负责能养活了你的人。

　　小丫低垂着头，我知道你的意思，我看上的人我就要在一起，我自己的事要自已作主。

　　长贵老婆在一旁说，那个人不是正式医院医生，就那几个可怜的工资能给了你什么？他老婆都受不了他离婚了，他怎么对你负责？

　　长贵说，他比你哥年龄还大，这事不行。

　　长贵耐着性子给女儿分析，那个男人工作不稳定收入低，连房子都没有。小丫你自己也不是医院正式职工，有一天医院不要了怎样生活？自古不听父母话都会吃亏一辈子的。

　　小丫不耐烦了，要进自己房间去：我自己选的路自己走，是个坑我愿意跳下去。

　　长贵老婆在一旁帮着说，我们为你好，你偏偏要和那个人在一起，把你养活二十多年就没良心了？你不听话，我们就当作没有你这个女儿。

　　小丫涨红了脸，我知道，我全知道，我就是抱养的，告诉我，我的亲生父母在哪？他们为什么把我送给你们？

　　小丫重重地摔门进了房间。长贵两口怔住了。半晌，长贵老婆哇的一声大哭跑开了，留下长贵愣愣地不知道该怎么办。这个守了二十三年的秘密怎么今天就暴露出来了？女儿为了和那个人在一起，这么绝决的话突然就能说了出来？

（二）

　　长贵从城里回来直接去厂里上班，长贵负责烧锅炉，锅炉房长年不停。

　　长贵看到几个人拿着仪器在锅炉房周围测量，这几个人不是厂里职工，长贵不由多看了几眼。

　　长贵去拉煤，同班的满仓懒懒地跟着。长贵打趣说，晚上回家第二天上班就没精神了。

　　满仓向远处扔掉手中铁锨，铁锨弹起来撞到墙上，差点把长贵水杯打翻。

　　咋了？和老婆吵架了？吃枪药了。长贵问。

　　满仓说，工作都要丢了，还干啥？看到外面在测量管线吗？厂长说了，明年不烧锅炉供热了，要引进电厂余热。咱们农民工，说不要就不要了。

　　长贵大惊：怎么会这样？给厂里烧了三十年锅炉，由年轻小伙变成老头了，厂子得重新安排工作。

　　满仓愤愤地说，厂子现在全是大学生技术人员，咱能干啥？全社会都在关停燃煤锅炉，谁还要咱们？回家去等着饿肚子吧。

　　长贵瘫坐在煤车上，他目前最要紧的时候不能失去工作。儿子小伟在省城工作，三年了还没找对象，儿子说不急，长贵两口心急。农村孩子进省城，不买房怎么谈对象？前几年房价疯涨，长贵两口心里作疼，现在房价不涨了，长贵想努力挣钱给儿子缴首付，该加班的时候长贵主动加班，能不休假就尽量不休假，正是爬坡过坎的紧要时候，长贵不敢想象断了收入会怎样。

　　长贵懵懵地上班，不时望望外面测量管线的人员，白色的安全帽在太阳的照射下反射着白光，刺得长贵心里难受。今天锅炉的声音异常地响，满仓跑到太阳下抽烟，长贵喊加煤满仓也不理。

　　炉中大火在烧，就象厂子蓬勃发展，然而这个蓬勃却不再属于自己。厂子要的是懂技术的，自己勉强拿个锅炉证，其他活根本不懂。看着厂里和儿子一样的年轻人在电脑上指挥生产，长贵知道自己会被淘汰，谁知道这一天猛然来了，真真就打了长贵一个闷棍。

　　工作没了，家里的一切得重新考虑。给儿子买房添不了首付，长贵感觉到了自己的无能，感觉到对不起儿子。

　　长贵不想让家人知道自己很快会失去工作，老婆对儿子买房已经着迷，每日关注着省城的房价变动，计划着什么时候能凑齐首付款。

　　长贵联系发小，打问县城能干啥活。发小和长贵一样念书不多，在县城开面馆，生意还过得去。长贵要和老婆也开饭店，发小连连劝阻，一来长贵是外行，投资都不一定能收回来；二来发小起早贪黑挣的是气力钱，长时间下来身体也垮了，吃药不停。

（三）

　　躺在老家冰冷的床上，电暖气没有开，电热毯也没有开，长贵踡在被子里。月亮从窗户照进来，给房间带来一丝光亮。偶尔有老鼠从屋檐跑过，长贵也不理会。

　　儿子来了电话，长贵赶紧接通。

　　儿子告诉长贵，他给妹妹小丫打电话了，说不通。那个人是小丫看上的，小丫说好多病人找那人看病，她佩服，一心要和那个人在一起。别人越说小丫态度越坚决，还是搁置一段时间再说。

