疙瘩火

老根

（一）

冬至刚过，93岁的姑姑去世了，我和堂兄弟们要代表姑姑的娘家人去“送行”。

姑姑晚年住在城里儿子处，去世叶落归根，要安葬在大山深处的栲树沟。

栲树沟山大沟深，树木繁茂，尤以栲树为多，也盛产山里人冬天烤火离不开的栲树疙瘩。

疙瘩是山里人对老树桩的统称，是由久经年月、积蓄日月能量、泥土雨雪精华、干透老化的树根和连接树干而长成的膨大、粗短、硬实的树桩。

漫山遍岭的松、柏、栲、橡树老林，疙瘩随处可见。但松树疙瘩易燃、不耐烧，烤火费材料；柏树疙瘩根细深、桩短硬，经年不腐，挖取费力，是做根雕的好料，烤火烧起来没焰，和柿树、核桃树、杨树疙瘩类似，而后者难以点燃不说，而且不暖和，烟多熏人。而栲树橡树是一大类，树桩上萌芽成树可以一代接一代，如果成了疙瘩，也已经积蓄了十几代，根桩体积大、料硬实，毛须根已腐朽，五六十岁的老汉用斧镢，十来下便能敲离地面，顺坡滚落房前屋后。论烤火，数栲橡树疙瘩最受欢迎。

几轮乡村建设工程以来，大山里公路顺畅了，房子不用木料了，场院水泥化了，电器取暖也方便了，但村里老人们还是习惯架火烤火，虽然烟熏火燎，但温暖劲缓，浑身舒坦，不像电暖前热后冷，也不能脱鞋烘脚、煨茶烤薯。

（二）

人活九十古来稀。九十三仙逝的姑姑，即使在生活和医疗条件优越的现在也算高寿了。农村把高寿的白事称“喜丧”，孝子贤孙们不必哭哭啼啼，而因老人驾鹤西游、远离人间疾苦，去西天极乐享福而庆幸。

丧事的气氛不必十分浓重，悲哀的情绪也淡化了一些，披麻戴孝渲染了悲伤庄严的气氛。山里山外赶来送别的亲戚和帮忙的邻居们脸上挂着轻松地笑容，动作不再沉重，言语中也有稍许“喜”的轻松。

表弟是供职市府的领导，即使至亲大事也必须遵守简办规定，但仍然使一向沉寂的栲树沟车流穿梭、人来人往。

冬至过后的秦岭腹地是可以滴水成冰的。办事自然要请服务队，一辆周身广告的汽车，一台多功能电厨柜，两男两女厨师。电厨柜蒸煮保温三四扇门，除过预制菜饭，四人游刃有余，备好的原料有序摆置。不许烧柴熏烟，也让服务队文明了装备，提高了效率。表弟没有应我们的要求雇请响笛鼓乐班子，堂兄弟们仪式性地作了数落，显示了亡者娘家人的重视，而心里也感谢表哥表弟、表嫂弟妹在老人卧床多年的悉心照料，也准备了安葬现场搭红彰赞的红色被面。

明天安葬，今晚我们一伙子女侄娃、女婿外㽒、乡亲故旧们必须彻夜守灵了。

两个炕洞门烧着疙瘩火，灵堂前后生了三四盆炭火，屋里便暖气融融了。大家便围着火盆拉家常、侃闲传、打扑克，也有几人抽烟喝酒嗑瓜子。火盆上架烤蒸馍和包子，疙瘩火红灰煨熟了洋芋和红薯，这便是宵夜。几十年没享受这样的生活场景了，儿时的快乐冬景一一浮现。

