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流水》（中）章节选摘 第九章 蹚过西河水 窑洞见亲娘

止水孤鱼（郝秀琴）

郝秀琴2025年元月推出最新创作的长篇小说《倒流水》（中）册。

30万字，60章节，400页码

由中国文史出版社出版。



《倒流水》（上）2020年中国文史出版社出版

第九章

蹚过西河水 窑洞见亲娘

对月一个人沿着这条土路向东八号海的方向走去，这里是银娥的娘家，他要先进村点个卯。和银娥分别时候，她哭喊着说要回娘家居住，无论如何把女儿生下来。他说一定要回来，用八抬大轿把她娶回家。谁知道这一走就是七八年，他何尝不想回来，但能回来吗？他的命是老天爷的，身子是八路军的，只要活着就不能离开部队，也不能离开战场。脑袋天天在裤腰带上拴着，哪有心思想家想女人啊。

鬼子终于被赶走了，他也该回家过几天安稳日子了。他边想边慢慢向银娥家走去，秋天的东八号海子显得格外苍凉，平静的海面上，一群海鸟飞来飞去，枯黄的芦苇耷拉着叶子，海子边上停泊那几艘小木船也没了踪影。夕阳映照海水，海水顿时变得血红血红，对月的大脑里突然反射出另一幕惨烈的场面，明晃晃的刺刀，血流成河的拼杀，一个个倒下去的汉子……对月的头突然像炸开了一样，疼痛难忍，他抱着头蹲在地上，夕阳隐退了，海水又恢复了原本的颜色，他站起来，双脚慢慢向前移动。但出现在眼前的是几间歪歪斜斜的土屋，屋顶上长满了杂草，院子里也是杂草丛生，一看这凄惶的景象，就知道是好久没有人居住了，银娥到了哪里？一种不祥的念头从心头掠过。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对月顺着河水向北走，终于瞭见了西窑村。西窑村和隆盛庄，中间只隔一条河，河水日夜不息地向北流去，河面上也没有小桥，人们过河的时候，都是踩着一块块青石头从河面走过，水流湍急的时候，石头被淹没了，那就得脱下鞋子蹚水过河，对月的家就在河畔的崖头下，也不知道爷爷当年怎么就选择了这么一个地方挖了一间土窑洞，向阳避风，冬暖夏凉。西河湾就是发洪水，也不会蔓延到他们家，对月熟悉这河水的声音，打他一生下来，听到的第一声响就是这哗啦啦的水声，他们家祖辈就开始做豆腐生意，生意好的时候，隆盛庄镇里的人几乎都吃他们家的豆腐，月记豆腐坊方圆百里都知晓。听父亲说，当年他爷爷选准了这个地方居住下来，就是因为这里的水好，做出的豆腐嫩而有劲道，爷爷把做豆腐的手艺传给了他父亲，父亲做生意的时候，还赚了几个钱，在隆盛庄买了一处小院，房子虽然不好，和四老财巷的老财们居住的四合院无法比，但总算在镇里也有了一个落脚的地方，但谁能想到，没过几年好日子，他就早早离开人世。房子也算他留给哥哥的一份家业，但母亲始终不舍丢弃河畔上这两间破窑洞，她说这是他们家的根，自打把嫂嫂娶过了门，她一个人就又回到窑洞里居住，磨豆腐的手艺到了他们这一辈，再也没有传下去，哥哥学了画匠，他从小就不喜欢磨豆腐这家传手艺，她母亲不舍得扔掉这些做豆腐的家具，于是，自己一个人磨上二锅豆腐，四邻五舍的人们还来他家里买豆腐吃，蓝芸早就让她到镇里去居住，但她舍不下这间破窑洞，一个人住在这里自在。

那间破窑洞，就像一个暮年的老人，在风中颤颤巍巍，门窗都有点东倒西歪了，他推开那扇木门，只见母亲站在灶前，正在一口大锅前用双手淘洗豆子，那些做豆腐的家具摆放在地上，她手里拿着竹条笊篱，把洗干净的豆子从锅里捞出来，倒进那盘石磨的磨眼里，母亲用双手摇着石磨。