　　儿子说老家土房冷，要给长贵安装空调。长贵不要，儿子哈哈大笑，网上买的已经发货了，过几天会有人上门安装的。

　　长贵恼了。儿子仗着单位收入好花钱大手大脚，不好好攒钱，靠长贵工资能买起房？亲戚在省城介绍了几个对象儿子就是不见面，弄得长贵两口不好意思再求别人了。

　　长贵质问，什么时候找对象？年龄大了谁跟你？

　　儿子不在意，对象过几年再说，先把工作干上去。

　　长贵要儿子放低要求，求同事同学介绍。

　　儿子嘻嘻笑了，前几天有人介绍了，独生女，省城有房。

　　长贵忙问谈的怎么样？

　　儿子依然不着调，不愿意当上门女婿。

　　长贵央求着，家里全部积蓄给儿子，长贵两口老了也不去省城不当儿子累赘，只要儿子能找到对象。

　　儿子不和长贵说了，要挂了电话。长贵最后要儿子退了空调，把钱省出来。

　　儿子说空调是用单位福利卡买的，不用付钱。自己在研究所加班加点干，收入还可以。

　　长贵放下电话。空调安了，还要用电，安空调有什么用啊。

　　房间有些冷，长贵缩着身子，在床上翻来覆去。月光依旧清冷，屋子死寂，长贵脑子一片空白。

（四）

　　长贵给老婆打电话，母女俩依然是话不投机。

　　长贵问老婆，女儿怎么知道自己是抱养的。

　　老婆也很迷茫。

　　当年长贵到厂子上班，儿子小伟上了村小学，老婆看到别人养女儿很是羡慕，撺掇长贵要个女儿。长贵想来想去不现实，计划生育政策紧，老婆挺个大肚子肯定会被黑脸队长盯上，刮宫流产简单粗暴，经常会听到出人命的传言，长贵不让老婆冒险。

　　长贵老婆想女儿想的入了魔，终于在娘家嫂子帮助下捡了一个丢弃的女婴。没有合法领养手续，黑脸队长不给报户口，一直到上小学，长贵把两年的工资缴了罚款，长贵老婆自愿做了计划生育手术，女儿小丫才结束了黑人黑户报上了户口。

　　长贵对女儿很稀罕，下班第一件事就是逗女儿，小丫也喜欢摸长贵硬硬的胡茬。小时候小丫骑在长贵的脖子上，大了坐在长贵摩托车后面。儿子小伟初中高中都在乡下学校上，女儿上初中长贵老婆便在城里租房照管女儿。儿子小伟上大学上研究生在省城就业，女儿小丫大专毕业长贵托远房亲戚在县城医院当护士。

　　长贵叹了口气，如果女儿不在医院工作，不遇到这个男人，该多好呀！

　　长贵给小丫打电话。长贵有点胆怯，怕引起矛盾。

　　小丫很委屈。

　　长贵不再隐瞒，承认了小丫身世。长贵很无奈地告诉小丫，他们也不知道小丫亲生父母是谁。

　　小丫抽泣起来，早听村里人说过自己是抱养的，爸妈对待她比对待哥哥好，她心里明白。她太崇拜那个人，和那个人有说不完的话，她要嫁给他。

　　小丫告诉长贵，他们会考虑自己的未来，他们想做自己想干的事。

（五）

　　厂子供热管线已经开始施工，锅炉房还在运转，长贵一如既往的工作。长贵干了三十年，厂子养活了长贵一家子，和长贵一块进厂的农民工就剩下长贵和满仓两个人了。长贵不怨厂子，企业要发展，要有象儿子一样的技术人员。长贵只想在剩下的几个月里干好活，厂子没有亏欠自己，自己也要不留遗憾地离开。

　　厂长视察供热管线，看到长贵脸上灰尘，把毛巾递了过来，连说辛苦，给长贵和满仓递烟。

　　厂长走了。长贵感慨，厂长的烟不好抽啊。

　　满仓说，厂长用烟堵咱俩嘴呢。马上要退休了让人辞退了，心里不是滋味。

　　中午去灶上吃饭，办公室主任看到长贵，示意长贵排到他前面，两人一阵推让，打饭的时候主任对灶夫说长贵干的力气活多给加些肉。长贵没有多说闷头走开了，他知道，到时候辞退自己一定是办公室主任出面谈话。长贵想自己应该大度一点，多年来树立的好人长贵的名声不要就这样损毁了，对，办公室主任宣布时争取带点笑容，然后洒脱地离去。长贵在心里好几次演练离职的场景，一次次又被自己否决了。

　　长贵走在厂路上，几个年轻人向他问候示意，长贵木讷地回应，这些象儿子一样年轻的同事，过不了多久就会忘记长贵了。

　　长贵不敢走近快要建成的新的供热管线，他尽量绕着钻进锅炉房，黑黑的锅炉房响声很大，硕大的锅炉矗立着，淹没了长贵，长贵在这里得到了片刻的心安。

　　长贵靠在长椅上闭上了眼。他想到了小丫缺乏经济支撑的婚姻，自己以后该如何接济。他想到了小伟一个人拼博，没有家，如浮萍一般在偌大的省城落不下根。他想到老婆黑黑的粗糙的脸颊，和鬓角生出的刺眼的白发。而自己，五十多岁的人，要和年轻人一起在劳务市场去寻找饭碗去讨那有一顿没一顿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