七八十年代的冬季冷得刻骨铭心、记忆犹深。树叶落尽以后，几场淋雨加上寒风，雪花便飘飘洒洒。秦岭深处的雪来得早、急、大，霜降后的秋雨有时夹杂着冰粒，一夜醒来，山野已是白茫茫一片，压弯了竹林，压折了松枝，记忆中每年都会有几场半尺多厚的雪。河道、公路可以滑冰，山涧吊着壮观的冰瀑，深山阴坡树林中的积雪到三四月不得消融，牛槽、猪槽都得开水烫消。村队小学教室窗户的塑料纸一年一换，还是抵挡不住呼呼的寒风，学生娃娃们有太阳的课间便在墙面“挤油油”取暖，但手脚和耳朵是最先冻伤后年年反复的，即使上学提着木炭火炉。回家后，不熄的疙瘩火烤着滋滋冒气的冻柿子，母亲便用白萝卜片烤热，烫敷红肿的手背，用辣椒杆、茄子杆、柿把子等熬制的药水泡洗娃们冻伤的手脚。然后再涂上家家常备的“冻疮膏”或“棒棒油”，也有涂抹菜油或是鸡油的，奇痒暖烫之下，活血、滋润、消肿。有的发展成手脚冻疮，溃烂、流脓，医疗站会在溃烂处撒上消炎粉，涂抹冻疮膏，用纱布和胶布覆盖。后来，我自己也会处理冻疮伤口，也会帮同学剜腐贴药了。

（三）

如今山风没有了呼呼声，雪也下得不够厚。但冬夜也该有零下七八度吧。灵堂前烛光摇曳。

火盆烧着一种叫“烤火炭”的黑色块状物，听说是用机器将树枝、木屑压制，高温炭化而成，和小时候父亲烧的木炭类似。以修剪果树的残枝、食用菌场的废弃木屑为原料，量大块状居多，也有做成筒状、片状等，精包装线上订货，供野炊烧烤或宾馆酒店精致型餐饮燃料使用。

火盆依旧是废旧洋瓷盆，围炉而坐的人们各有营生，手嘴不闲，烤香的包子或芋薯供不应求，一分为二、为三，品偿回味，不是饱腹，不是饥荒，而是返璞归真那种情怀。走南闯北的故朋旧友，回忆、追问、讲述、证实彼此的历程和传闻，不时划开手机以照片或视频证明。夜深更寒，有的声音渐小，一些女眷便在灵堂边的草铺上熟睡了。

无眠的孝子停下手头的活动，跪于灵前，再烧一番纸钱，估计天也快亮了。我和堂弟开门透气，彻骨寒气扑面而来，不由自主打个寒颤，牙齿也咯咯抖碰，我拉上外衣的帽子。堂弟说，“北斗星已转过南山顶，应该是四五点了。”天高星朗，山形隐现，有流星带着长尾划过山巅。

山里没人看手表、手机的时间，不同季节，晚上北斗星、启明星与山峰的相对位置，白天太阳的影子、干活的时长，便是大致的时辰。父辈们的生活，只要明确清明、芒种，秋分、冬至，明确前晌、后晌，不需要精准到时分，日升月落，斗转星移，花开叶残，豆黄瓜熟，便是时序节令。日作月筹年谋划，起早不起晚，有备而无患。

（四）

山林越来越密，树疙瘩越来越多。村里人却越来越少，留守山村的半老人挖疙瘩也挑剔了，太大不要，太小不要，不老不要，不耐烧不要，关键是烧疙瘩的人越来越少了，有的疙瘩也自生自灭，腐化成泥，回归土壤了。有钱的人，有事的人，有生意的人，儿子在城里工作，孙子在城里上学，也有三五天在村里当干部，十来天去城里揽生意……各种充足的事由和必要，村里大部分人去了镇里城里山外省城，留守村里的人自觉烧气、烧电，冒烟污染环境。各镇都建了垃圾焚烧厂，用电烧垃圾，也用电把树枝、木屑制成炭。原来的学校、卫生院、供销社都撤并消亡，通村的班车乘客越来越少。土地流转规模经营后，外籍经理土地的人车来车往，只管攫取利益，不管基建培育，许多已摞荒复蛮。山林强制性保护，要么无利缺管生发，要么图利滥做，奥运会前打种挖苗白皮松，新冠肆虐时断子绝孙黄连翘，食用菌火爆际剃秃橡树林，天麻炙热时挖遍几架山……利欲熏心，收购商饥不择食，中药材现挖现卖，哪管成熟结籽，资源赓续！老辈忧心，以后谁来种地？谁来祭祖？谁在守护乡村？

