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庐结连山别样幽”,是父亲咏庐诗里的诗句。诗里的“庐”,指的是我家在上个世纪六十年代末,建在与母亲任教的连山学校相邻的那个简陋房子。房子虽简陋,但它却是我父母亲一生中永远的记忆。</p><p class="ql-block"> “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 蔚蓝的天空下,浏阳河的支流——涧江河就像一条翡翠玉带蜿蜒在浏阳西区的大地上。河岸边高大的槐树下,似摩天轮一样的筒车不停地旋转着,竹筒里依次倒出的河水溅起了无数雾状般的水花。广袤的田野上,三两只白鹭飞向了远处。</p><p class="ql-block"> 连山学校就坐落在这秀丽的涧江河畔。五十年代中期,母亲带着襁褓中的我,来到了这所乡村学校任教。母亲忠诚党的教育事业,全身心投入在教书育人工作中。她业务能力强,教育得法,所教班级都进步很快。她的不少学生,后来都成为了国家栋梁之材。她关心群众疾苦,爱护群利益,深受人民群众的爱戴。</p><p class="ql-block"> 母亲出生在湘潭的一个世代商贾人家里,她天资聪慧,读书认真,成绩优秀。12岁就考取了湖南私立南华女子中学,女诗人李淑一曾是她的国语老师。母亲中学毕业后,冲破家庭阻力,毅然投身革命。16岁时,受湘潭地委派遣来浏阳开展土地改革和清匪反霸运动。工作结束后,又奉命在浏阳第十二区做妇女工作。艰苦的环境,超负荷的工作,压垮了母亲的身体,上级只得将她调入教育部门工作。从此,母亲就在三尺讲台谱写青春,浏阳成了她的第二故乡。</p> <p class="ql-block"> 母亲为人活泼,能歌善舞。她不但是学区的教学骨干,而且还是学区的文体主帅。学区的教研示范课和球类比赛,母亲都要担当主角。</p><p class="ql-block"> 那个年代,中心工作多。母亲除了完成教学任务外,还要参加诸多的政治活动。根据统一安排,参加工作队,去外乡开展政治运动。节假日,母亲要组织学生下队搞文艺宣传,慰问军烈属;送新战士参军入伍,接复、退军人回乡;提着沉重的石灰桶,去山头写大幅宣传标语。农忙时节,母亲还得去田头搭棚护秧;统计生产进度;送科普知识下乡。母亲总是一双赤脚,风里来雨里去。</p><p class="ql-block"> 文化大革命爆发后的1967年,母亲也受到了冲击。先是将照料我们生活的外婆抓去游乡批斗,并派人把她遣送回了湘潭老家;接着大整黑材料,对母亲展开了没完没了的审查。后来,竟然以莫须有的罪名停止了她的工作。在县第五中学任教的父亲,他住室的墙壁上,也被人贴满批判的大字报,他要在大小会上不断地作自我检讨和批判。与世无争,老实巴交的父亲,整天过着提心吊胆的日子。母亲不向厄运低头,她唯一能表示抗争的方式,就是离开这纷纷扰扰的职场,带着我们兄弟3人落户农村。</p><p class="ql-block"> 那一年,我刚读完小学;大弟在读小学三年级;小弟还刚呀呀学语。这样一个拖伢带妹,没有住房,没有劳动力,不懂生产技术的累赘户,要落户生产队是有极大的难度。</p><p class="ql-block"> 危难时刻见真情,纯朴善良的老百姓向我们伸出了热情的双手。学校相邻的洲上生产队队长真心实意地邀请我们去落户,他告诉我们已腾出准备让儿子结婚的房子让我们住。学校所在地的大屋生产队,尽管他们已接纳公社安排的株洲知青落户,但高队长依然做通工作,将五十年代“大兵团”移来的一家4口人,迁回原籍生产队,欢迎我们去落户。据说,还有长寿、连兴等生产队都希望我们去落户。母亲考虑再三,决定带着我们兄弟3人落户在学校所在地——大屋生产队。