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下与出走的未来（转）

B级同类🐲

　　一年走到头，积极有为的热情青年，还剩下不少。只不过，当下的气氛变冷，笑话也越来越冷。

　　在降温的情况下，热，需要额外的能量。而冷，却十分自然。于是，有两种思潮更明显了：躺下的思潮、出走的思潮。

躺和走的精髓
　　“躺”，意思是，大幅度降低期待和需求，无论物质还是情感。不买多余的东西，也不跟太多人打交道，保持收缩状态。

　　我注意到，同学们的反应在变缓慢，似乎节约了能量。有意见不表露，非必要不活动。通过降低系统反应速度，自我抑制，来减少消耗。我称之为：我们时代的低电量模式。

　　走，就是离开。我们聊起未来的愿望，答案都是“出去走走”。去哪里？无论哪里，反正就是离开束缚，离开熟悉的环境，“离开现在”。

　　青年积攒了能量，不想（或不能）继续用来加班、还按揭或传宗接代，而是换种方式释放。不在原有的轨道上，而是迫切地要跳出去。

　　“躺”，是退回去，造一个可以冬眠的窝。一动不如一静，因为疲倦而随缘。

　　而“走”，是冲破障碍、愤而离席的决心，转身告别，不带走一片云彩。

　　大家背了很多年英文单词，终于充分领会了第一个词的精髓。abandon，世上无难事，只要肯放弃。无论躺下，还是出走，都放弃“旧框架”了。旧框架？就是管住你行为、思想的规则，训诫“你应该这样”的道德话语。

　　“躺着的人”会仿照老傅（我爱我家）常反问：我为什么起来？要我起来干什么？

　　为什么要活蹦乱跳呢？莽撞粗粝不费劲儿吗？既然起来不会比躺着更好，还不如眯着，养精蓄锐。

　　而出走的人，倒是收拾好了行李，出门也没想好去哪儿。不想讨论，只是要离开。这决心坚定，就像卡夫卡写的：

　　仆人问：你这是去哪儿，先生？ “我不知道，”我说：“只要离开这里，只要离开这里。不停离开这里，只有这样我才能到达我的目的地。”（卡夫卡《启程》）

　　防御机制
　　躺或走，都可以视为生存策略的调整。在环境“不再适宜”之后，人们启动了应激的“防御机制”。

　　城镇家庭养大的孩子，原本被规定好了人生路径。按照路标，按时抵达打卡地点，绕开挑战和危险，尽量避免泥泞坎坷的小路。如果一切运转如常，那么这套“当个正常人”的指导方针好歹有点作用。

　　可是，现在不灵了。

　　原本从小学到大学，走的每一步都很关键。为什么每一步都关键呢？就怕一步赶不上，步步赶不上。中国人紧张啊 ，担心一脚踏空，掉进“贱民群体” 。身后总像有个野兽在追着。使劲儿跑哦，甩掉它。

　　这两年，“不断向上发展”的共识逐渐改变，新同学需要面对“新常态”预期。事实是：你按顺序，上学上班，闭环逻辑不再提供确定性和安全感，即便自己努力，越来越卷，却不见得有好结果。

　　当很多人意识到即便“赶得上”，还是当牛马，奖赏只是挂在前方、可望不可即的胡萝卜。安全感、荣誉感，如此虚幻，稍纵即逝。

　　由于不平等加剧，广泛而普遍的机会减少。努力爬上去，挤进去，搭上快车的幻想在破灭。新共识是：“如果勤劳真的能致富，那么世界首富一定是一头驴。”

　　耗尽，burn out 意味着：第一，再也卷不动了；其次，卷的成效越来越低。更重要的，是不知道为什么要卷。这就包含了目标与动力的双重缺失。如果原有的恐吓机制、激励机制，无法有效运作，动力系统也随之失效。原本低头赶路的人，一旦抬起头，十分茫然。

　　好孩子的一般修养是：积极向上、保持自律、勤能补拙、压抑情绪、讨好适应、先苦后甜……

　　后来，通用的“人格面具”不适用了。

　　当勤劳、顺从的“超我”面具戴不住，面具背后积累的怨恨爆发了，“阴影”逆袭了。

　　原理很简单。父母、家庭、社会，塑造了一些理所当然的目标。大多数人，从小到大，走的路，做的事，都不是自己选的。成功的标准似乎也只有一种。如果一个人从来没有“做过自己”，只表演了“应该”，那么面具之下被抑制的灵魂一定躁动不安。