“妈……” 对月再也看不下去了，他一下扑到母亲身边，双膝跪了下去。“妈……妈……” 他上前一把抓住母亲那双满是龟裂的手。

“对月啊，真的是你吗？”巧莲婶婶撩起夹袄大襟，擦了擦眼睛，“抬起头，让妈好好看看你。”她的双手从儿子的脸上轻轻抚摸着。

“您怎么还磨豆腐啊？”对月大声说。

“不磨豆腐吃啥喝啥？以前眼睛好使，还能揽点针线活儿，如今，眼睛越来越模糊了，线都穿不过针眼儿了。”

“妈，你一直是一个人过日子吗？我嫂嫂和银娥呢？”

“你嫂嫂守着宝娃过日子，说什么也不再改嫁，母子俩承揽点画匠活儿，时不时也过来。银娥回了娘家，前几年她父亲死了，洋烟地也没人耕种了，后来，听说让金顺儿把她娶走了，这几年一直也听不到她的信儿……”

“啊！”对月一下愣了：“金顺儿，就是那个土匪头儿？”对月忽地从炕上跳下来，大声问。

巧莲婶婶望着儿子铁青的脸色，低声喃语：“儿子呀，银娥天生不是咱家的媳妇，再说，你又没有把人家娶进门。”

“孩子呢？”

“听蓝芸说生了一个女儿，那时候我想把孩子留下帮她拉扯，但银娥不愿意。她说讨吃叫街也不能丢下女儿。”

对月算了算，孩子也有七岁了，那是他的血脉啊。想到这些，他感觉一阵阵难过，头又开始疼起来了。

“对月，你这是怎啦？”母亲看他脸色变得苍白，一下慌了手脚。

“妈，没事的，过一会儿就好啦。这几年让您受苦了。”对月看了看家徒四壁的破窑洞，那些被烟熏得发黑的做豆腐的笼屉锅灶，不由得长叹一口气。

“对月啊，人这一辈子认命吧，你爹穷了一辈子，到死也没过上一天好日子，你哥倒是有手艺，谁知道他早早就离开了人世，你从小就不想磨豆腐，不想吃豆腐渣，到如今，快三十岁的人了，还没个着落。”

“妈，我的事你就别操心了，我能活着回来见您，就是老天爷对我的眷顾了。”

母亲一边应承着儿子的话，一边在灶前忙乎起来，风箱“呼哒呼达”响起来，灶膛里冒出一股蓝烟，紧接着，火苗儿也呼呼地窜了出来。

“妈，不要忙乎了，有啥现成饭凑合吃一口就行了。”

“我给熬稀粥搅拿糕，”巧莲婶婶边说边从缸里舀了一瓢水倒进锅里，又抓了两把小米淘洗干净，风箱又“呼哒呼哒”响起来，米香味随着白色的水汽从锅里窜出来，稀粥熬熟了，她用勺子把锅里的稀粥舀到一个黑瓷盆里，然后，在锅里又添了半瓢水，又从面口袋里挖了半碗莜面，开始搅拿糕。

一会儿工夫，又软又筋的拿糕端在儿子面前，她又从菜缸里舀了一勺腌酸菜汤，在汤里倒了一点胡麻油，放了点葱花。还是小时候他常常吃的饭，对月满眼含泪，他咬一口酸菜，喝一口稀粥，嗓子里好像堵了什么，怎么也咽不下这软筋的拿糕。

母亲又在唠叨，这几年，咱们村下的人让日本人糟害苦了。咱们家也没有地，就是有土地的人家也不让种粮食，叫人们改种洋烟，没地的人，都去卖洋烟，这几年，卖洋烟的肛门队也不知道死了多少人。对月一边吃饭，一边暗自思谋，这几年自己打鬼子闹革命，鬼子走了，日子还不是照样穷，母亲还是住在这间破窑洞里，长年四季还是磨豆腐，他越想心里越难受，他强迫自己喝了一碗稀粥，蘸着酸菜冷盐汤吃了几口拿糕，就跳下地用凉水洗了把脸，整了整那身军装，起身向外走去。