</p> <p class="ql-block"> 1968年3月,我们家4口人,正式落户大屋生产队,成了队里的“准社员”。我们这些“准社员”,队里是没有粮食分配的。每月要拿着居民粮食供应证,到集镇仓库里购买粮油。须等到来年稻谷新熟,通过工分结算,我们才能吃上了生产队分配的粮油,享受到社员的待遇。这个时候,我们才算是真正的社员。</p><p class="ql-block"> 落户后,队里考虑我们一家缺少劳动力,安排我们饲养队里的一头牛。我想象着:清晨,骑在牛背上,吹着短笛去放牧,那是多么美好而自在啊!可是来到牛棚一看,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一条个头不挺大的温顺黄牛,躺在脏兮兮的牛棚里。它瘦骨嶙峋,全身沾满了牛粪。黄牛看见了我来了,连忙爬了起来,隔着牛栏,两只无神的眼睛紧紧地盯着我,鼻孔里发出哼哼声,似乎要向我诉说着什么。我觉得它好可怜,赶紧打水替它洗干净身上的粪便。我又请来几个小伙帮忙,一起将牛栏打扫干净,再铺上干干的稻草,给牛饮水的石臼灌满了水。这是我当“准社员”后,参加的第一次的劳动。</p><p class="ql-block"> 我和弟弟在队里主要劳动任务,就是放牛和割草。清晨,我和伙伴们牵着牛到河边吃草。白天,我和小伙伴们到离家4、5里地的林塘大队去割草,那儿水肥草茂。我割满一担草,挑着近60斤的草回来时,已是下午2点多钟了。烈日当头,肚子饿得咕咕叫,喉咙里干得冒烟。我什么也顾不上,一心想着那可怜的黄牛。我挑着鲜嫩的草来到牛棚时,黄牛听到我的脚步声,老远就高兴地发出哞哞的叫声。看到黄牛欢快地吃着我割来的草,我的饥渴和疲惫早丢到九霄云外去了。</p><p class="ql-block"> 经过大半年的喂养,黄牛长得膘肥体壮,我也成了地道的放牛娃。</p> <p class="ql-block"> 生产队里出工劳动,记工分有不同标准。男劳动力,每天记10分,妇女记7分。而我还算不上半个劳动力,只能记4分。母亲除了做好一日三餐外,还积极参加队里的生产劳动。修渠、积肥,力所能及的事,她样样都去干。</p><p class="ql-block"> 队里的社员对我们很关心,常来串门,话家常。他们老挂在嘴边的是:感谢母亲为上不起学的孩子垫付学杂费;劝辍学的孩子来复学。夸母亲教育孩子有方,孩子们听话,成绩进步快。</p><p class="ql-block"> 左邻右舍隔三差五给我们送菜,什么辣椒、苦瓜、茄子摆满了一地。队里的七婆婆、三婆婆、华大娘最有趣,常常放下一大把蔬菜,茶叶,或几个鸡蛋,不声不响地走了,弄得母亲老是费神猜测。</p><p class="ql-block"> 连山地处丘陵地带,油茶树满山满岭。那些落下的树叶,是做饭的好柴火。我和大弟带着竹篮子,跟着大伙一块去山里检扒茶树叶当柴火。我们力气小,脚上又磨起了血泡,背着柴火走不动,每回掉队,落在队伍最后。福大娘将柴火送回家后,立即派人手过来,帮我们将柴火弄回家。在我们困难的的候,这些善良、纯朴的人们,给我们帮助,给我们关怀,给我们送来温暖。</p> <p class="ql-block"> 我们租住的土木结构房子,是“大跃进”年代修建的。一堵外墙,已严重倾斜,用一根木头,挂上石头撑挡着。突如其来的一场暴风雨,使土墙岌岌可危,随时都可能垮塌下来,必须得马上拆掉重修。</p><p class="ql-block"> 记得那时,外婆带着我和弟弟住在母亲任教的学校里,不但房间狭小,而且经常搬来搬去。在我记忆中,单搬到校外租住就有七、八次。现在落户队里了,我们总得有一间属于自己安身立命的房子。