　　我努力谨言慎行，试着做个合格的成年人……但我是谁呢？既然预期不确定，欲望的吸引力减弱，画饼的好处无法兑现，我为什么还要听你们的？

　　失效和重构
　　反转的契机，起点是“体制”的失效。

　　“体制”，是系统规则，是“人们对特定社会位置所期望的自然行为”。按照福柯的说法，“体制”衡量着事物价值，也衡量着做事儿的经济绩效。

　　体制是一套“非如此不可”的欲望系统。比如，消费主义，一直不是挺厉害的吗？

　　“消费主义能激发人体的每一根神经，使其保持在人为紧张的最高音调，将人类的每一个欲望发挥到极限，并创造尽可能多的新欲望和合成激情”（乔姆斯基）
　　可是，一转眼，翻面儿了？原来那么有吸引力的人、财、物，忽然不香了。买房子，前两年还是刚需，很快就变成了可选项。

　　有趣的事，前两年还在批判消费主义。现在忽然不用批判。别说消费主义，消费都不见了。

　　节日原本是个仪式，圣诞树之类的，好比旗杆，是消费的图腾。今年的圣诞树，一棵比一棵的大，但没人响应这个图腾。

　　奢侈品没人排队了。据我观察，最近排队的，都是新开的面包店（其实也越来越少）。

　　面包店排队，可以打发时间，选一些新花样，花费不多，吃喝下去，回归身体，快感反馈及时。

　　人心变得真快。本来要通过消费，找一些尊严、一些掌控感。后来发现：我想多了。

　　一旦预期变差，叙事也都跟着变化了。

　　比如，前两年，流行的话题是：如何挑战极限，阶层跃升，心大梦大……今年没人响应了。

　　两年前展翅高飞，后来务实一些，说要“贴地飞行”，用户评论：“还是匍匐前进更贴切吧”。

　　如果幻想的泡泡戳破了，我们各自回家，看看卫生间的旧肥皂，也自行泡出一些肥皂水，吹几个泡泡过节。

　　为了自由
　　躺，或走，除了被动响应，当然也包含了人对自由的主动诉求。

　　谁不爱自由呢？它之前一定是被体制或文化压抑着的。而且，自由又被标注了高价。

　　一套叙述通过教育与文化，内化成每个人灵魂的一部分，让人自我管束，自我训诫。

　　比如，经常自问：我有什么价值？这样下去，以后怎么办呢？我怎么见人？我这是不健康的……（“超我”就这样持续施加罪恶感）

　　不过，当一个人，意识到“这套说法”只是他者的声音，那么，“对或错”、“强与弱”、“荣耀与没面子”……对立感就没那么强烈了。如果你不想赢（东风压倒西风），不想证明自己，如果你暂时离开他人的目光（期待或审视），跳下了往上爬的梯子，那至少暂时实现了自由。

　　比如，今年让我印象深刻的事情。很多青年骑自行车从郑州去开封，我称之为无意义的“游牧”行动。

　　游牧是对朝圣的消解。朝圣者认为游牧无意义、无目标。但游牧者有个借口就够了（吃灌汤包）当大家意识到，无论怎么努力，未来都不会更近，朝圣是虚构的，不存在圣地，那么，出发就是徘徊。出发到某地是反逻辑的，这样的流动和庆祝就难以被物化。开封甚至不是个怀旧地点，那里没有北宋的乌托邦，它只是个名字。

　　后来连灌汤包的借口都不需要了。有趣的是流动行为本身，目的地越无聊，到达那里就越有趣。

　　骑自行车去某地，行动小而微，但逻辑不再是提高绩效，不是讨好，也并非积极向上，

　　只要是玩儿，就没有实质的输赢。无论躺下，还是出走，无意义的游戏，都通往自由。

　　现代人看似自由，其实却被束缚。由于路径依赖和自我管控，掩盖了内心真实的渴望。看似有很多路，却几乎无路可走。生活被压缩到十分狭窄的范围之中。

　　不过，人心像回弹的橡皮筋。自我被紧张束缚，一旦放松，抻的越久，反弹的劲儿很大。

　　在停滞的未来
　　谈到未来，一直向上发展的宏大工程，就像建造巴别塔，看起来雄心勃勃，却无法完成。

　　此时，就像彼得德鲁克所描述的：“社会再也不可能一劳永逸地把各个人联合起来建设和完善社会本身，而个人期望社会的拯救也毫无意义”。

　　愿景一旦波动，人不指望了，心就起伏了。

　　一个社会不可能仅靠“忽悠”和“画饼”往前发展，社会需要为人们提供自我肯定和自我生产的实质权利。

　　如果长时间缺失，如果一个社会仅提供了自我否定与自我消耗，那么，它在燃料不足的时候，一定会进入紊乱状态。之前机器系统所积累的问题，又会格外凸显出来。

　　如果社会没有提供足够的动能。那么其中的人，只能依靠自我学习和实践，来实现自我肯定和自我生产。甚至时代神经症也昭示着改变。如荣格所说：“神经症的爆发，不仅仅是偶然的，一般来说，这是最关键的时刻。它通常是要求新的心理调整、新的适应的时刻”。

