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地里的老父亲

苹子梨果

　　晚上七八点是打电话问候父母的最佳时间，我隔三岔五要关心一下他们，开场是一成不变的“妈，晚饭吃了吗？”我妈通常回答正吃呢或者你爸还没吃呢，的确是晚饭，而且是常态，与新农村傍晚的场景格格不入，夕阳下乡间林荫道上晒落着老人们散步时的欢声笑语，可我的老父亲非得在他的菜地里劳作到日落西山，暮色重重才肯回家。

　　妈妈热腾腾的荤素小菜端将上来，二两小酒，就着新闻联播和天气预报，这是父亲一天中最舒坦的时刻，疲惫被烟火气熨平，对着老伴自豪复盘今天的战绩，然后是明天甚至后三天的计划，今天收芝麻，明天松土，后天下菜籽，每天的工作量都排得满满的，除非老天爷特别不给力被迫休息。哪一块地都不能空着，轮番作业，土地的价值被发挥到极致，甚至还要套种，在玉米秧子下撒菜籽，说长出来的红苋菜可嫩着呢！

　　我不清楚我家究竟有多少块菜地，门前那一块是祖传的，废弃小学后面那一块是垦荒的，渡槽旁那一块地是邻家弃种的……，我打心眼里佩服一年四季拾掇菜地的父亲，站在春光的枝头，用种子播下希望，顶着酷暑寒冬，用锄头与土地对话，培植浇灌、除草施肥，收获周而复始。

　　菜地里翠生生的漂亮，一茬茬绿油油的韭菜，紫红色茄子饱满的泛出油光，一人多高的玉米碧杆列仗，葱郁的叶片中，顶着小红缨的棒子探头探脑的饶有生趣，扁豆藤簇涌在竹篱上，如青帷翠幛，紫色串花于其间嫣然动人。父亲用的是养鸡鸭兔羊后囤起来的农家肥，这使得父亲的菜地确实比邻家更养眼、更水灵。

　　我的父亲并不是个地道的农民，他年轻的时候可是个国营单位正式工人，还提前退休赶过下海经商的热潮，可能因为骨子里是农民的儿子，对土地的热爱血脉觉醒了，并且随着年纪越大，对土地的执念愈发牢不可破，坚不可摧，不管家人怎么苦口婆心劝说，可以拿着不多不少的退休金安享晚年啦。一度我也埋怨父亲的过于勤劳，连累好脾气的妈妈，看着她日渐佝偻的腰和苍苍白发，我会鼻子发酸，不能理解父亲没苦硬吃的精神。我一回娘家，村上的婶子就要帮我妈抱不平：“这个勤俭老头让你妈有多累！”土坷垃恨不得用手细细碾碎，干累了，干脆就或坐或跪在泥地上操作，乡邻笑称他是“种菜特种兵〞，换下的脏衣服妈妈要先到河埠漂一遍才能进洗衣机。有一次打电话回家，我妈说你爸还没回，拿着手电筒在生菜地里捉蜗牛呢，说是晚上齐刷刷出来偷嘴，特别好拿捏，还可以给鸡鸭加餐，我想象一下那个挑灯夜战的画面，觉得老父亲的倔强里又透着些可爱。

　　亲朋团聚时逮着机会就说他的种菜经，如数家珍，脸像菊花一下舒展开来，本来就小的眼睛陷进皱纹里只剩条缝，我悄然注视着父亲端酒杯的手，茧子又老又厚，粗糙的手上有好几处皲裂，长年累月的劳作，泥土或菜汁早已吃透在掌纹里，根本洗不干净，全然没有了跑上海滩时的气质，妥妥一个老农民。可我又突然想到，这个老农民有时候可不一般，他学会了微信收款，尝到了网购甜头，大胆尝试新品种子，我们就会吃到奇奇怪怪的手指玉米。菜园也是果园，里面种了桑椹、梨树、香椿，吃不完根本吃不完，然后开上他心爱的电瓶三轮车走街串巷卖菜，经常和城管上演“游击战”，“作案工具”电子秤不是被没收就是遗失，前后帮他网购了六个，他还是乐此不彼，一点也没有收摊不干的意思。

　　你们信吗？我的父亲已经八十二岁啦！这个让人又爱又恨的小老头，用行动在努力奋斗着，不辜负自己，不辜负土地，用精神在滋养着下一辈，但愿时光慢一些，陪伴多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