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小学（一）

宁宁🎀路过冬季

文、图：张宁宁

　　一年级一班

我七岁上的小学一年级，那一年是1967年。

开学去报到的时候，田军医领着我站在鼓楼小学门口的新生入学榜前找我的名字，那个榜上没有我的名字。田军医说，我们去找教导主任。

田军医是干休所的军医，但是干休所的老头们家里的事情他也会管，就像把我送进小学校门的这件事就是田军医去联系的。彼时他牵着我的手，领我来到教导主任的办公室，教导主任见到田军医，恍悟到：“哎哟，忘了把名字写上去了。不过没关系······”教导主任沙哑着声音，低头看着我问：“你想去哪个班呢？”

　　我抬头看着教导主任，那是一位个头很高，略微驼背，而且有着一个鹰钩鼻子的男人。我的小脑袋瓜子对他提出的问题没反应过来，我诧异的是，这还能由我来选择吗？

有着鹰钩鼻子的教导主任大概是认为我紧张了，就咧开嘴冲我笑了一下，我看见他的牙齿很黄。

教导主任说：“有一班、二班、三班。你想去哪个班？”

“嗯，就······去一班吧。”我的声音小得大概只有我自己能听见。

但是教导主任听见了，他的背直起来了一点，迅速地对田军医说：“走，去一班。”

这个时候上课铃声早就响过了，田军医牵着我的手，跟在教导主任后面，我们穿过光线很暗的空无一人的走廊，因为走廊的两边都是教室，而且老师和学生们都已经进到教室里了。

教导主任一直走到走廊最尽头的一间教室门前才停住，他把背又驼下来一点，伸手推开教室的门，阳光从教室的门里倾泻出来，照亮了走廊里的一段墙壁。我听到从这间教室里传出了一个非常悦耳的女子的声音。教导主任打断了这个声音，他说：“马老师，你过来一下。”

然后，一个浑身散发着光芒的马老师就出现在了我的眼前。

　　马老师

马老师站在教室门口，她穿着一件淡色的连衣裙，全身沐浴在阳光里。金色的光线投射在她略微卷曲的发丝上，发出同样金色的泛光。悦耳的声音也在我的耳边响起。

“又来了一位新同学吗？”马老师问，一面伸手在我的头发上摸了一下。我的头发都能感觉到马老师的手好柔软。

教导主任点点头，说：“这是一位军队首长的孩子，平时父母工作都很忙。就放在你班上吧，一会儿我会把她的名册拿给你。”

教导主任说完，就回身对田军医说，：“放心吧，在马老师班上，就一切放心吧。”

田军医点点头，嘱咐我听老师的话之类的，然后就跟着教导主任离开了。我则跟着马老师进了教室。

教室里的座位上已经坐满了学生。因为都是新生，大家互不认识，马老师也就没必要单独介绍我。她环顾了一下教室，看到靠窗一组的第二排还有一个空位子，就说：“你先坐那边吧。”

我走到空位子上坐下，马老师说：“同学们，从今天开始，你们就是鼓楼小学一年级一班的学生了。我是你们的班主任，你们在学校里的事情都归我管，我也是你们的语文老师。今天这第一堂课，让我们大家先认识一下。我报到名字的同学就站起来让大家认识认识你，好不好？”

马老师说话的声音跟唱歌一样的好听，但是大家都很陌生，所以都很拘谨，回“好”的声音稀稀落落。马老师就笑笑，开始点名。

我这时可以仔细地看马老师的脸了，我发现，马老师非常漂亮，至少，我认为她非常漂亮。马老师的头发是自然卷曲的，刘海是卷曲的，两鬓的细发是卷曲的，耳后辫了两条齐腰的粗辫子，辫梢也是卷曲的，特别好看。马老师的发色不是很黑，是近乎咖啡色的，这发色衬着她的肤色，显得肤色更加粉白。总之，我觉得马老师跟我妈妈一样的漂亮。只是，她的辫子没有我妈妈的辫子长。

马老师不仅是我们的班主任，不仅教我们语文，马老师还是我们的音乐课老师，她会弹风琴，而且会一边弹一边唱。我们巴不得所有的课都是马老师教，因为我发现，不仅我喜欢马老师，班上同学都喜欢马老师，上马老师的课，没有人调皮，所以我也从来没见过马老师发脾气是什么样。

但是，在我眼中近乎完美的马老师，只教了我们一年。升二年级的时候，站在讲台上的人换成了一位三十多岁的男人。他说他姓王，让我们喊他王老师。

马老师去哪儿了呢？我们几个女孩子就到马老师的办公室去找她。马老师的办公桌前也换了人。我们听说，马老师结婚了，她爱的人不在本市，结婚后的马老师，就跟着她的爱人去了另一个城市。