“对月，你要到哪里去？”母亲泪眼汪汪地追出来，“你可不能干傻事啊……半夜了，你到哪里去。”

“妈，你回去吧，我去镇里看看蓝芸。”他头也没回，大步流星向外走去。

“城门早关闭了，有啥事明儿早晨再说。狗又没吃了日头，有啥事还不能等到天亮再说？”巧莲婶婶想拦住儿子。

对月推开门，一看外面已经是漆黑一片，满天星斗闪闪烁烁，四周一片寂静，只有西河湾流水声哗啦啦地响着，扰得他心烦意乱，他返回屋里，一阵疲惫向他袭来，自己步行走来七八十里路，也实在是累得够呛，他不由得打了个哈欠，和衣躺在炕上。窗外，秋风吹过，门前那棵大杨树在夜风中摇曳婆娑，屋里一片昏暗，为了节省煤油，母亲还是不舍得点灯，这日子过得似乎越来越穷困潦倒了，他不由得想念部队的生活，尽管几年来一直在枪林弹雨中，他没有文化，只能在前线打仗杀鬼子，他回来干什么啊，单单是为了看看银娥吗？回想起和银娥的那段感情，他都常常问自己，怎么会爱上她呢？他会和她一起安心过一辈子吗？他那如同野马的个性能被这个女人驯服吗？他想起在野战医院养伤的日子，那个梳着短发的护士的脸庞，还想起和银娥在一起的那段日子，银娥毕竟是他接触的第一个女人，也是隆盛庄最漂亮的女人，也不知道她这几年过得怎样？不知几时，迷迷糊糊地入睡了。

天色麻麻亮，对月被一阵“呼哒呼哒”的声音惊醒。揉了揉睡眼惺忪的眼睛，从炕上爬起来，屋里雾气腾腾，只见母亲蹲在灶前拉着风箱，她低着头，将一把又一把麦秆添进灶膛，火苗映红了她那张满是皱纹的脸，望着母亲灰白的头发，青筋暴起的双手，他又是一阵哽咽，

“对月，妈知道你从小就爱吃莜面烩酸菜。”巧莲婶婶从灶前站起来，一边和莜面一边唠叨：“从你走的那天起，妈这心也跟着你走了。人常说，儿走千里母担忧，母行千里儿不愁。”她把莜面和好了，又拿出一块黑油油的坛盖，莜面团经她手搓来搓去，一个个薄生生的莜面窝窝整整齐齐摆放在笼屉里。她又把笼屉放在锅上，盖上锅盖，然后蹲在灶前拉风箱，随着灶膛里升腾起的火苗， 浓浓的莜面味儿扑鼻而来，好香啊，他不由得咽了一口唾沫，好久没有闻到过这莜面烩酸菜的味道了，他跳下地赶紧去打了一盆冷水，洗脸漱口。

母亲把热气腾腾的蒸笼端在炕上，又给儿子盛了满满一碗烩酸菜。对月还是那个闷葫芦，不多说话，他接过饭碗，母亲又拿筷子把细细的莜面鱼鱼，薄薄的莜面窝窝夹到他碗里：“这次回来不走了吧？”

“我是休假回来养伤的，怎么能不走呢？”

“你受伤了？”母亲端详着儿子的脸颊，心疼地问。

“没事的，腿上受了点轻伤。”他不敢告诉母亲，脑袋里还留着一块弹片呢。

“自古遗留下来的铁打的军营流水的兵，你总不能在部队上待一辈子吧？”母亲停顿了一下，“再说，也该成个家了。”