于是,母亲决定借这个机会,在修好外墙的同时,再搭建一间房子。要建这个房子,困难重重。除时间仓促外,既没有木材,又缺少资金。父母亲四处想方设法:买下队里从涧江河柴坝上取出的废木桩,弄几根旧楠竹当檩木;平整地面后,铺筑一层三合土作墙脚;请人在稻田里和泥制作土砖,一切因陋就简。</p><p class="ql-block"> 住在山里的叔父,离我们家有30多里,是个土木匠。他白天帮我们做事,夜晚偷偷用土车从家里送来旧门窗。经过一个夏天的努力,一个20多米的陋室终于建成了。将它间隔为两小间,内间做厨房,外间作堂屋兼餐室。不过有些不伦不类,窗户是叔父设计的叫炮眼窗户,外窄内稍宽;一根弯曲的白杨树杆,作横粱。尽管这样,父母亲还是长舒了一口气,颠沛流离这么多年,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房子。</p><p class="ql-block"> 对母亲造谣中伤,捕风捉影的审查,毫无结果。到了1969年,稻子还没有新熟,就恢复了母亲的工作,我们也没有当成正式社员。家庭生活又稳定了,父母亲决定:不能让我们再荒废学业了,得继续去上课读书。到了下半年,我和大弟又背着书包上了学校。</p> <p class="ql-block"> 七十年代,连山学校迁到别处去了。母亲又两次在这个房子的两边搭建了几间房,使面积增至100多平方米。母亲在房前屋后,栽了桃树、李树、柚子树,还栽了不少竹子、垂柳、樟树等风景林。善于书法和绘画的父亲,又在室内张贴了他的字画,把一个陋室装扮得十分温馨、雅致。春天里,桃花红,李花白,杨柳依依,景色迷人。改革开放后,我们的日子越过越甜蜜。逢年过节,我们带着孩子回家,全家人在这里团聚,连山庐里充满了欢歌笑语,其乐融融。父亲抚今追昔,挥笔写下咏庐诗:“庐结连山别样幽,桃红柳绿水长流。幸福不忘勤与俭,饮水犹得忆源头。”</p><p class="ql-block"> 我们兄弟3人,先后参加了工作,陆续离开了连山。母亲也调到别的学任教去了。可是,每到周末,她却依然回连山的老房子里居住。八十年代,母亲离休了,她仍不肯离开连山。她早已和当地老百姓融为一体了,她熟悉了这里的一草一木,习惯了这里的风土人情,人民群众也把她视作他们当中的一员。九十年代中期,村里上一辈的老人都相继去世了。母亲也年事已高,一人住乡下,实在有些不方便,这才住到了集镇上父亲学校的教师楼里。</p><p class="ql-block"> 此时,父母亲仍旧不定期,回连山看望乡亲们,看看老房子。父亲还时常买些建筑材料,对房子进行修葺。无奈连山庐,建造质量太差,年岁一久,墙壁开裂有了窟窿。2001年,父亲不幸病逝后,房子又多处垮塌。最后,弟弟只得请人将房子拆掉了……</p><p class="ql-block"> 简陋的连山庐,记载着父母亲人生中一段艰难曲折的历程;见证了一个时代的伟大变迁,它成了我父母亲人生中难解的情结。健在的母亲,现在和我们一起住在城里。她90多岁了,虽有些失忆,但身体仍健朗,生活也基本能自理,可她还时常惦念着连山的那个房子。</p><p class="ql-block"> 那是一段不堪回首的艰难岁月,那些岁月里,遇见的那些善良的人,发生的那些充满人间烟火的往事,都深深地镌刻在了我的记忆之中。</p><p class="ql-block"> 2024年12月于浏阳市</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color:rgb(237, 35, 8);"> 谢 谢 您 的 到 访 !</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