　　与此同时，智能技术的迭代，也是重置社会版图的重要因素。

　　当技术工具的效能越来越高，人类的工具效能，就更低。如果只论工具属性，人注定是卷不过AI的。

　　在高技术的自动系统里，人甚至不配当工具了。打工人自嘲“内卷”是“屎上雕花”。无论雕花是否光荣，雕花的机会都会越来越少。即便人严格要求自己，充分把自己工具化，消除自我，都不足以提升个体的地位。在这样的背景下（技术迭代+政治经济周期），不难理解，躺下或出走，才成为优选思潮。这种普遍的神经症，要求“新的心理调整、新的适应的时刻”。

　　一起“搞抽象”
　　一个年代呼唤一种故事。个人叙事，需要新的锚点。或者说，每个人都不得不寻找新的，能够自圆其说的个人叙事。但在此之前，更多人选择的缓冲区是“搞抽象”。

　　问：你在存钱吗？答：缓存。
　　问：你还是人吗？答：拟人。
　　问：你看偶像练习生吗？答：不像。
　　问：“看看，生活乱成一锅粥了！”答：你快趁热喝了它吧”。
“搞抽象”是一种对话模式。抖机灵，无厘头，类似于冷笑话，不好好说话，主打“”驴唇不对马嘴。

　　有人不理解“搞抽象”。我拿出鲁迅的《立论》，刚好是100年前写的（1925）。

　　文中举例：如果你夸刚满月的婴儿，说这孩子会升官发财，你会得到感谢。如果你说事实：“这孩子将来要死的”，你会被打。如果不想撒谎，也不想被打怎么办？

　　“那么，你得说：‘啊呀！这孩子呵！您瞧！多么……。阿唷！哈哈！　　Hehe！He，hehehehe
　　这说法，不就是搞抽象吗？

　　抽象，是一种社交面具，是传统“糊弄学”的延展。

　　说很多话，但没有意义。抽象远离了具体所指，远离了通用逻辑。抽象甚至破坏了预设概念，故意消解意义。而它的态度又是慵懒且停滞的。它的快乐是肤浅的，而非剧烈的。

　　“抽象”甚至没有任何生产力，它不带有讽刺的棱角。

　　何至于此？

　　讲好消息吗？似乎没的可说。坏消息呢？不能多说，那叫“唱衰”。

　　如果咱们不抽象，聊点儿具体的……亲戚朋友聊着聊着，都容易打起来。

　　为避免一言不合起争执，空洞是一种选择。敷衍了事，胡扯，并不坏。甚至是一种新常态之下的好。

　　数字进度条，以及任务表（to do list）是现代化的比喻。而“搞抽象”，是后现代的比喻。它是徘徊的艺术。巧言令色的艺术。“搞抽象”仍然可以被视为小小的反抗行动。

　　在这个枯燥而严苛的时代，有所言说是危险的，因此，我们需要一点儿抽象。

　　抽象，没有更高的目的。不求真，逃跑在路上，拒绝抵达，拒绝现实，也拒绝效率。这点上，集合了“走”和“躺”的双重特点。

　　“搞抽象”是疲软的。但它快乐，不用消费，也不造成冒犯。“搞抽象”在仅仅虚度时光。

　　不过，为什么我们要憎恨“虚度”呢？“实度”是正义的吗？任何方式都是虚度。即便我做得多，没做的还是恨多，无论如何都是遗憾的。

　　躺下或出走，我都把生命的主导权拿回来一点儿。哪怕只有一小会儿，我也体会到了自身的力量。就连自身的无能，也是一种力量。

　　度过时间，无论虚还是实，怎样过，都是正当的。好比说，无论我们躺着，或者跳着，都将进入新年。

　　休息一下吧，胡闹一会儿……从前，以为实现自由的代价很大，后来，发现：也没什么大不了。

　　天气很冷，但这一切没有想象中那么糟。

　　今天是2024年的最后一天，祝大家新年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