我甚至多次后悔拆除了废弃的祖屋，否则，也许会退休后回归原点，守护那屋后的青山、场院前的翠竹园。

不一会儿，有的人便议论头痛、胸闷，嚷嚷打开门窗透风，农村的“百事通”们便在相互纠正补充中叙讲这种烤火炭今年已熏死几家几人的传闻。表妹夫说洛阳街道一次伤亡一家四口，办白事时叫他用蹦蹦车买过菜。堂弟则纠正是三代四口，逝者的姐夫在他的早餐店亲口说的，这烤火炭毒大的很。

开了门窗通风，冷空气穿门户而入，大家情绪恢复，话题又活泛了。管事的村支书喜生便有根有据说∶“村上伤亡的事故的确是多了，我认为关键是消息流传快了，流传消息的闲人多了。前两年，老年人和有基础病的没扛过新冠病毒，事故不少，但没人传。而打核桃、夹柿子出事，野蜂蜇死人、煤气爆炸、火锅泼头、电池车自燃等，现场抖音，观众加料，瞬间传遍地球，山村不再闭塞。以前村里都是身强力壮的年轻人干活，现在都成了老年人干活了，年始、今年都有好几起来柿子摔死、烧荒熏死的，慢慢地核桃、柿子没人管了。村上人少了，学校撤了，商店关了，公交车没人坐了，自来水年久失修，电垃圾厂收不到垃圾，快递也不愿意来村上了……山更青了，水更秀了，但村里啥都不方便了。”喜生弹了一下烟灰，扬了扬手机，“以后还会越来越不方便。我平时住城里，有事打电话回来给村民开会。”

表姐夫窝了窝没牙的嘴，对我和几个从外地回来的说，“象你们这些，长期不回来，有些老人死了，没人帮忙，没人抬丧，掏钱雇人都不行。尴尬地很，唉，一把火烧了，把灰一扬，算毬了。”

在回来路上，二姐说到她们村上几家类似境遇。子女常年在外打工，村里红白门户不朝后看，先人去世帮忙找不下人。我也深深理解了大哥为什么特别重视村里邻居们的人情世故了。

喜生伸手从嘴上取下纸烟，烟和手同时向外压，“胡说毬哩，城里的墓地比精装修的房贵，谁能买起！扬灰？小心罚你污染环境！”

开蹦蹦车的表姐夫吐了爪子壳，边剥花生边说“看人家外国人，把房一卖，把钱揙腰上，坐豪华游轮，世界各地逛。没气了，摞海里喂鱼鳖，享受美了，没牵挂，不求人。”

大家哈哈一笑，我心里压了一块石头。

（五）

五点多，是最黑、最冷的时候，已有邻居们赶来帮忙了。守夜的孝子们再烧一番纸钱，各找地儿眯瞪一下。听说，下葬的吉时是十点。

我和姐夫、堂弟用手机照明到车上，打开空调，想睡一会。

已是困乏难耐，很快入眠。但一会儿，堂弟的鼾声如滚雷连绵，持续而有力。我和姐夫气愤而无奈，堂弟也是疲惫至极，如此香甜的美梦怎么能打扰？

九点之后，太阳、蓝天，青山、溪水，栲树沟树木肃立，枯草低头。一手提斗，一手扬谷的喜生高喊“起棺了”，呼啦啦地抬棺队伍后推前拉，佝偻沉重的孝子队伍步履维艰，姑姑终于安眠于墓穴之中，磕头、烧纸、燃鞭，烟灰随风飘散。姑姑，安息吧！

炕洞门的疙瘩火还在热烈地燃烧，向外辐射地热气让清扫干净的堂屋亦然温暖。

也许山上的树疙瘩会成为另一种工艺品。（2024年12月3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