对月还是没说话，他一口气挑了三大碗莜面，直到打饱嗝了才放下碗。他抹抹嘴，跳下地向外走去：“我去看看蓝芸和宝娃。”他和蓝芸是从小含着母亲的奶头长大的，嫂子两个字总是叫不出口。

“你等下，给你嫂子带几块豆腐。”巧莲婶婶把几块泡在水里的豆腐捞出来，放进竹篮里，“他们娘两人的日子也过得不容易。好在宝娃学会了画匠手艺，还能挣个糊口钱。”她把竹篮递到对月手里。 对月胳膊上挎着竹篮，又把上衣兜里几块大洋掏出来，放在桌上，这也是他这几年的积蓄。

对月推开了嫂嫂的家门。蓝芸正坐在炕上做纸折。她忙得头也没抬，“锅里有饭呢。” “蓝芸。”对月叫了一声。

“哎呀——我还以为是宝娃呢，你啥时候回来的？”蓝芸急忙跳下炕，上前拉住对月的手：“让我好好看看，我还以为这辈子见不着你了。”蓝芸的眼圈红了。她上上下下仔细端详着对月。“瘦了，也黑了……”

“我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天生命大，死不了。”对月把竹篮放在柜上， “宝娃呢？”

“他去井房担水去了。我给你做饭去。”

“在家里吃过了，莜面烩酸菜，你就不要忙乎了。”

宝娃从外面担水回来，他一看是二叔，把扁担从肩膀卸下来，就像小时候一样，一下蹦到他面前，双手搭在他肩膀上， “二叔，我还以为你不会回来了。”

“呵呵呵……”对月抱着宝娃在地上转圈，“几年没见，长成大后生了。”

“这孩子，说话也没个轻重，你二叔怎能不回来呢。”

对月又是嘿嘿一笑：“我走的时候，你的个头还没有炕沿高。”他使劲拍拍宝娃的肩膀：“咱们卢家也有顶门立户的人了。”

“你啥时候走，一定要把我也带上，我想出去看看。”宝娃说，“长这么大，就知道东门外有个台墩，西门外有条西河湾。”

“就你这小身体，哪能吃得下风餐露宿的苦。”

“快下来吧，多大了，还像小时候那样，整天吊在你二叔的肩膀上。” 蓝芸拍打拍打宝娃的肩膀，满眼深情地望着对月。

宝娃晃晃对月的脑袋：“我就喜欢二叔这宽厚的肩膀，小时候，正月十五、六月二十四庙会看红火的时候，他总是把我举在肩膀上，在人堆里穿来穿去。”

对月皱了皱眉头，头又开始疼了起来。蓝芸赶忙走上前：“哪里不舒服？” 对月没敢告诉蓝芸头里还有一块弹片呢，他怕惊着她，故作没事儿摇摇头。宝娃赶紧给二叔按摩前额，对月说一会儿就去找银娥，他想念她，也想念那一直未见面的女儿。

“你去元宝村打听一下，以前那里是个土匪窝，近年来，共产党和国民党都在追杀土匪，土匪四零五散到处逃窜，估计这里也没几户村民了。”

蓝芸再次望着对月：“你心心念念，还是忘不了银娥啊。她是个有福的女人，有人想着……”

作者简介：

郝秀琴，笔名琴子，网名止水孤鱼，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中国诗词协会理事。实力派女作家，诗人。毕业于内蒙古大学新闻传播学院文学研究班。

著有长篇小说《倒流水》《雪伦花》《孤独的羊城》《参商情缘》《直销难民》《血之梦》《浮云若梦》。散文集《漂泊羊城》《色彩流动的河》《等你，在最初的地方》《韶华之约》《六合琴声》《隆盛庄记忆》及诗歌集《杯底世界》等14部著作。亲自主编隆盛庄系列丛书10部（15本）。多次荣获国家、省、市文学大奖。

多部作品被国家图书馆、现代文学馆、清华、北大、哈佛大学、普林斯顿、麻省理工等名校图书馆收藏，还被世界五大图书馆之一的纽约公共图书馆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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