去了哪一个城市呢？我们小孩子就不知道了。从此后再也没见过马老师。

　　王老师

王老师三十多岁还是单身。有同学背地里议论，说王老师是因为有肺病，所以找不到对象。

王老师精瘦得很，眉骨和颧骨都很突出，两腮深陷，就显得嘴巴里的一口牙齿也很突出。因为瘦，而且还挺高，王老师走路姿态呈虾弓背。王老师当我们班主任，也教我们数学。但是王老师对教学的兴趣不大，对开批斗会的兴趣很大。王老师经常会拿出数学课的一半时间来开批头会。他经常会在数学课上到一半的时候说：“现在把书本关上。我们用这节课剩下的二十分钟的时间，来帮助某某同学改正错误。”然后他就会叫到某某同学的名字，被叫到名字的同学就要站到讲台上。王老师说：“同学们，你们对他（或她）平时犯的错误，现在都可以检举揭发出来。”第一次开这种批斗会的时候，大家有点懵，所以班上鸦雀无声，没有人发言。王老师就启发大家：“你们如果发现错误行为而又不检举揭发，你们就跟他是一样的犯错误。”在王老师的启发下，有第一位同学举手了，说某某同学某天跑步的时候推了他一下。有了一个开头的，后面就又有同学举手说，某某同学某天带了一颗糖到学校吃并且把糖纸扔在他的抽屉里了。被点到名站上去的同学，往往一开始很惶恐，谁举手揭发他（或她），就会把一双无助的目光投射在揭发他（或她）的同学的脸上，并露出竭力回忆的表情。通常在批斗会开到一半的时候，站在上面的同学会因为恐惧和委屈而开始哭泣。

后来王老师开这样的批斗会开上瘾了，班会的时候也开。班上被批斗过的同学有一半以上，同学们也就习以为常了，再站上去的同学也不再恐惧，下面检举揭发的也很踊跃，站在上面的同学，小脑袋瓜子摇得跟拨浪鼓似的，谁发言就转向谁，甚至在听到某位同学揭发他（或她）调皮捣蛋的事情时还会笑出声来。这个时候，王老师就会沉着脸，呵斥一声“严肃点！”

我一直担心这样的批斗会一直开下去，是不是有一天会轮到我。可是怕什么就来什么，这一天很快就来了。好像是一个周六的上午，第三节课，王老师像以往那样数学课上到一半的时候，说：“同学们把书本合上，今天我们要帮助一位同学端正思想，不要散布恐怖故事。”然后，我就听到了我的名字。

我终于站到了讲台上，台下的同学们踊跃发言，说我在老师不在的班会上讲过一个恐怖故事。这个没有冤枉我，我的确在一次老师不在、让我们自己主持的班会上讲过一个恐怖故事，那个故事是我们家老保姆讲给我们听的。故事是这样说的：在一个医院的病房里，每天夜里，当时钟“噹噹”地敲过了十二点，周围显得特别安静。这时，病房的楼梯间响起了“咚——，咚——”的脚步声，一声一声，孤独而缓慢。脚步声停在了第一间病房的第一张床前，一个高大而恐怖的黑影静静地立着，这个黑影伸出手，在病人的脸上轻轻一抹。第二天，人们发现这个病人死了。夜里，脚步声再次响起，于是在第三天的早晨，人们发现第二个病人也死了。

　　这个故事，应该是我这辈子听过的第一个惊悚悬疑的故事，在我幼小的心里埋下了巨大的恐怖的阴影，以至于我再生病住进医院的小儿科时，我就大哭大闹，拽住父母的衣角不让他们走。那次班会，因为老师有事不在，让班长主持。班长不知道用什么内容来填充班会的时间，就说大家轮流讲故事。我因为对这个恐怖故事印象太深，所以让我讲故事的时候，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这个故事。

我因为讲了一个恐怖故事而受到批斗，心里还是不舒服。中午放学回家，向我的姐姐们说了，我二姐忿忿不平，立刻提笔给王老师写了一封信，信中对王老师这种在学生中开批斗会的做法提出严重抗议，我二姐那时也不过是一名初三学生，信中措辞铿锵有力，动辄“请王老师好好反思”。我二姐写完信，让我下午上学时交给王老师，我就照办了。王老师拿到信，读了一遍，又读了一遍，嘴角微微拉开，现出一丝大人不跟小孩计较的笑。然后看看我，转身走了。这事就此了结。

王老师一直带了我们三年。到升五年级的时候，终于换了班主任。

王老师后来调到别的学校去了。调走之前，听别的老师说，王老师找到了对象，结婚了。我们班上的几个女同学再在校园里看到王老师的时候，就起哄喊“王老师结婚了！王老师结婚了！”王老师像没听见，目不斜视地走过去，但是我看见，他那瘦瘦高高的颧骨上，飞起了两朵红晕。

王老师也会脸红。

　　2024.12.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